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老爷今年这个年三十过得特别舒坦。柳老爷的这种舒坦来源于儿子净云。
这些年来,他万事无忧,唯有这个儿子让他挂心得紧。净云小时候原本看着是个跳脱活泼的性子,在西山寺住了这些年,硬生生长成了一个惜字如金,寡言少语的淡泊模样。柳老爷着实不喜欢净云这种老气横秋,但他偏偏又礼数周全,令人无从指摘。
柳老爷上午正忙着准备今年的族人祭树典礼,三十这天,家家户户都要在午饭之后由一家之主带领着,将准备好的糕点,瓜果,各色祭祀之物一应俱全摆于树神面前,祈求来年风调雨顺,阖家幸福。所谓树神即是自家园子里最高大粗壮的那棵树,若寻常人家没有园子,不拘在河边道旁挑一棵树也是可以的。
年年祭树,都是不能马虎的,柳老爷一向在这件事情上很是慎重,正忙活着,净云就抱着一瓶红梅过来了,身后跟着也抱着一瓶红梅的小全。
“老爷,这是少爷折的,太太说今儿个祭树正好用。”不待柳老爷发问,小全已经开口了。小全一左一右摆好两瓶花,还歪着头来来回回调整了好几次瓶子的距离,得意地说:“不是我夸口,往年的红梅哪有今年的好看,树神定会感念我家少爷的一片诚心,保佑他平顺康健,万事如意。”
净云知道小全惯会胡说八道,但听到这里仍然颇觉不好意思,自己明明是贪玩儿,还是如兰看到红梅喜不自胜地说:“这花儿挑得真好,用来祭树也是极好的。”
这话提醒了柳夫人,才让自己送过来的。
他待要解释,柳老爷听了小全的话却是大大受用,立马赏了小全几两银子,再端详这两瓶花,愈发觉得比往年的好些,顺眼许多。
净云去摘梅花这件事情柳老爷原是知晓的。小全早前来报柳夫人,柳夫人听说净云身边没人跟着,急得把小全一通骂,赶着小全去找净云之后,柳夫人还不放心,打算再找两个小子跟着去,正张罗的时候,柳老爷过来了。听过原委,柳老爷阻止了柳夫人,“随他去吧,自己家里,千万别拘束了他,他愿意上哪儿就上哪儿,想干啥就干啥。这些年,这孩子一直在寺里呆着,到底不是自己家,哪里能这么自在?”柳夫人听了这话,一时竟觉得十分委曲了儿子,不禁湿了眼眶,“我哪里是想拘着他,可是,梅林那地儿原是——”
“我知道你是担心,”柳老爷打断了夫人,“如今孩子大了,当年的事情应该不会发生了。这么些年了,他肯定也忘记了。”
净云的到来也让柳老爷想到儿子已经过了十八岁了,今年完全可以和自己一起带领族人进行祭树仪式了。于是,净云跟着父亲忙碌了一个下午,他历来话不多,在族人面前鲜少露面,但祭树典礼表现得却非常得体,既不十分紧张却又让人感受到他对事情的重视,看在旁人眼中只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稳重和从容。柳老爷倍感骄傲之余难免有些感慨,孩子,确实是长大了。
柳老爷与旁人对净云的关注自然还是有一些不一样,今日的净云依然话不多,表情看起来也和平日没啥区别,但不知怎的,柳老爷就是觉得这孩子从心里往外透着一股子高兴。别的倒还罢了,就儿子这种高兴劲儿让柳老爷开心坏了,特意又跟柳夫人嘱咐了一回:“你看,今儿这孩子多高兴!往后就得这样,别拘着他,他也不是个没有分寸的孩子,自个儿家里就由着他罢!“
戏一开场,净云就知道弄错了,琴娘不是她。但是他看见了她,那个琴娘身旁的小丫头正是她,他仿佛看见她偷偷向着自己笑了一下,略略低了低头,毕竟在台上,只是很短的一瞬,几不可觉。然而净云看得很清楚,不论周围有多少人,不论有多喧嚣,他都能看到她,他温柔地注视她,微笑向她点点头,那是个几乎不可察觉地点头,但净云却笃定地相信她也可以看到。
柳老爷在戏开场的时候就观察着儿子的反应,然后欣喜地发现儿子看得非常专注,专注的脸上甚至有一抹笑意,和当日在戏园子里无精打采的模样判若两人。柳老爷捋捋胡须,心满意足地回过头来自己听戏,”嗯,这戏唱得确实不错!“他对坐在身旁的柳夫人夸了一句。柳夫人和丈夫一样,戏好不好的没什么打紧,儿子觉得好那就是真好了。
戏还没唱完,太太就着人到后台来打赏。往年的年戏也是有赏的,但一般只是赏刘管事办事办得好,然后再给唱主角的几两银子。今年却不同,今年不但管事的银子比往年多,凡参加演出的统统皆有赏,一时间后台里一片欢声笑语,很是热闹。
原本柳夫人和往年一样,打赏的只是刘管事和琴娘,正吩咐宝珠的时候,净云转过头来,很自然地插了一句话,”都赏吧,这大年夜的,大家都很辛苦。“然后就看着柳夫人,眼睛里似有请求之意。柳夫人心软得一塌糊涂,立马改了主意。
柳老爷更是在旁边大声赞道:”还是我儿想得周到,凡今晚演出的都有赏,去,现在就去,让他们好好唱!“
静云有点羞涩,笑了一下,轻声说了句”谢谢父亲。“他慌乱地回过头看着戏台,他几乎没有听见琴娘唱的是什么,他一直看着她,他知道她在那里,这一切仿佛他和她之间的秘密,他只想与她言说,他只能与她分享,其余的人都是旁人。而这一切看在旁人眼中,却是他专注地在听着戏台上的这出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