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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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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第二天,雅夏睡得很迟。他昏昏沉沉地睡到下午一点钟。玛格达保持着乡下人的习惯。她弄不懂人怎么能在床上躺到中午。但是她对雅夏的一切事情都已经感到习惯,认为他同别人不一样。他吃起来比别人多,禁食起来比别人长;他能几夜不睡,又能整天睡觉。从沉睡中一醒过来,他就能同她谈话,好像他刚才是假装睡着似的。他的额头和太阳穴上的血管都表明,他一直醒着在思索。谁弄得清楚呢?也许他就是这样酝酿他的新把戏的吧?玛格达跟着脚走路。她给他端来马铃薯和蘑菇燕麦片。他一吃罢,又睡着了。玛格达开始用庄稼人的土话咕俄:“用打鼾洗去你的罪孽重重,你这头猪,你这条狗。你的身子已经给浑身痴癣的公爵夫人淘空。”玛格达有一个好办法治疗她自己所有的伤心事——十活儿。雅夏穿衣服很费,样样都需要缝补。他的衣服总是丢钮扣,脱线脚;他天天换一件衬衫,换下来随手一撂,好像衬衫上有虱子似的。不得不跟在他后面把衬衫拣起来,洗啦、浆啦、缝啦。他的动物:马厩里的马、猴子、鹦鹉、乌鸦也都需要照顾。她是他的一切:妻子、用人、演出助手——那么,她得到的是什么呢?什么也没有——一只有一块面包皮。事实上,他自己也什么都没有。人人剥削他,诈骗他,叫他上当。他在剧场里表演催眠术和心灵感应术的时候,或者在看书读报的时候,是聪明的,但是一遇上实际问题,他就变得愚蠢了。他还在毁坏自己的健康。他不应该夜夜出去游荡。尽管他身体健康,有时候却衰弱得像一只苍蝇,会突然像发病似的晕倒。

    玛格达洗衣服,擦地板,测锅子,掸灰尘。邻居们进来借一个洋葱啦、一头蒜啦、几匙牛奶啦、一点炸洋葱的油啦。玛格达一个也不回绝。同这些穷人比起来,她算得上有钱。再说,她名声不好,不得不讨好邻居。她在市政当局正式登记的身份是用人。邻居们跟她争吵的时候,骂她奥婊子和贱货,要她去申请一张当窑姐儿的黄卡。她下楼到店铺和抽水站去,那些喝醉了酒的男人对她动手动脚,青年们跟在她后面嚷叫:“犹太人的臭娘们!”

    圣约翰教堂钟楼上的钟打两点钟了。玛格达走进凹室去看雅夏。他醒了,坐在床上瞪着眼。

    “睡得好吗?”她问。

    “睡得好,我累了。”

    “咱们什么时候排练?再过一个礼拜就要演出了。”

    “是啊,我知道。”

    “处处贴着海报。你的名字是用老大的字母印出来的。”

    “让他们见鬼去吧。”

    雅夏要洗一个澡,玛格达马上去给他烧了几壶水。他躺在木盆里,她给他擦肥皂,漂于净,按摩。玛格达同别的女人一样,盼望有一个孩子。她准备跟雅夏生一个私生子。但是她连这一点愿望都被他剥夺了。他自己要做她的孩子。玛格达给他洗澡,拍他,抚爱他。他待她呢,比她的最坏的仇人更狠心,但是只要他同她一起待上几个钟头,表示他需要她,她就比从前更热烈地爱他。

    他突然问:“你要夏天穿的衣服吗?”

    她顿时掉下眼泪。

    “现在你可想起我来了吗?”

    “你于吗不问我要?你知道我记性不好。”

    “我不愿死乞白赖地缠人。我让你去买给你那位新夫人。”

    “我待会儿去把一季的衣服都给你买来。我告诉过你,我把你藏在心里。不管出了什么事,等着我。”

    “好,我会等的。”

    近来,他一直避开她。她已经有几天听不到他说话的声音。现在他跟往常一样同她说话了。他问她乡下的风俗;她讲各种不同的收获仪式。她谈到躲在谷粒里的那些小精灵,他们逃过了收割的人的镰刀和打谷的人的连枷。她谈到男孩子们会把一个草扎的假女人扔到河里去,谈到上了年纪的庄稼人向一棵树求雨,尽管教士不允许这样做,谈到有一只木头的公鸡藏在村里一个老人的顶楼里,遇到旱灾,人们就把它拿出来泡在水里,当作求雨的法宝。他听她讲完,又问她。

    “你是相信上帝的吗?”他问。

    “不错,我相信。”

