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克再抬头看着那名宣讲的墨者,知晓墨家内部如今彼此间有了新的称呼,各称同志。
他非是那等不曾读过诗书的人,对于这个称呼便有了一丝说不出的警惕。
既说同志,任克便不得不佩服这两个用的极妙。
同志二字,出自《国语》之《重耳婚媾怀嬴》一篇。
墨家内部这样称呼彼此,便有些不一样的含义。
原文为“同姓则同德,同德则同心,同心则同志。同志虽远,男女不相及,畏黩敬也。黩则生怨,怨乱毓灾,灾毓灭姓。是故娶妻避其同姓,畏乱灾也。”
意思是说,同姓的人同德同心,同德同心便是同志。同志之间的关系即便有些远,但也不能够儿女结婚,因为同志是极为恭敬的一种含义,是上天所喜欢的一种神圣关系。
因为同志这种关系的神圣性,所以同姓的人结婚了,就会亵渎这种神圣性,从而导致上天降下灾祸。
刨除掉同姓方可称之为同志的外壳之后,同心同德上下同义之墨家,自然可以称之为同志。
更为可怖之处,在于墨家众人从不承认自己是楚人、宋人、齐人、晋人……而是只称自己为墨者,或为天下人。
楚宋齐晋,无非姓不同,所以不是一家。
而墨家内部互称同志,便是说天下一家,俱为一体,这是从《重耳婚媾怀嬴》一文中的同志二字所引申出的墨家理想:天下不分诸侯,俱是天帝之臣,天下一家。
任克自觉也找不出一个比这个更适合的称呼。
既表明了墨家内部同心同德上下同义的理念,又诉说了墨家期待九州俱为一家的理想。
只是任克对这个称呼仍旧有些不舒服,因为这个称呼在春秋之时常有有人用,但用的人必须要有姓。
有姓,必定是贵族。
同姓之间的贵族朋友,才可以称之为同志,这是极为正式的称呼,而且是同姓贵族之间最为“敬恭”的称呼,以至于这个称呼太神圣甚至导致同姓婚配的亵渎神圣都可能降下灾祸。
问题在于墨家内部很多人连姓都没有,根本和贵族没有任何的关系,却先用上了贵族之间最为“敬恭”的称呼,实在有些梦幻。
这称呼,让一群庶农工商出身的墨家不知不觉多出了一丝“贵族范儿”。
任克所警惕的,便是这个同志的“志”,到底是什么。
这一点,墨家也没有隐瞒自己的观点。
酒肆内引得许多游士静听的墨者,手中拿的的那本小册子,任克看过,而且研读过不少篇章。
他知道那本小册子的名字叫《乐土天下甲乙丙丁》,就是一篇面向庶农工商和落魄贵族讲述墨家理念的普及读物,宣义部的人人手一本,而且在沛县颇多,很多学了不少字的人都能看得懂,用的也是方言基础写成的。
这本小册子任克研读过,有些篇章甚至可以背诵下来——他虽然内心反感墨家的这些道理,却不得不承认这里面的道理足够蛊惑人心。
他记得开篇第一页,说的就是墨家的纲领,以及什么才是纲领。
很简单的论述,让任克耳目一新的同时,也深感忧虑。
任克能够背诵下来,因为确实让他明白了很多东西,只是他不属于墨家所说的“庶农工商”而已:
礼崩乐坏,大争之世,百家争鸣,皆为天下。
对于天下,任何一家的学说,都要达到一定的目标。正如从宋国前往楚国,只要知道了要前往楚国,才能知道怎么走。
如果一家学说,连自己想到安定建成的天下是什么模样都不知道,又怎么会知道自己该往哪里走呢?
不论是墨家、儒家、杨朱、列寇、西河乃至周公,都无一例外,都在谋求一个真正有利于天下的制度。
没有这种谋求,就不能称之为一家学说。
比如这是一个维护周天子礼制的学说,那么,它实现的就是周天子和贵族的目标:如何保持分封制,如何保持世卿分封制度,如何维护礼制,如何束缚农夫百工不使之变业?
比如这是一个私田较多而无世卿身份的地主利益的学说,那么它就要实现地主的目标:如何掌握土地?如何廉价雇佣助耕者?如何保证自己的后代在富足之后有机会成为卿臣?
比如这是一个维护各国君主变革的学说,那么,它实现的就是各国君主的目标:如何收拢君权?如何削弱封君?如何集中权力?如何防止出现国人逐君干政的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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