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梅雨时节,枝头叶茂花稀,一辆骡车沿着官道迤逦行来。午后天边霁云犹浓,地面水洼星罗,骡车轮辕沾满泥污,灰扑扑的甚是难看。那车上持鞭的却是位艳装少妇,一双星眸顾盼生sè,口里絮叨:“都江南好,江南好,这泥水淋浪的,一路破破烂烂,不晓得好在何处。”
正发牢sāo时,车中有人轻吟:“江南好,风景旧曾谙……能不忆江南?”虽是少女清婉嗓音,但口齿含混迫促,开口就咳嗽了几十声。少妇原想问“你未曾在江南久住过,怎称得‘旧曾谙’三字。”听她咳的甚紧,忍下话头不提。哪知少女聪敏绝,一窒间已猜中她心思,道:“你想问我又不是江南人,怎熟悉风景是吧?”口中不语,思绪悄然飘远,暗道“前身后世如一梦,我还记得两千年前,江南正是我的家乡,这里有妈妈,姐姐……”
少妇笑道:“姐猜错了,我压根儿没那么想,你莫要乱搭腔,老老实实的闭嘴将息才是。”那姐道:“不碍事,你跟我话,我jīng神反而好些……嗯,我们离诸暨还有多远?”少妇道:“按理已到了诸暨地界,头前问路我问的很确。可这道上行客稀少,房屋倒破,哪象传里的鱼米之乡……哎哟!”
忽然挽缰缓行,惊讶道:“才嘴就打嘴了,前面有座好大的酒楼!荒郊野地恁般富丽气派,江南景致真不寻常。”姐闻言道:“那就绕道走吧,富气的地方我们离远些……”叮嘱未毕,少妇哈哈笑道:“酒楼名字取的怪,叫做‘破泥阁’。来路土地湿软,走到这儿歇脚磕泥巴,这不应景的很么?只是怪名配上雕梁画栋,着实教人好笑。”
少女心念微动,问道:“叫破泥阁?”少妇道:“可不是,不知那个捉狭鬼取的怪名。”勒止牲口,车子停在门前。少女道:“怪倒不怪,只有些艳俗气。”少妇道:“啊?泥巴跟艳字搭边?”
少女道:“破泥两个字,出自管道升的‘我侬词’。管道升是江南才女,因丈夫赵孟頫想纳妾,她便写下这首词‘你侬我侬,忒煞情多……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两个一齐打破……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我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赵孟頫看后感动,遂绝了二娶之念。”着牵动心事,又一阵喘咳。
少妇心“果然艳气十足,哪象酒楼啊,分明是勾栏jì院的招牌。”听气喘甚急,料到触痛了她的心伤,忙岔开道:“怪名儿就罢了,门联也稀奇,是‘如金杏花趁雨落,胜雪西施吐丁香’两句,杏花如金指他们酒好了,这西施吐丁香是何意?丁香是舌头吧,西施吐舌头好不古怪,呵呵。”
少女道:“西施舌指江南特产的海蛤。余杭物志记载乡间野谈,越王勾践攻破吴国,yù纳西施为妃子,王后因妒加害,命人将西施溺死在水底。西施幽怨难消,吐舌于蛤中,向后世之人表露自己的冤情。”
少妇寻思“来去,又到女人的情恨纠葛,千万莫要引她往此处想。”拍掌赞道:“姐博闻强记,无书不晓无物不察,好生了得!但乡间野言不足为凭,前人辞章里有甚吟哦,可做此物得名之证?”
少女道:“海蛤雪白滑嫩,故得此名,文人雅士也谈到过。宋人吕本中诗曰‘无端更名西施舌,重与儿曹起妄情’,给海蛤取香艳名字,当成西施的舌头那样品尝,会把孩子的品xìng教坏。”
少妇笑道:“哟哟哟,好个假正经的吕本中,真真是不解风情的酸儒。”
少女暗忖“给酒楼题名写联的人,倒是个多愁善感的情种。破泥,雨打花落,西施舌,应了酒楼内外景物,又寄托希慕情深,佳人难逢之意,尚有几分值得玩味。”轻揭车帘端望,只见飞檐斗拱重叠,画柱雕栏勾回,确是一座造型华丽的楼馆。前方挑着酒旗,两边为杏树桂花环绕,非到门前不得观其全貌,修建的既jīng巧又雅静。要不是少妇眼光独到,专能发现风流场所,车辆行经还真容易错过。少女寻思“这酒楼好蹊跷,既然做买卖,哪有怕人看见的道理?”
正想间,门里走出个汉子,见门口来了骡车,吆喝:“有客!”头带毡帽肩搭抹布,看似店二的打扮。但满脸横肉鼓凸,环睛白多黑少,三分象妖怪七分象强盗,没有半分待人接物的伶俐。少妇道:“老半天才出来迎接,你这鸟店势派好大,老娘不耐烦进去怄气。”店二道:“老娘请进,请进。”躬身做手势,嘴里象含了嚼子,嘟嘟囔囔粗声粗气,恰似害了瘟病没jīng打采的犍牛。少妇懒得理会蠢汉,正要驱车离开。少女忽道:“就这儿歇吧。”里面又出来个瘦高男人,穿着体面些,耳朵垂挂金环,唇上两撇鼠须,自称酒楼掌柜,此间前供饮食,后设寝房,饮酒吃饭住宿皆相宜,欢迎尊客光临云云。
少妇不应,俯身向车里低语:“这些家伙怪模怪样,不象正经开店的,咱们到县城里另找宿处。”少女道:“我累了,不想走了,今天就在这过夜。”隔着车帘仰视楼,心想“登高凭栏一望,能望见苎萝施家村吗?”少妇无奈,只得道:“听见姐发话了?及早打扫上房,端茶倒水伺候着。”
店二道:“是,是,老娘要酒菜不要?”少妇叱道:“老你娘个头!蠢东西招呼人都不会。”店二嚅嗫:“你你叫老娘……”掌柜赔笑:“敢问尊客大名。”少妇道:“两个都不晓事,哪有大白天当街问女人名姓的?”撇嘴一笑,媚眼生chūn,娇嗔道:“张开你们的狗耳朵听好了,人家是苏中玉苏娘子,车中坐的乃我家姐,龙百……”少女打断道:“别了,扶我下车。”
苏中玉忙掀起车帘,一手延引。帘起处尚未见人,先闻一股清香,跟着两段翠袖伸出,底下露着雪藕似的手臂,十根纤指嫩如葱白。掌柜和店二霎时看呆了眼。苏中玉扶那姐出来,一面替她扶正竹笠,边缘垂下遮面的纱縠,口里:“穿戴齐全再伸头,外边风大蚊虫多不,当心被臭男人看了去。”
姐哼声道:“我又不是富家姐,才没那些忌讳讲究。”抬手摘竹笠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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