    “那么,他干吗创造这一切呢?晤,在我的裤子口袋里有十个古布。拿了去找一个女裁缝。”

    “我不愿意掏你的口袋。”

    “去吧,趁钱还在那儿就去拿。”

    她走进另一间房间,他的裤子挂在那里,拿了十个卢布。她回进来,他已经又睡着了。她想要吻吻他的额头,但是她不愿意开醒他。她在门口站了好久,垂着头对他盯着看,痛苦地感到不管她认以他有多久,她始终不了解他。对她来说,他从肉体到灵魂过去是,而且将一直是个谜。也许这就是她一看到他就颤抖和对他恋恋不舍的原因。最后,她去收拾洗澡间。公寓里就有一个女裁缝,在二门附近。玛格达在钞票上吐了一口唾沫,塞进胸口。这一天变得意料不到的幸福。

    2

    他整整睡了一天,这个夏天里的白天。已经下过一场雨,天又晴起来了。他睁开眼睛。凹室里光线暗淡。他闻到厨房里飘来的烧菜的香味。玛格达在炸马铃薯、肉片和泡菜。除了一点儿燕麦片以外,他什么也没有吃过,一醒过来肚子就饿了。他麻利地穿上衣服,走进厨房。他吻了吻玛格达,吃起已经准备好的东西来:涂炸鱼白酱的面包。他从平底锅里拣了一片半生不熟的肉。玛格达温和地数落他,接着她说:“我希望天天都像今天一样。”

    她正在说这话,只听到前门上有沙沙的声音。门球卡搭卡搭地转动。雅夏去开门。一个淘气的小姑娘裹着一条大头巾,站在那里。她显然认识他,因为她说:“雅夏先生,有一位太太在楼下大门口等你。”

    “什么太太?”

    “她的名字叫泽茀特尔。”

    “谢谢你。告诉她我马上下来。”他随手给了那个女孩子两个铜子儿。

    他一关上门,玛格达就抓紧他的双手。“不!你别去!你的晚饭要凉的!”

    “我不能让她等在那儿嘛!”

    “我知道那是谁——是那个皮阿斯克的臭娘儿们!”

    她使了好大的劲儿抓住他。他不得不摇晃着身子挣开。她的脸一下子扭歪了,头发竖了起来用良睛像猫似的发出绿光。他把她推开,她差一点掉进水桶。事情总是这样。他待哪一个好一点,她就要控制他了。他随手关上门,听到玛格达在哭,像一条蛇似的发出惨噬的声音,在他背后嚷着一些他听不懂的话。他同情她,但是他不能让泽花特尔站在街上等着。他走下楼去,闻到一套套房间里传出来的生活气息。孩子们在哭;病人们在唉声叹气;姑娘们在唱情歌。屋顶上不知什么地方,猫儿在叫春。他在腰陇的暮色中站了一会儿,盘算怎么处理这件事。

    我给她一些钱,打发她走,他打定主意。没有她,我的生活也够复杂了。就在这当儿,雅夏想起他同埃米莉亚有个约会。今天晚上,他应该在她家里吃晚饭。昨天夜晚,他从窗口里爬出来以前,临别的时候说定的。我怎么能把它忘了呢?他想不通。主啊,我什么都忘了。我答应过埃丝特,一到华沙就写信给她。她可能急得疯疯癫癫了。我哪儿不对头啦?我是生病了呢,还是怎么啦?他靠在楼梯的扶手上,好像要在此时此地估量自己的生活似的。他浪费了一天,尽是打吨儿,做梦。他这段时间整个儿就像这样白白糟蹋的。他有这么多的事情要做和想,他没法让自己的思想集中在任何一件事情上。他应该安排他的演出计划,然而他连一次也没有排演过。他一直想着埃米莉亚,但是关于她,事实上,他没有作出任何具体的决定。我对什么也拿不定主意,他对他自己说,糟就糟在这里。昨天发生的事情——埃米莉亚在最后关头改变了主意——-一时他是一个打击。她顶住了他的催眠的力量。他离开以前,她吻了他,而且又向他倾诉了她的伟大的爱情,但是她的声音里带着扬扬得意的调子。也许我最好还是忘了今天去吃晚饭的约会,他对自己说。我干吗要让她想我在追求她呢?他突然想到:如果事情就这样结束用p会怎么样呢7也许到了那时候,她不会再爱他,或者会变成他的仇人吧?

