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生引以为恨事。大师兄若知其详,万望相告。”
李凤歧转头环顾众人,道:“雪丫头和桃兄弟梦中相会,许青铉被逐出峨嵋玄门,金轮教法师诡计引诱峨嵋弟子……诸多事件看似无关,实际暗中均有联系。你们如想全部弄清楚,那还得先听听我的老皇历。”
巧儿喜道:“好啊,我最喜欢听故事!大师兄快讲,要越长的越好。”红袖兴冲冲的搬了条矮木凳,手抱膝盖仰起头,不知觉坐到了巧儿的身边。众人聚jīng会神,只等李凤歧开言。
李凤歧沉思良久,缓缓的道:“俗话云‘打人莫打脸,揭人莫揭短。’想来揭开旧疮疤,是最难受的——铉叔开革出门,我失掉剑仙首徒的位子,原是本派耻辱,这些年大伙儿绝口不提,年纪的师弟师妹更无从知晓。今rì我自揭旧痛,只为桃兄弟明了自己的真实身份,rì后好担起峨嵋派的重任。”
他捻指轻摇酒杯,凝视杯里旋转的亮光,眼神飘渺,仿佛透过岁月的重重阻隔,再次望见了那惊心动魄的场面,喃喃道:“潇湘花雨,潇湘花雨,如今天下人都知道这名字。嘿,而这四个字最初的由来,要从十四年前那场奇遇讲起……”
……..
十四年前,九月的某rì清晨,四川通往湖北的大路里,銮铃“叮当”回响,行进着一支贩运丝绸的商队。
此时正值秋高气爽,山谷中绿意犹然,习习凉风吹来,令路中行人倍感清新。忽然前头的牲口长声嘶鸣,商队停止了前进。一名管家模样的男子朝后疾跑,气吁吁的来到两匹大马跟前。
右边马背上坐着个胖子,金鱼眼,蛤蟆嘴,锦袍绣带,神态倨傲,俨然是商队的首领。左边那匹马是个西洋人骑着,碧蓝的瞳仁,棕红的头发,摇晃脑袋顾盼景sè。那胖子瞪着跑近的男子,勒缰喝问道:“连升,搞么子不走咧?”
连升喘了几口气,道:“程大掌柜,走……走不得了。脚夫们前面有座‘白虎岭’,常有妖jīng祸害过往客商,咱们趁早改道走罢。”
程大掌柜满面怒容,骂道:“个rì家家的,么子妖jīng妖怪咧?贱皮懒骨头脚夫图轻省,编些屁话麻活宝咧,你还当真么?快喊他们走路咯!”他是湖北荆州人,骂起人来满嘴‘咯咧’,唾沫星子横飞四溅。
连升道:“的本也没当真。可领头的骡子忽然定住蹄子,打都打不动,象是中了邪似的,情形有古怪。”
程大掌柜掏出手绢,抹了抹肥脸,道:“天道凉快咧,隔哈儿热起来毛焦火燎,我们还走么子咯!你快把他们撵起赶路,耽误老子跟西洋财主的生意,扒了你的狗皮也赔不起咯!”
连升挨了顿臭骂,低声嘟囔:“想当初若是在涪口搭船,顺风顺水的多方便?只为节省几个钱,连rì价翻山越岭,只把我们这些人当牛马使唤。”
那西洋人见主仆争辩,忙问原故。程大掌柜陪笑道:“牲口闹xìng子,意思,罗布斯先生莫担忧……”将骡马失常,脚夫谣传妖怪等情形讲了,临末呵呵笑道:“乡下泥腿子扯白,咱们只当放屁。”
罗布斯先生却是个豪杰,平生周游世界,专爱到处历险,比脑满肠肥的程大掌柜jīng明得多。此番商队入川收购蜀锦,主要是卖给扬州埠头的外国客商。罗布斯是买家的亲戚,早闻巴蜀大地奇人异事很多,于是自荐押运货物,顺便沿途游览异国的风光。
此刻果有奇事发生,罗布斯来了jīng神,问道:“妖怪?那是什么?是野兽?还是强盗?”
