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过晚饭,净云还留在柳夫人房里聊了会儿天,才和如兰一起辞了太太出来。屋子里暖,晚上又着实比白天冷些,如兰一出门就打了个冷噤,碧珠从里面追了出来,手里抱着一条薄披风,塞到绿竹手里,“还不给二小姐批上,你看你这丫头,也不记着点儿。”绿竹伸了伸舌头,“谢谢碧珠姐姐。”手里麻利地把批风抖直,从后面帮着如兰批上,再绕到她前面帮她寄好顶上的扣子。如兰待她弄好,也谢了一声碧珠,跟等在一旁的净云同出了院子。
如兰住的院儿离柳夫人这屋不远,净云顺道先送她回去了,待绿竹关了院门,这才呼了一口气,望了望天,月亮清晰地挂在墨蓝的空中,离得那样近,仿佛爬上树梢就能抓住似的。月光照得地面发亮,小安在前面带路,往自个儿的院子走去。
“小安,去套车,我要出去一下。”净云叫住了他。小安吃惊地回过头,月光下,树枝斑驳的阴影投射在净云身上,他沉吟了片刻,“算了,也不远,我们走走。”没等他答应,拔腿就往大门走去。
小安加快步伐跟了上去,到了门口,看门的已经闩上了大门,看见他俩,赶紧出来打开门,口里顺带着问了一句,“这么晚了,少爷还出去?”净云背着手跨出门槛,回过头温和地说:“把门关好,先休息吧,回头还得辛苦你开门。”看门人一听,顿觉受宠若惊,“少爷说哪里话,这是小的应该做的。”又客套了两句,才把大门关上了。
“走,我们再去趟晓月楼!”净云边说边往前走,小安含糊地应了一声就在后面跟着。这会儿街上没有人了,偶尔有一辆马车经过,留下一串车轱辘转动着摩擦地面的声响,随着马车越走越远,响声渐渐消失了,街道上显得更加寂静起来,他俩的脚步声自己听得越发清楚了。
“小安,你不太喜欢芸娘吧?”夜色中,净云忽然这么问,显得很是突兀。小安犹豫了一下,“我,我可能没有准备好。”净云轻轻笑了,小安的说法真的很婉转。只是他不明白,这世上的有些事永远不在你的意料之中,也不会给你准备的时间。
“少爷,那个,二小姐,二小姐不好吗?”小安艰难地问道。净云听到他吞吞吐吐的问话,沉默了一会儿,这条路不长,再拐个弯儿,灯火通明的东大街已近在眼前。净云在两条街交界的地方停下了,他把自己的脸隐藏在灯火照不到的暗处,因为近前的灯火太亮,月光反而失去了作用,小安几乎看不到他的脸。“如兰吗?她很好,可是她不是芸娘。”小安疑惑地望着他所在的地方,他只看得到净云的轮廓,暗处的净云却能完全看清楚他。小安应该没有听懂他的话,净云在心中深深叹息,不知道是为自己,还是为小安。也许小安自己还不知道,也许他知道,只是他不敢承认,他认为“二小姐”的好究竟是因为什么。
净云将手紧紧按在小安的肩膀上,“小安,如兰好不好其实对我不是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如果如兰是芸娘,而芸娘是如兰,那对于我来说,如兰就是那个人,你可明白?”小安不但没明白,反而被他这一番话弄得很糊涂。净云摇了摇头,“你且先记着,有一天你自会明白的。还是那句话,这些事儿暂时不可让小全知道,至于福伯,会试之后我会跟母亲说,他年纪大了,是时候回家颐养天年了。”
小安稀里糊涂,昏头胀脑地跟着净云上了晓月楼二楼,这次他们去的不是下午那个包间,而是径直进了二楼最里边那个小包间,里面只有杨二一个人正自斟自饮。见他进来,面上也不见异色,倒象知道他要来似的。这个小包间原是杨二在晓月楼长期包的,晓得这事儿的人不多,净云便是其中之一。
“小五呢?”净云坐下来,给小安丢了个眼色,不待杨二答话,小安已经先退出去了。
杨二拎着酒杯倒了一杯酒递给净云,净云也不客气,接过来就饮了,冲他亮了亮杯子,搁在自个儿面前,随后摆了摆手,“说吧,到底怎么了?”
杨二也不用人劝,自己又喝了一杯,苦笑道:“还真是啥都瞒不了你!”净云轻嗤了一下,由他往下说。杨二平白叹了一口气,“净云,我今儿一直在想,我是不是做错了?如果——”做错了吗?净云也在心里问了一句,他悲悯地看着眼前的杨二,这个人,京城里谁不道他荒唐?有几人知晓他的荒唐里隐藏了多少善良?这个人,时时顶着一张笑脸,仿佛从不识得人间愁滋味,世上又有几人懂得他的笑脸下掩盖了多少忧伤?
“世轩,”净云叫了一声杨二,杨二一听,脸上的苦笑更深了一重,杨世轩,这是他的本名,京城人士几乎人人知晓杨二,却无几人认得杨世轩,净云也是其中之一。
”世轩,“净云又叫了他一声,”何必想这个,当初你既已做了,今日何必要想?如果,这世上哪来的如果?“
杨二闻之黯然,是啊,事已至此,今日就算想得再多已于事无补。
“世轩,就算这世上真有人赐你一枚如果,使时光倒流,当日重现,你可会改变当初做法?”净云将他手中的酒杯夺下,换了一盅热茶给他,笃定地替他回答道:“不会的,对不对?”他注视着杨二的眼睛,“既不会,今日何必自扰?”
杨二任由他换了自己手中的酒杯,这样怔怔地坐着看了他半晌,笑了起来,他笑得那么没心没肺,仿佛这世间一切都是一场笑话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