    荒唐的念头纠缠着他——一他内心里给也许啊,可能啊,折腾个没完,就像他当小学生的时候那样翻来覆去地思索着:他爸爸是不是魔鬼;他老师是不是恶鬼;他的保护人是不是狼人;其他一切东西,是不是都不过是幻象呢。他一直保持着那些年头里养成的习惯和痛好。如果附近没有人,他就不是从楼梯上走下去,而是像鸟似的一蹭检跳下去,而且还要用他的食指甲一路上在白粉墙上划过。他凭一时的勇气在墓地上待过一夜,但是仍然害怕黑暗。在幢幢黑影里仍然有幽灵出现,可怕的脸、头发长得像马鬃、尖鼻子、没有眼睛,眼眶是两个窟窿。他时常感到他同那些鬼魂隔得很近,他们就拥挤在他周围,帮助他,挫折他,同他开各种玩笑。他,雅夏,不得不时常同他们搏斗,要不他就会从绳索上掉下来,丧失口才,变成残废和不中用。

    他下楼去看泽弗特尔。她站在大门口一根灯柱底下,肩上披着围巾。街灯在她的脸上投下一道黄光。她看上去跟注常一模一样:一个内地女子,刚来到华沙。她把头发梳成两个圆害,一面一个,一看就知道,是为了要显得年轻一些。她流露出一种没有着落的神情,凡是离开故土、甚至对自己也感到陌生的人都是这样的。

    “原来是你来了吗?”雅夏说。

    泽弗特尔吓了一跳。“我开始以为,你不会下来了。”

    她移动了一下,好像是要吻他,但是不知怎么着,没有吻。一个主妇提了一桶从抽水站打来的水走过,在对她自己叹气和咕俄。她撞了泽弗特尔一下,把水泼在泽拉特尔那双皮鞋上。

    “晴,鬼附在她身上啦!”泽弗特尔抬起一只脚用围巾边把皮鞋擦干,接着抬起另一只脚把皮鞋擦干。

    “你什么时候来的?”

    她听了他问的话,左思右想起来,好像她听不懂似的。赶了这么长一段路,她看上去似乎晕头转向了。

    “我动身,我就上这儿来了。你怎么想的,我拿了你的钱,会什么都不干吗?”

    “也有可能。”

    “皮阿斯克不是一座小镇;那是一片墓地。我把家什都卖了。我吃了亏。你对那些小偷能有什么指望呢?我活着离开那儿就算运气不错啦。”

    “你待在哪儿?”

    “我跟一个介绍用人的女人住在一起。她答应给我找一个东家,不过还没有找到。眼下的情况是用人比主人多。我得跟你谈一件事。”

    “等我去吃晚饭呢。”

    “雅夏尔,我找你找得好苦啊。谁也不认识这条街,也不知门牌号码。照她越的,哪儿能认出号码呢?我碰到那个来叫你的小姑娘,那会儿,我差一点都没命了。我不想到你楼上的屋子里去。我知道那一个在那儿。一个口袋里不能装两只猫。”

    “她刚烧好晚饭。你再等半个钟头好不?”

    “现在跟我走吧,雅夏尔。叫我等在哪儿呢?时时刻刻有喝得醉酸酶的人走过。他们以为个个姑娘都是干那一行的。咱们去买点吃的吧。不错,你是大名鼎鼎的华沙魔术师,而我呢,不过是个乡下来的姑娘。可是俗话说得好,反正咱们不是初交嘛。人人都向你问好:瞎子梅湖尔啦、伯里希。维索克尔啦、查姆——莱勃啦。”

    “非常感谢。”

