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彘不会觉得自己是个多余的人,也不会自己被人嘲笑学的那些东西屁用没有。
他花了许多年的时间练习驾车和在车上射箭,这是别处的六艺,可是这在泗上军制改革后并不如那些学了几年几何九数的炮校学生更受重视,甚至于义师已经快取消战车编制了。
他花了许多年学习礼仪,学习怎么吃饭,可是泗上墨家一水的筷子,很少使用餐刀和餐叉,甚至一些原本贵族出身的墨者都根本不在意什么非菜羮不得用筷子的礼仪。
他跟随父亲学习了怎么才能指挥打仗,可是他学的那些东西和泗上的军制格格不入。
而原本,若没有墨家,他所学的一切,都是有用的、都是可以骄傲的。
今日预科的先生讲到了命,他倒是若有所思、如有所悟。
他在邺城的时候,幻想过墨家的学堂会学什么,也猜测过是不是墨家的学堂进去后第一件事就是灌输那些平等之类的概念。
可他没想到,他进入预科班的第一课,竟然学的是“史”。
学的是我们是谁?诸夏从何而来?上古三皇五帝时候人们大约是怎么生活的?为什么那时候会有禅让的说法?禹传启家天下又是不是必然的?商周交替又是怎么回事?诸侯之间的谱系追溯到炎黄上古是不是一家人?
西门彘作为贵族子弟,当然学过史。
可是他却是第一次接触这样冷冰冰的视角的角度去看待历史。
墨家非命,可这些史书却在用另一种角度阐述一种“命”或者称之为“天志”。
在这样的史笔中,没有什么天降异象、没有什么雪地生花,有的只是冰冷到极点的“国野之别、武装殖民”;有的只是无趣到极点的“铜器骨器石器并用之下、为了维系贵族的统治最合理的方式就是公事毕乃敢治私”。
在这里,礼成为了王公贵族为了维系统治造出来的东西,而非是一种亘古不变、四方不易的东西。
在这里,从道法自然到国家的产生再到推选制过度到世袭制,都只是一种曲折的必然。
论及典故,那些从小接受泗上之学的年轻人并无几人是西门彘的对手,说到一两处典故这些人都会茫然不知。
可论及典故之外的历史的分析,从小接受泗上之学的年轻人的视野却远比西门彘这个贵族子弟开阔。
今天西门彘听先生谈及“非命”,想到自己的命运,又想到那些墨家所认为的必然,不免有些疑惑。
如果有必然,那么这种必然,到底是不是命呢?
必然之外的偶然,又算不算是一种命呢?
“非命”中的命和“天命”中的命,是一种命吗?
沉浸在这种虚无的思索之中,西门彘完全没有听到外面铜铃的响声,把玩着手中的毛笔,直到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诶,你父亲上报纸了。”
一句话将西门彘从思索中拉了回来,旁边的同窗将报纸递到了他的面前,传阅了许多次已经有些发黑的“报”上,便有一行醒目的标题。
《邯郸之围将解,墨家敦促魏赵缔结和约解民众兵戈之苦》
标题上并没有他父亲西门豹的名字,但是内容中却自然离不开邯郸之围的魏军主帅西门豹的名字。
这一报上的文章主要分为四个部分。
先是说,赵公子章派人前往高柳,与高柳民众盟誓:将土地授予民众,给予民众自治权,请求民众出兵击败发动不义之战的赵公子朝和魏国,并且叙述了盟誓的内容。
随后讲到屈将子和民众誓师,南下击溃了阙与君和公子朝的主力,正朝邯郸进军。
接着又评价了西门豹,从他治水和兴修水利肯定了他利天下的行为,又对他忠于魏侯而参与不义之战提出了批评。
最后又说了一下如今魏国面临的局势、中山国复国已成定局、王子定失败已无可挽回等方面,表示邯郸之围即将解除,魏国的撤军已成必然云云。
西门彘抬起头,看到许多同窗正对照着木板附近的地图,寻找着报上的那些地名。
他低下头,想到当初自己劝告父亲不要顺从不义之战的那一幕幕,心中竟不知该作何感想。
思索许久,他提笔在一张崭新的纸上,用魏国当地的文字,写了一封很简单的家书,诉说想念,诉说亲情,也诉说自己的快乐。
至于那些义与不义,他一句都没有提。
他想,父亲已经焦头烂额了,自己对义的理解,又怎么比得过墨家那些喉舌?不说也罢,不说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