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国臣子当然知道郑国的历史。
郑襄公八年发生了很多事,然而近臣很清楚郑君乙说的是哪一件事。
那一年之前郑国再度跳反,从晋而悖楚,于是楚庄王派兵攻郑。
连续攻打了十余日,没有攻下,就在第十八日……城墙不知怎么,大约是被水泡了,忽然塌了。
塌了多宽呢?
塌了和现在被魏韩联军轰开的那段城墙一样宽。
郑国人守了十七日斗志昂扬,可第十八日城墙忽然塌了,顿时心态就全崩了。
哭声连天,认为这是天要亡郑,城墙塌了还怎么守?整个郑国的士气全无,人心彻底崩溃,就因为塌了一段大约三十米的城墙。
那时候还是春秋时代,氏族和国人体制仍旧存在,国人守卫国都还可以用“国人爱国”的理由去动员,和现在国野之别取消国人不再是统治阶级的最底层的状态完全不一样。
郑君乙说的就是这件事。
当年郑人志气如此高昂,城墙塌了一段,士气彻底溃散。
现在的郑人不比那一届郑人,可城墙塌陷,城中士气不降反升,被围攻二十余日,丝毫没有破城的迹象,这就极为可怕了。
这其中的问题出在哪?
毫无疑问,很显然是那些墨者带来的改变。
那么,下一步如果墨者要干别的,谁能防得住?
这新郑城守下来、守不下来,又有什么分别?
守下来,社稷宗庙亡于郑国庶民。
守不下来,社稷宗庙亡于魏韩。
对郑君而言,区别不大。
郑君乙遥想当年事,长叹道:“践田而夺牛,是为可笑;助耕而以田为酬,难道就不可笑吗?”
近臣也跟着感叹道:“可偏偏墨家就要以助耕而以田为酬当做理所当然,如果一旦成为了规矩,那么就不可笑了,反倒不这样做的才会被嘲笑。”
郑君乙闭目长叹道:“我担忧的,也正是这件事啊。”
践田夺牛,是陈国被灭的典故,楚国因为陈公“荒淫无礼”而惩罚陈国,然后要废国置县,被人评价为:“别人犯了个让牛把田地践踏了的错,你惩罚的时候却把人家的牛抢走了。”
郑君乙感叹的,是说按照墨家的意思,民众要保卫都城,这最多也就是帮国君贵族种地这么点事,结果呢,帮别人种完地之后,要把地要过来变成自己的作为报酬。
这简直比践田夺牛还无耻。
周礼的规矩毁了,废国置县这种事各国都在干,而原来最多是“惩罚”一番后退兵。
现在墨家又要立新的规矩,要民众重新成为国人,要民众分到土地,要民众议政,要民众和君主达成契约……
这新规矩,是无论哪一国的国君和贵族都不可能接受的。
在郑君乙看来,宋国贵族们奋起反抗墨家的无耻规矩,结果被国内叛乱之民和泗上墨家联合绞杀。
在他看来,宋国已经亡了社稷,纵然还有国君,可是宋国还是国君和贵族的宋国吗?
他不想步此后尘。
本来是想要借助民众的力量守城,但一旦民众的力量被真正激发出来后,他怕了,很怕很怕。
和襄公八年那件事的对比,让他确信墨家的确有“鬼神之力”,能够让民众迸发出如此可怕的力量。
他曾以为,他可以利用这股力量,但现在看来只怕这力量会吞噬掉他。
现在,他对当日和近臣商量的“开城请魏韩入城、削侯为君”的事,已经没有了丝毫的愧疚感。
前日民众绑着那几个私藏粮食的贵族,气势汹汹地来到宫室前叫喊着要处死他们的事,已经吓破了郑君乙的胆,也让他坚定了借魏韩之力干掉民众的心思。
亡于魏韩,还可以做个封君,还可以沿承祭祀。
感叹中,近臣便道:“君上以襄公八年事为忧,臣却以为喜。”
“襄公八年城墙垮塌民无战心之事,君上知晓,难不成魏韩就不知晓吗?”
“如今城墙已破,城中依旧抵抗,魏韩心中作何想?”
“楚与泗上,岂肯坐视?久攻不下,大军云集疲敝,一旦援军抵达,只怕又是一场大败。”
“城墙破前,君上不可降魏韩,因为魏韩以为城墙一破则新郑必下,君上即便降,或如卫成公故事而受审判羁縻加诸身,或为庶人废郑之祭祀。”
“城墙破后,君上则可降魏韩,因为魏韩发现城墙破了依旧没有攻下新郑,恐慌于援军将至,此时若降,魏韩必喜。”
这还是那日那个借民众的血提升谈判价码的道理,郑君乙点点头,很清楚近臣的意思。
近臣又道:“君上且想,新郑之事,只有三个结局。”
“魏韩胜,自不必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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