    “没有什么可感谢的。我要你感谢有什么用?我在跟你说话,你的心都不在这儿。你已经都忘了吗,还是怎么啦?雅夏尔,是这么一回事,”她改变了口气“我去找一个专门介绍用人的女人。她说:‘你来得不是时候。人人都在找东家,可是有钱的太太都到乡下去避暑了,’我提起篮,打算走出来,这当儿,她叫我回去。‘你上哪儿去闯呢,上哪儿呢?’她看上去像是放债给姑娘们收利钱的。反正她在地板上给我铺了张被子,我就躺下来。我身旁睡着三个当厨子的女人,在打呼。有一个女人打呼的声音真响,闹得我一宿没有合眼,只是躺在那儿哭。说到头来,跟莱布什在一起那会儿,我可是当家作主的人。早上,我正要出去,有个男人走进来,是一个花花公子,带着挂表,衬衫的袖口上系着链扣。‘你是谁?’他问。我就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是这么一回事——我丈夫抛弃了我。我不知道他上哪儿去了。’他就问了我许多话:‘我倒知道你丈夫在哪儿!’‘他在哪儿?’我叫起来。晤,长话短说吧。这家伙是从美国来的,不过好像是另一个美国。反正莱布什在那儿。我一听到这消息,就哭了,好像是在赎罪节似的。‘你哭个没完有什么用呢?’他问,‘真可惜——你那双美丽的眼睛。’他就是这么花言巧语,逗得你差一点儿笑起来;他胡乱花钱,请每个人吃巧克力条和芝麻糖。‘跟我一起去吧,’他对我说,‘我会把你带到你的丈夫那儿去的。他会收留你,要不然,就跟你离婚。’他两个礼拜里要回去,他愿意借船票钱给我。不过,不知道张的小说,读者看到后来连翻书页都等不及了。他刚才感到肚子饿,现在倒不饿了。夜是温暖的,甚至有一点儿潮湿,但是他脊背上感到一阵阵的冷。好像他生过了一场病,没有完全好就出门似的。他得克制自己,才不颤抖。他要找一辆敞篷四轮马车,但是弗雷塔街上哪儿有马车呢,所以他带着泽茀特尔向弗朗西斯卡纳街走去。我得摆脱她,上埃米莉亚家去,他打定主意。埃米莉亚不知道在想什么。这是他头一回对她失约。他害怕她真的会生气。样样都摆不平。他还后悔,不该从玛格达那里匆匆跑掉。他突然发觉他自己变了。从前,他有时候同五六个女人同时周旋也没有一点麻烦。他蒙得她们个个没有一丝猜疑;在必要的时候干脆一刀两断,他一点也不感到良心不安。现在他翻来覆去地盘算一些毫无意义的小事,老是想做个品行端正的人。我要变成一个圣徒,或者什么了吗?他问他自己。拿埃米莉亚去同泽莱特尔和玛格达比,那岂不是胡闹,但是他脑子里那个起决定性作用的部位,吩咐他同泽茀特尔待在一起。他有理由要去会一会那个人贩子和他那个所谓的姊姊。

    弗雷塔街又窄又暗。但是弗朗西斯卡纳街却被煤气灯照得亮晃晃;不顾法令规定,铺子里的灯照样点着。这里的商人们经营皮毛和粮食啦、祈祷书和羽毛啦。连楼上的公寓房间里也在做买卖,从窗外望进去,可以隐隐约约地看到各种工厂和作坊。人们在纺线啊,糊纸袋啊,缝床单和阳伞啊,编织内衣啊。院子里传来锯木头和敲锤子的声音;一片隆隆的机器声响着,就像是在工作日的高峰时间一样。面包房里正干得热火朝天,炉火通红,烟囱里喷出浓烟和灰烬。从宽阔的、尽是脏水的阳沟里散发出一股熟悉的臭味,叫人想起皮阿斯克和卢布林。穿着斜纹布长衣服、留着乱蓬蓬的长鬓脚的年轻人,胳肢窝底下夹着诠释法典)}的经书走过,这里有一所哈西德派的学校,又是研究法典的经院。有几辆敞篷四轮马车驶过,车上堆满了包裹,堆得乘客都完全看不见了。只有在纳莱夫基街的拐角上,雅夏才找到一辆空的敞篷四轮马车。泽英特尔摇摇晃晃地走着,好像喝醉了酒似的。她已经被嘈杂的声音和拥挤的人群闹得晕头转向了。她爬上马车,围巾的穗子碰到了什么东西。她一坐定,就紧紧抓住雅夏的袖子。敞篷四轮马车拐弯的时候,泽茀特尔看上去像是要跟着它斜过去似的。“要是从前有人对我说,我今天会跟你一起坐马车,我准认为他是开玩笑。”

    “我也没想到。”

    “这儿亮得像大白天。亮得能够剥豌豆。”

    3

    说罢,她抓紧雅夏的胳膊,把他拉到她自己的身旁,好像灯火辉煌的大街重新唤醒了她心里的爱情。

    在金夏街上,黑沉沉的夜色又逼近万。一辆柜车隆隆驶过;没有一个送葬人陪送的尸体,是注定了要在黑暗里进坟墓的。也许这个人就像我自己,雅夏想。在德齐卡街附近,有一些妓女在大声叫唤过路人。雅夏指了一下。“他就是要你干这一行。”

    尼兹卡街上几乎是一片漆黑了。稀稀拉拉的灯柱上的灯罩都被烟熏黑了,所以灯光幽暗。阳沟里充满着泥浆,好像现在不是夏天,而是结茅节后秋雨季节,这里有几个贮木场和刻墓碑的工场。泽弗特尔住的那所房子离斯莫查街和犹太人的墓地不远。他们穿过木栅栏上的一扇门进去,楼梯在房子外面。雅夏和泽较待尔走进一间小厨房。厨房里点着一盏煤油灯,灯上罩着一个有穗子的纸灯罩。样样东西上都装饰着纸穗子:炉灶上啊、食具柜上啊、堆盆子的架上啊。有一个女人坐在椅子上。她长着浓密的黄头发、黄眼珠、鹰钩鼻、尖下巴。她那双穿着红拖鞋的脚搁在一张小凳上。一只猫趴在附近打脑儿。那个女人手里拿着一只绷在玻璃杯上的男人的袜子在织补。她抬起眼睛,感到有点惊奇。

