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到了一国之君想的只剩下做三恪的地步,这里面又包含了多少的无奈和无力?
桑林社之鼎,那是武王伐纣留给商裔之宋的,若真的邀墨家来祭鼎,其中的含义不言自明。
然而亲信却道:“君上,只怕墨家不要三恪。都言商汤灭夏、武王伐纣,是为革变天命。可革命二字,于墨家词义中,却不是这个意思。”
“他们不需要也不想要革变天命,因为……墨家‘非命’。”
“君上应该也曾知道当年墨家和杨朱列御寇等人的‘力命之辩’,绵延十年,墨家坚信世上无命,即便有,力能改命。”
“他们靠的是力,暴力的力。”
子田长叹道:“暴力,是啊,暴力。”
“昔年姜尚攻朝歌,也曾占卜而凶,靠的也是暴力。但武王听闻天命之后,心忧胆颤,三日不眠,不久病去。自那时起,上帝非上帝,天命非天命。墨家这是准备连天命这个名义都不要了啊。”
亲信道:“君上既然已经决议立公子辟兵为太子,为何不想的更长远些?滕侯薛侯已和庶民平等,可真的平等了吗?”
“如今天下,有素封之君、有实封之君。君上,若为家族所虑,就该想的更远一些。”
“您立公子辟兵为太子,那就是没想着还继续做实封之君。既如此,何不做素封之君?”
实封之君,就是真正有封地、依靠土地的劳役地租所盘剥的人。
素封之君,就是没有封地,但却拥有财富,依靠工商利息利润的人。
这些子田都清楚,也明白亲信所言的“滕侯看似和庶民已然平等但实际上仍旧不平等”的意思。
滕侯、薛侯这些人,丢掉了本来也没有什么用的侯爵之名,换来了金钱财富和股份之实,家族犹在,财富仍多。
子田已经开始为自己的家族想退路了。
然而要下这样的决心,终究太难。
他再三斟酌之后,问道:“难道就真的没有封为三恪延续祭祀的可能吗?”
亲信反问道:“天下兼爱,皆为天下人。墨家所做三皇五帝之记,传于天下;伏羲女娲之事,流于市井。君上还没有明白,墨家想要做什么吗?”
子田苦笑道:“无非是为墨翟兼爱之说找些理由。”
亲信点点头,随即又摇摇头,郑重道:“君上,如果伏羲女娲为诸夏万民之祖,天下人是不是都可以祭祀呢?”
子田不言,亲信又道:“墨家在泗上,使得庶民各自选姓,君上还没明白一件事吗?”
“譬如子姓,若祭,必由君上祭。这是以往。”
“如今泗上也有子姓,可他们会祭君上的祖先吗?”
“既然分不清,那么直接祭祀最为古老的先祖,岂不是最好?若祭伏羲、女娲、神农、燧人……人人可祭,皆为先祖,哪怕是商契,那也要以太古皇帝为祖,到时候墨家又为什么要留三恪以祭呢?”
亲信看来一眼子田,郑重而又深重地说道:“墨家做事,必求合义。那么一个人如果做什么事都要合义,我们不需要知道这个人的心思,只需要知道他所信奉的义,就能够知道他会做什么事。”
“君上以为,墨家真的对那些姓氏祖先,有敬畏尊重之心?”
子田对于墨家的学问研究的不深,心里想的谄媚延续之策,也就是桑林社的鼎。
于是便道:“墨家虽然薄葬,但重鬼神。而且,想来慕羡大禹,这一点是不可变更的吧?”
亲信拜道:“墨家所重的鬼神,与其说是鬼神,不如说是规矩。以《墨辩》之实名之论,一个事物,可以叫鬼神,也可以叫规矩,不会因为名称的改变就改变了本质。”
“您以为他们重鬼神,真正重天下人所以为的‘鬼神’的人,怎么会选择薄葬为他们的义?因为天下人以为的鬼神,是那个鬼神,而墨家以为的鬼神,其实只是规矩。规矩,不喜欢也不需要厚葬名器,所以当然可以薄葬。”
“君上可能并不知道当年墨翟怎么解释名和实的。”
“当年墨翟说,譬如仰慕尊重和爱戴大禹,爱戴的不是大禹这个人本身,而是爱戴仰慕大禹所做的事。君上,请仔细体会这句话,用墨家和乐正氏之儒所定下的语法属辞,敢问君上这句话是在说什么?”
这涉及到简单的语法,子田受过良好的贵族教育,自然可以提炼出来这句话。
思索片刻,子田恍然道:“敬事。爱事。慕事?”
这是简单的提炼,亲信顿首道:“然。墨家一直在说慕禹、爱禹、敬禹,其实以墨翟的名实之辩,只是省略了最为关键的‘事’。”
“名字属于事还是属于人呢?”
“祖先属于事还是属于人呢?”
“姓氏属于事还是属于人呢?”
“这都是可以轻易得到回答的问题,那么君上还不明白吗?墨家会在意谁是大禹的后裔谁是商汤的后裔?他们不会在乎的。”
“贵无恒贵、贱无恒贱,他们认可大禹,却不认可夏启。他们认为大禹得天下理所当然,因为大禹的行为利天下;而他们认为夏启得天下,坏了上古时候选贤人为天子的规矩,所以如果有个人能够做到大禹那般的事,就算夏启被推翻墨家也会大声称赞。他们会在意姓氏和祭祀?”
“是故,我谏君上,早做打算。值此千年未有之变局,先行一步,做素封之君,不要再想着实封承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