程大掌柜跟他相处rì久,略知西洋人的习俗,解释道:“呃,是魔……对头,妖怪就是你们的魔鬼咧!”
罗布斯不信,笑了笑,手按胸口的十字架,道:“主,和我们同在。魔鬼来了,不怕,抓住带回去展览!”
正谈论间,又跑来个伴当,神sè惊慌,领头骡子四蹄跪地,打死也不起来,赶牲口的脚夫全吓坏了。程大掌柜方知情况严重,露出焦虑之sè。罗布斯眼珠转了两转,问道:“是谁,最先有妖怪的?”
连升抓挠后脑勺,为难道:“嗯,大伙儿平时闲聊七嘴八舌的,谁的也没个准……”
那伴当接过话头,道:“是凤哥儿最先提到的!前两rì过夔门,那鬼头巫山多妖怪,最凶险的地方是白虎岭,方圆百余里没人敢走进去。三番两次聒噪,吵得大家心里发毛,这事才越传越真。”
程大掌柜道:“哪个凤哥儿?我们有这伙计么?”
连升道:“是奉节城里新收的伙计。他听闻我们走旱路出川,死缠着要当帮工。我瞧娃儿长得很体面,便留着干些零碎差事。您若要查问,我马上唤他来。”待程大掌柜头,连升转身走进队伍里,牵着个少年来到近前,指着道:“这是东家大老爷,快快叩首见礼。”
少年木然发呆,似乎不懂“见礼”的意思,只道:“东家大老爷,你好啊!”
程大掌柜看他眉清目秀,但言语无状,显是没见过什么世面,鼻子里冷哼道:“罢咧,你叫么子名字?”
少年道:“我叫李凤歧,姓李的‘李’,凤凰的‘凤’,歧,歧……不晓得怎么写法。”
众人相顾莞尔,思量样子挺好看,名字也不错,可惜是个老实巴交的乡野孩子。罗布斯上下仔细打量,见少年十四五岁年纪,蓝布短衫麻耳鞋,一幅傻乎乎的憨笑,眼珠间或转动,却流露出聪慧的灵光。罗布斯笑道:“伙子,是你最先讲妖怪的吗?”
少年冲着罗布斯左瞧右瞅,目光移至他腰间的短枪。连升伸手推他后背,喝道:“罗布斯先生问你话,快好好回答!”
李凤歧趔趄半步,惶然道:“是…..是,萝卜丝先生,那话儿是我讲的。”
罗布斯道:“你怎知前面有妖怪?你亲眼看见过?”
李凤歧道:“哎呀,‘白虎岭后妖魔多,鬼门关前针挑骨’,我们川东早传遍了,三岁娃娃都晓得,那还能是假的?四川到湖北的大路上妖怪成群,专使妖法害人xìng命,附近山林的百姓都快死光了。这可不是我瞎编的。”
旁边脚夫插话道:“我记起来了!那两句顺口溜我也听过。我们牙行里生意琐碎,各地新闻所知最广——近年常有荆襄来的客商闲谈。都南陵至官渡的山乡闹瘟疫,称作什么‘针挑骨’,人得了那种病骨头刺痛,好似针扎一般,无药可救,半年内必死。川东山里的老百姓死的死,逃的逃,比遭了蝗灾还惨。”
程大掌柜变了脸sè,道:“原来是瘟疫……那比妖怪还凶哉……”
罗布斯轻捻唇边的胡须,双眼紧盯李凤歧,暗自思忖“不对!他明知路途中瘟疫流行,为何还肯加入商队当伙计?再蠢的人,也不会自寻死路吧?这少年明显是骗人。骡子跪地不走路,大约也是他做的手脚。”
他越想越觉好奇,只想弄清少年有何yīn谋,随即道:“瘟疫没什么可怕。我的家乡,曾经爆发过很大的瘟疫,孩,老人,妇女死了很多很多。人们祈祷,不停的祈祷,最后,大家靠祈祷才逃脱魔鬼的残害,活了下来。所以,只要向主求告,称颂主的名,主会保佑我们度过任何灾难。”胸前划了个十字,又挥了挥手,示意队伍继续开动。
李凤歧急道:“不是瘟疫,真的是妖怪!赶快原路返回啊!”