    “米尔兹太太,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那个卢布林人——那个魔术师。”

    米尔兹太太把针插在袜上。

    “她一天到晚叨念你。这也是魔术师于的,那也是魔术师干的。你看上去不像一个魔术师。”

    “找看上去像什么呢?”

    “像个音乐师。”

    “我从前拉过小提琴。”

    “你拉过吗?晤,只要能挣钱,于哪一行都不是一个样吗,你知道事情就是这样。”说罢,她用大拇指擦擦手心。雅夏马上说起她那套切口来。

    “你说得一点儿不错。钱会叫人做贼。”

    “管住她,她刚来到华沙,已经到处乱跑啦,”米尔兹太太指指泽花特尔“你怎么找到她的?我只怕她迷路了。你干吗搬到弗雷塔街去?”她问雅夏“只有异教徒才住在那儿。”

    “异教徒不向陌生人的锅里望。”

    “你要是在锅上盖一个锅盖的话,那连犹太人也没法向那里望啊。”‘“犹太人会揭起锅盖闻一闻。”

    那个黄脸女人眨眨眼。

    “就像我是一个活人,就像我的嗓子眼里有气一样靠得住,没有人能叫他这个人当傻瓜,”她一半对泽茀特尔,一半对她自己说“坐吧,泽弗特尔,去端张椅子来。”

    “你弟弟在哪儿?”泽弗特尔问。

    那个女人抬起她的黄眉毛:“怎么回事?你要跟他签合同吗?”

    “这位先生要跟他谈谈。”

    “他在后房里穿衣服。他马上就要出去了。你干吗不拿掉你的围巾,现在到底是夏天,不是冬天嘛。”

    泽茀特尔踌躇了一下,然后拿掉了围巾。

    “他不得不坐马车赶去。有几个做买卖的在等他,”米尔兹太太好像在对她自己说似的。

    “他做的是什么买卖,贩牛的吗?”雅夏问,他对他自己的话都感到震惊。

    “干吗不是别的,偏偏是贩牛?他来的地方牛倒是多得数也数不清。”

    “他贩金刚钻,”泽弗特尔插嘴说。

    “我对金刚钻也是内行,”雅夏自吹自擂起来“瞧瞧这个。”说着,他把小手指头上那个大金刚钻戒指扬了扬。那个女人惊奇地对戒指望一望,接着她的表情变了,显露出责备的神情。她的嘴角上浮起一丝苦笑。

    “我的弟弟是个忙人。他没有时间跟人闲聊。”

    “我要弄清事实,”雅夏说,他这么肆无忌惮自己也感到惊奇。

    门打开了;一个男人走进来。他是个高个子,身躯结实,长着一头同那女人颜色深浅一样的黄头发。他长着大鼻子、厚嘴唇,圆滚滚的下巴领被一个裂口分成两半。他的眼睛凸出,也是黄的。他的额头上有一道镰刀形的疤痕,使他的脸破相了。他没有穿外套,只穿着长裤和没有装上硬领的衬衫;脚上穿着漆皮鞋,但是鞋带没有系好。衬衫前面敞开着,露出一个宽阔的胸部,那上面密密麻麻地长着黄毛。雅夏一眼就看出这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家伙。这个人的脸上流露出微笑,这是一个偷听的人的微笑,他已经原原本本地听到了刚才的谈话。他非常和气、机灵、自信,知道自己是一个打不败的巨人。一看到他,那个女人就说:“赫尔曼,这就是魔术师,泽茀特尔的朋友。”

    “魔术师?好,原来就是他,”赫尔曼亲切地说,眼光一掠“晚上好。”接着他抓住雅夏的手。这不是一般的握手,而是露一露他的力气。雅夏抖擞起精神来较量,使出全身的劲儿抓紧。泽茀特尔坐在她睡的那张铁床边上。末了,赫尔曼松开了手。

    “你从哪儿来的?”雅夏问。

    赫尔曼凸出的眼睛里洋溢着笑意。“我不从哪儿来。全世界吧。华沙是华沙,而罗兹是罗兹!在柏林,认识我的人有的是;在伦敦,我倒也不是陌生人。”

    “你眼下住在哪儿?”

