仕家找点不用的水晶碎片什么的,好包裹起来放在枕头底下给母亲治偏头痛。
孙仕看这个小小年纪就显出过不务正业前兆的张欢,居然难得有一份孝心,就叫他也来喝上一杯。张欢一进屋就闻到了饭菜的香味,经孙仕这一邀请,连客气一声都没有想起,把水晶碎片往磨盘上一放,尖脚就跑进了堂屋。孙仕忙叮嘱他只可埋头吃饭,不可胡言乱语。张欢点头的空隙已咽下了一块炒鸡蛋。
看着张欢吃没有吃相,坐没有坐相,孙仕感叹这个孩子饿坏了,孤儿寡母的不易啊。
张欢的父亲张宙,虽然做得是斯文的生意,身体也不太好,但长得却是五大三粗,一脸门神相,那性格更是豪爽得没事就信口开河。在祸从口出的年代,马宗为把弟的这个不良嗜好头痛不已。
有一天,马宗又看见张宙和一群村里的懒汉闲人在一起唾沫星子乱喷。
马宗过去听了一下,把弟正在吹嘘自己艺高人胆大,敢去老陵地喂死人。那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中期,史无前例地大饥荒年代,活人尚且缺吃少穿,死人就更是席子一卷往老陵地一扔。在那些年,老陵地里尸籍骨累,搬到新村没多久的村民有一半饿死在那。
饥荒刚开始时,死的都是年老体弱的,每个人魂归黄土时还能有口或薄或厚的棺材。贺发书记的主要任务就是搜集村上的青壮劳力抬尸挖坟,报酬是每人二两黄豆。
到了后来,青壮劳力也开始成批地饿死时,就干脆直接裹着往老陵地一扔。那几年凄惨啊,家家有悲歌,户户有死人。后来村上有一位光棍去世时,连张卷席也没有。贺发向他的邻居借苇席一用,说是以后由村里来还。那位和光棍多年交好的邻居嘴巴一撇,过几天我还要用呢。
在这场史无前例地大饥荒刚刚小荷初露时分,李才的母亲已经敏锐地预感到了它的残酷性、长期性。眼见家里的余粮越来越少,老太太当机立断,在家干吃饭的自己带着大孙子朝正出去要饭,儿子媳妇和二孙子阳正在家留守,一家人分两拨总要给李家留个后。
老太太临走的那一天,李才和抱着阳正的媳妇一路把她们送到铁路北。
“妈。”李才的鼻子酸酸的,“真走啊?还没到那一步呢。”
“李才,你是大人。”老太太拄着根枯木棍,想伸手摸摸儿子的肩,够不着就抓住儿子的手说:“你现在是一家之主,要照顾好媳妇。”
“妈。”媳妇的眼圈红了。她抱着阳正,尖尖的小脚吃力地走了这么远。
“好媳妇。”老太太拉住媳妇的手“到这面来,妈有些体己话和你说说。”说着,两辈小脚女人往边上走了走。李才轻轻抓住朝正的两只幼小肩头,蹲下身子,“朝正,你长大了。在外面要听奶奶的话,照顾奶奶啊。”
“嗯。”七八岁的朝正点点头,“大,你怎么哭了啊?”
“没哭,小孩别瞎说。”李才站起身,仰了下脸把剩下的眼泪生生地给逼了回去。他侧头看向妈妈和媳妇。
才刚过五十的妈妈已是满头白发,很干净整洁地往后梳去,在后脑结了个发纪。她右手拄着拐杖,左手拉着媳妇的手,在小声说着什么。媳妇一手抱着探头探脑的阳正,一手紧握着妈妈的手,只是一个劲地点头。说着,说着,媳妇一把抱住了婆婆,“呜呜”地哭了起来。阳正也跟着哇了一声。
李才转过了身,不忍心再看下去。
“大,大。”朝正扯着李才的手,轻轻地问,“妈妈为什么哭啊,是不是想和我们一起走亲戚呢?”
“是啊,是啊。”李才眼望着前方,欺骗着儿子。可怜的孩子,还不知道自己是去逃命。
“朝正。”老太太笑眯眯地叫孙子“和你大你妈说再见,咱走亲戚去。”
“好咧。俺大,俺妈,我走了啊。”朝正高兴地应了一声,搀扶着小脚的奶奶就要往北走去。
“妈,带上吃的。”李才把背在身上的一只包袱解了下来递给妈妈。
“家里人要紧,家里人要紧。”老太太直直地摆手。
“妈,你不带上,就别走了。”李才半是心疼半是赌气地说。那包袱里是全家一大半的口粮,李才连夜烙的煎饼。
“孩子。”老太太深情地望着眼前已为人父的儿子,眼里的泪水再也忍不住,扑落落地滚了下来。
“妈。”“妈。”李才和媳妇一起哭了起来。
“好了,我要走了,你们回吧。”老太太接过包袱背着,猛地转过了身。在东方冉冉升起的旭日中,老太太她那佝偻着的腰身渐渐凝重坚强了起来,几根散逸的白发跟着灰褐色的衣角在春风中飒飒作响,她微侧着牵起朝正的手,在金黄色的希望中缓慢地走动,却豪放地向前。
“妈,儿子。”李才瘫软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