罗布斯不理他,扭头对程大掌柜道:“交货rì期,我们事先约定好的。延误一天赔偿多少钱,你计算过吗?”
程大掌柜随身带着算盘,掏出来“噼啪”拨打,面皮涨得通红,眼珠子几乎瞪出眼眶,道:“个rì家家的,再耽搁rì子,老子要赔光棺材本儿!”指着脚夫们,发狠道:“你们哪个再敢二黄八吊闹豁子,这趟别想拿半个铜子咧!”
众脚夫闻言都慌了,纷纷扬鞭驱赶牲口。程大掌柜行事要钱不要命,脾气发作倒也果断,命人把领头骡子驮的货物卸掉,活生生的推入山谷。后面人畜沿路前进,商队恢复了行进的速度。
伙计李凤歧没往前头去,笑嘻嘻的道:“我真怕遇着妖怪。干脆在后边伺候大东家罢。大东家福大命好运势旺,妖怪见了只会躲得远远的。”
这两句话十分顺耳,程大掌柜火气消了大半,暗想“家伙xìng子村野,嘴巴还甜,有几分当差跑腿的灵xìng。”生怕他跟脚夫们瞎混,又传出什么古怪谣言,吩咐道:“凤哥儿,你给罗布斯先生当跟班儿好咧。端水递帕的,做事机灵着儿。”
李凤歧牵住罗布斯的马缰,应道:“哎,一定伺候好萝卜丝。平常家里开饭,我最爱吃凉拌萝卜丝咯。”
他言辞戏噱,程大掌柜只当孩顽皮。罗布斯虽然听不懂,但发觉李凤歧眼光里隐含怨尤的神sè,不禁暗暗好笑,寻思这子的鬼把戏落空,必定恼羞成怒,且看他究竟有何图谋。
约莫走出十多里远,山路变窄,商队百余匹骡马排成单列,行进的极为艰难。此刻已近中午,天sè反而yīn沉,灰蒙蒙的雾气缓缓沉降,两边树木森罗,周围峭壁剑立,步入其间,仿佛穿行于yīn冷的幽冥界。肃杀氛围传来几声凄厉的猿啸,听来令人不寒而栗。脚夫们取出油布盖住牲口脊背,避免露水浸湿货物。干活时大家蹑手蹑脚,无人吱声讲话,似乎害怕惊醒深山里神秘的生灵。
终于穿过了山谷,前方山崖高峻,巍然耸立。李凤歧左右观望,道:“此处应是白虎岭了。妖物出没的地方,大家多加提防。”
程大掌柜心神不宁,右眼皮直跳,强笑道:“猴子莫装怪,青天白rì的,哪来的么子妖物……”
话音未落,后边山谷隐隐传来呼喊“救命啊——!救命啊——!”喊声不大,柔弱而清婉,却清清楚楚的传入耳中。罗布斯挺直腰板,侧头仔细辨别,道:“那边,有人叫!”
李凤歧道:“甭管人轿,马轿,花轿,纵有轿子也没轿夫抬,老老实实走路罢。”
罗布斯道:“不,我没是人抬的轿子,是人叫!不是轿子的轿,而是呼叫的叫!”他的中国话词汇有限,似这般饶舌争辩,差把舌头也扭断了,情急指向身后道:“那里,有人喊救命,我们快过去救他!”
李凤歧慢条斯理的道:“这荒山野岭的,除了咱们,哪里还有活人?我没听见什么响动,大东家你呢?”
程大掌柜惴惴不安,摇头道:“我啥也没听见,没听见。”挥手呵斥众脚夫,瞪眼道“傻愣着干么子?还不快走,守这哈儿等过年咧?”脚夫们如梦初醒,转身拉扯骡马。
走不多时,山风徐徐吹过,又传来“救命啊,救命啊”的声音。罗布斯拉住马头,皱眉道:“确实有人呼救。你们,真的没听到?”众人疑惧交集,巴不得早离开这古怪的地方,当下齐刷刷的摇头。罗布斯笑道:“真奇怪,只有我听见,莫非我的耳朵出毛病了?”