    “就像圣经上写的,‘天是我的椅子,地是我的脚凳。”’“原来你也知道圣经。”

    “啊,你也知道吗?”

    “我从前念过。”

    “在哪儿?在经院里吗?”

    “不,在学校里,跟一个导师学的。”

    “上帝保佑我,我从前还学过法典哪,”赫尔曼用推心置腹的口气亲切地说“不过这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啦。我喜欢吃,而在经院里你不妨把你的牙齿贮藏起来。我左思右想,才拿定主意,我不是干这一行的料。我到柏林去学医,可是脑子里哪儿记得住什么文法的双重过去式。德国姑娘对我倒更有吸引力。所以我继续往前走,到安特卫普去当了个琢磨金刚钻的,可是我发觉挣钱不是靠琢磨,而是靠贩卖。我喜欢骰子,还相信那句老话:‘肚子上没有皱纹’。我想方设法到阿根廷去。近来有许多犹太人上那儿去。他们肩膀上背着一个包裹,一下子就变成买卖人了。我们管他们叫quentiniks,在德语里叫hausierer,在纽约叫贩子,不过他妈的那有什么不同呢?那个介绍用人的女人——她叫什么名字来着?——有个儿子在布宜诺斯艾利斯,他要我向他妈问好。我在介绍所里遇到泽茀特尔。她是你的什么人,是妹妹吗?”

    “不,不是妹妹。”

    “我才管不着哪,她做你的姨妈也成。”

    4

    “赫尔曼,你该走了,”那个黄脸女人插嘴说“做买卖的在等你哪。”

    “让他们去等吧。我等他们等了好久啦。我来的那个地方,没有一个人匆匆忙忙的。西班牙人不管遇到什么事情,总是说ma亡ana——就是明天。他们是懒骨头,在家里样样都要人拿到他们面前。那儿有草原——他们管它叫pampas——牛就在那儿放牧。他们说,加乌乔人肚子饿了也懒得宰牛;他拿起一把斧子,从牲口身上活活所下一块牛排。他把它连皮带毛地放在火上烤,因为他懒得连皮也不肯剥。他还公然说,这样吃起来味儿更好。到那儿去的犹太人可一点不懒,所以他们挣得到比索——这是他们给钱起的名字。样样事情都挺好,只有一件事美中不足:男人去得太多;夏娃的后代太少。可是没有女人,男人只是半个人,法典上就是这么说的。在那儿一个姑娘值的金子跟她的体重一样分量。我这话一点也没有坏意思。她们会结婚,解决终身大事。要是婚姻不如意,那就玩儿完了,因为离婚是不容许的。也许你嫁的是一条蛇,你也得跟他过一辈子——教士们就是这么规定的。那么,一个做男人的怎么办呢?穿上轻便鞋,一走了事。所以命运的好坏变化无定啊。让你的妹妹去做用人,给别人洗衬裤,倒不如跟我一起走,到那儿去过称心的日子。”

    “她不是我的妹妹。”

    “如果她不是,那有什么相干呢。在布宜诺斯艾利斯,我们从来不讲出身好坏。我们说,家谱只有在刻墓碑的时候才有用。你到了那儿,就像是重新出生似的。你是要什么把戏的?”

    “样样都要。”

    “你玩纸牌吗?”

    “有时候也玩。”

    “在外洋轮上没别的事情可干。要是不玩纸牌,人都会憋得发疯。热得像火烧;你穿过——你管它叫什么来着?——赤道的时候,热得气也喘不过来。太阳正好停在你的头顶上。夜晚,天更热。你要是上甲板去的话,简直就像进了烤炉。所以还能够干什么呢?——玩牌。这一回到这儿来,路上有个家伙想要骗我。我望着他,说:‘老弟,你袖子里突出来的是什么?第五张一点吗?’他想要吓唬我,不过要吓坏我可没那么容易。回国来,人人都随身带着手枪。你要是精明得过了头,就会落得身上尽是子弹窟窿。所以跟别人一样,我也带着一把手枪。你要看一看阿根廷的左轮枪吗?”

    “不妨看看嘛。我自己也有一把哪。”

    “你要它有什么用,玩把戏吗?”

    “也许是吧。”

    “反正他发现跟他打交道的不是个毛孩子。他想要在牌上做记号,可是我把他当场逮住。泽弗特尔说,你会用纸牌玩把戏。你能玩什么呢?”

    “不是用来骗人。”

    “那么,是什么呢?”

    “去拿副牌来,我玩给你看。”

    “赫尔曼你该走啦,”米尔兹太太不耐烦地说。

    “等一等,别催我,我的买卖跑不了。再说,要是跑了,我也不在乎。你懂什么?咱们到隔壁房间去吃一些东西吧。”

    “我肚子不饿,”雅夏扯谎。

    “你用不着等肚子饿了才吃啊。俗话说得好:吃的放进嘴,胃口就会来。在这儿波兰,你们这些人压根儿不懂得怎么吃才美。面条下鸡汤,鸡汤下面条。面条算得上什么?——味儿就像白水。你们只要塞饱肚子就行。西班牙人讲究吃三磅重的牛排,这玩意儿让你的骨头里长骨髓呢。你到一个西班牙人家里去,他大白天躺在床上,睡得像一段木头。那儿热得像地狱,苍蝇像水蛙一样吸你的血。在夏天,到夜晚才开始生活。跟我在一起的人,谁要是有了一点儿钱,刚够大吃一顿,或是玩一次窑姐儿,他总是挑窑姐儿。尽管这样,也没人挨饿。你喜欢喝伏特加吗?”

    “有时候也喝一点儿。”

    “那敢情好用p么,来一杯吧。赖特莎,给我们拿点吃的来,”赫尔曼同那个黄脸女人说“西班牙人非常喜欢魔术。为了看一场好杂耍,他连灵魂也可以不要。”

    起坐室里摆着几件家具:一张铺着油布的桌子、一只沙发和一个衣柜。天花板上挂着一盏煤油灯,灯光几乎要熄灭了。赫尔曼把灯芯捻高。一些贴着标签的行李袋和一堆堆盒子乱摆在房间里。一张椅背上挂着一件上衣;就在那张椅子上还放着一个硬领和一根银头手杖。房间里洋溢着大洋对岸的异国情调。墙上挂着两张相片:一张是留着白胡子的男人像;另一张是戴着全副假发的女人像。

    “请坐,”赫尔曼说“我姊姊马上就会端来一些好吃的。她可以找一套更好的住房,可是在这儿住惯了,她不愿意搬。我那儿家里房子没有这儿大,样样事情都在院子里做。他们管院子叫patio。西班牙人讨厌走楼梯。他跟家里人一起坐在露天,喝一种茶——叫马塔。人人都用一根吸管吸一口;这很吸管从这个人的嘴里传到另一个人的嘴里。你没有喝出味儿来以前,就像是在喝兑甘草汁的泉水,不过人对什么都能习惯的。在北美,譬如说,他们嚼烟叶。有一件事你非知道不可——世界上处处地方都一个样。在布宜诺斯艾利斯,他们也不吃人。瞧一瞧我吧——没有人把我吃掉嘛。”

    “也许你倒吃过人啦。”

    “嗯?——真是个好样的!谁也不能拿你当傻瓜;是个头脑灵活的人,眼明手快,处处占得着便宜。你是皮阿斯克人吧?”

    “不是,是卢布林人。”

    “泽茀特尔说你是皮阿斯克人。”

    “你自己才是贼哪。”

    赫尔曼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嘿,你真有意思。皮阿斯克人并不个个都是贼,就像切尔姆人并不个个都是傻瓜。这不过是听人传说罢了。从另一方面说,谁不偷呢?我妈,愿她安息吧,过去常说:‘诚实的道路不是平坦大道。’你干什么都成,只要你懂得怎么去干。就拿我现在来说吧,我什么滋味都尝过了。泽茀特尔告诉过我,你什么锁都会开。”

    “这话不假。”

    “我没有这份耐心。只要你能抽1砸开,干吗要傻里傻气地摆弄锁呢?门是靠什么装上去的呢?不过是铰链罢了。这可都是过去的事啦。我已经成了俗话说的模范公民了。我有老婆和孩子。泽弗特尔把她身世原原本本告诉我了。她丈夫遗弃她的事情,还有其他一切事情。要是她离了婚;她能在南美洲嫁给最有钱的人。”

    “谁来批准离婚呢?——你吗?”

    “什么叫离婚?——一张纸嘛。样样都是纸做的,亲爱的人儿啊,连钱也是纸做的。我指的是大笔的钱,不是口袋里的零钱。那些要笔杆的人——写。摩西是个男人。所以他写男人可以有十个老婆;可是女人看一看别的男人,就得给石头砸死。要是一个女人抓着了笔杆子,她就会写下完全相反的话来。你懂不懂我的话?斯坦夫卡街上有个犹太法学家,他是我们的人,要是你给他十个卢布,他就会给你写一张刮刮叫的离婚证书,还有证人签名哪,完全是合法的。不过我不强迫任何人做任何事情。我愿意先给她垫船票费”