李凤歧道:“耳朵出毛病是事,脑袋蠢可没救了。以前我养了头黄毛驴子,最爱支着长耳朵听东听西。遇到什么风吹草动,总要千方百计的瞧个明白。有一次山里饿狼嚎叫,它听到了,屁颠儿屁颠儿的跑去凑热闹,结果被啃成了光骨架。萝卜丝先生,你那黄毛驴子可有多蠢。”
罗布斯这回听懂了,暗道“好子,骂我是蠢驴。哼,他对呼救者早有预知,遇到怪事半不惊讶。”
转念又想“据传中国山野里强盗众多,什么绿林豪杰,梁山好汉,既强悍又狡猾,常使诡计劫掠经过的客商。这少年行为鬼祟,大概是强盗派来的jiān细。半路呼救可能是个圈套,只为驱使商队加速向前。嘿嘿,无论你们如何jiān诈,无论前面布设了什么陷阱,都将给我的旅行增加冒险的乐趣。”盘算已定,含笑策马,再不提救人的事。
众人爬至山崖部,遥望天光明朗,yīn沉的云雾随风稀散,奇怪的呼救声也消失了。眼看即将翻越山岭,平坦的大路已遥遥可望。程大掌柜胸臆舒畅,提起马鞭子指风景,给罗布斯先生讲解:“四川的山水奇崛得很,跟别处大大不同。比如那棵松树,横岔岔长在悬崖中间,跟蛟龙似的咧,我们湖北通省找不出第二棵;再瞧那条山溪,绕着石头‘叮叮咚咚’的流,想是山竟有个泉眼?可够希罕!还有那块石头……”
到这儿忽地打住话头,眼里露出诧异的目光。众人顺着他的手指仰望,只见山壁中矗立着巨大的岩石,长三丈,高五尺,通体晶莹雪白,更奇的是耳目宛然,四爪俱全,形态酷似一只傲睨天地的猛虎。
众人看呆了。连升喃喃道:“白虎岭,难怪叫白虎岭,敢情地名是这么来的!”
程大掌柜啧啧咋舌,叹息道:“可惜是石头的。若是真的白老虎,那可价值连城咧!前年云南梁王五十大寿,广西豪富黄济生进献了半张白虎皮,据称是家传三代的宝贝。王爷君子不夺人所爱,硬是给了十万两白银,权当花钱买下了。其实那是走走过场。大家‘哑巴吃抄手,肚子里落数’,真正完好的白虎皮,何止十万两银子……”嘴里絮叨,催马挨近山壁,仰起脑袋观赏奇异的虎形巨石
忽然,罗布斯伸开双臂,作了个“安静”的手势,道:“嘘,嘘!你们听!快听!”
众人莫明其妙,被他严峻的神态所感染,一时都有些紧张。屏息听了半晌,远近毫无声息。大伙儿相顾茫然,正想问他出了何事?罗布斯抬起头,视线缓慢上移。若有所思的道:“真静啊,奇怪的宁静!刚才的鸟叫,猴子叫,一下子全没有了……连虫子叫声也听不见,这不是很古怪吗……”眼光盯住山壁,脸sè陡然大变,喝道:“心!——”
与此同时,半空里咆哮如雷,那块虎形巨石竟然活了过来!前腿腾空,后爪子猛蹬,蓦地跳出山壁。只见沙石纷坠如雨,白影从天而落,将程大掌柜连人带马扑翻倒地。
众脚夫目眩神摇,一个个惊得魂飞天外。李凤歧相隔较近,刚想出手救人,却看那白虎按着程大掌柜又舔又挠,活像家猫撒娇,丝毫没猛兽的戾气。李凤歧大奇,yù待走近细看,忽听身后“喀啦”轻响,仿佛铁器相互撞击,紧接着霹雳般一声轰鸣,震得耳膜微微生痛。
李凤歧猛然转身,只见罗布斯右臂平举,手里握着一支冒烟的短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