    雅夏突然抬起眉毛。“赫尔曼先生,我可不是傻瓜。别管泽弗特尔的事。她不是你那一路货。”

    “什么?你马上可以把她带走。我已经在她身上花了两个卢布,不过我愿意一笔勾销,算是行个好事。”

    “别叫我们占便宜。她花了你多少钱?我会付清的。”

    “别摆在心上。用不着紧张。喝茶吧。”

    5

    他们喝茶、吃小甜饼和奶油蛋糕。米尔兹太太和泽莫特尔坐在桌旁陪他们。赫尔曼在他喝的茶里放果酱,吃奶油蛋糕,还时不时地拿起一支搁在碟子里的大雪茄吸上一口。他也要给雅夏一支,但是雅夏不要。

    “你走遍华沙弄不到一支这样的雪茄,”赫尔曼不满地说“这是真正的哈瓦那烟。不是你那种代用品,而是古巴出的真货。有人特地从那儿带来给我的。在柏林你买一支要花两个马克。我样样都喜欢第一流的,可是你不得不样样都花钱啊;谈到付钱,你已经花得太多啦。哈瓦那雪茄是什么做的呢?是烟叶,不是金子。一个漂亮的姑娘呢?也不过是有血有肉的人儿啊。西班牙人是忌妒的。你跟他的老婆笑一笑,他就去找刀子,可是隔开两条街,他养着一个情妇和她的孩子。过了一阵子,她也变成一个丑老太婆了,他又去找一个新的。我在这儿看波兰报纸,总是忍不住笑起来。他们写的尽是胡说八道。一个姑娘夜晚出去挤一壶牛奶,来了一辆四轮马车,她被塞进车里。后来,他们把她带到布宜诺斯艾利斯,在市场上把她像小母牛似的卖掉。可是我已经来了几个礼拜啦,从来没有看到过这种马车。你怎么能把这样一个姑娘运出国境呢?哪儿来的船呢?胡说、愚蠢。事实上,她们都是自愿去的。你到那个地区去,会遇到从世界各地去的女人。你要一个黑人——就有一个黑人。你要一个白人——你需要的现成就有。要是你打算要一个立陶宛的维尔诺姑娘或者阿希肖克姑娘,你压根儿用不着去找;或者你倒一心想要一个华沙货,准会供应给你的。说到我自己,我不到那种地方去。我用不着去嘛。我已经有老婆孩子。话得说回来,报纸需要读者。我刚才已经说过,这全看笔杆子抓在谁的手里。我告诉你一件事:有的男人把自己的老婆送到那种地方去。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吗?因为他们太懒,自己不愿意干活。你露几套把戏怎么样?这儿有一副纸牌。”

    “你手里一拿牌,就哪儿也去不成了。”那个黄脸女人说。

    “明天是另一天。”

    赫尔曼开始洗牌,雅夏马上发觉他遇到了一个纸牌老手。一张张纸牌从赫尔曼的手里飞出来,好像它们自己是有生命似的。啊原来你是个赌棍!雅夏对他自己说。好吧,咱们马上就会让你看到处处都有比你高明的能人哪。

    雅夏让他用纸牌玩了几套把戏:一套是用三张牌玩的、一套是用四张七点、一套是换牌。雅夏看了,摇摇头,咂咂舌头:“喷,喷,喷”他差一点说,我还是一个小孩子的时候,就玩这些戏法了。

    他提醒自己,时间已经很迟了,如果他还要看埃米莉亚,他马上就得走;然而他仍然坐着。既然她这么一本正经,那就让她去等吧!他内心里另一个声音,一个怀着恶意的声音说。雅夏知道得很清楚,他最大的对头是:无聊。为了摆脱无聊,他已经做了不少蠢事。无聊像许多鞭子似的抽打着他。因为这个缘故,他给自己压上种种负担。但是现在他并不感到腻烦。他从赫尔曼手里接过纸牌。赫尔曼让那些买卖人等着,同他磨蹭;这个事实表明,对方同他犯的是同样的毛病。这是一种把下层社会和上流社会拴在一起的通病——小偷巢穴里的纸牌迷和蒙特卡洛的赌徒、布宜诺斯艾利斯来的人贩子和客厅里的花花公子、杀人凶手和革命的恐怖分子。雅夏一边洗牌,一边用手指甲做记号。

    “拿一张,”他对赫尔曼说。

    赫尔曼挑了一张梅花国王。

    雅夏熟练地弯一弯那副牌。

    “把那一张放进去,洗牌。”

    赫尔曼照他说的做。

    “瞧,我把那张梅花国王给你找出来。”

    说着,他用大拇指和食指把梅花国王抽了出来。

    “让咱们来看看你的手指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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