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扶兰走进地牢, 命人替那个在此已被羁押了将近半年的探子除去枷锁。
朱六虎慢慢地睁开眼睛。
年轻而美丽的面容, 高贵而华丽的服饰。她的出现,令这间阴暗的地牢, 仿佛也变得明亮了起来。
他茫然地望着,不知她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更不知道,当日在他举匕意欲自裁之时, 为何会被阻止, 直到听见她说:“替我去做一件事。”
“把谢长庚的母亲, 送还给他。”
朱六虎愣住了。片刻之后, 他明白了过来, 那双原本已经形同死水的眼睛里,慢慢地, 出现了一丝属于活人的气息。
他从地上爬了起来,带着感激之情,朝面前的这个女子磕头。
直起身的时候, 他想问一句, 她如今如何了, 艰难地翕唇, 话却又吞了回去。
这个女子, 给了他一个能够让他去面对他的上司, 以尽量体面地去接受应当属于自己的惩罚的机会。这已经是一个天大的人情了。他没有资格去想别的什么,更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他的命,已经不属于自己。
此刻, 他跪在了这个左右自己生死的人的面前,深深地俯首于地,愧不能当。
“除了叫你送我母亲回来,她无别话?”
一道冷淡的声音,发自对面。他立刻从怀中取出一只四角包金的乌檀小匣,托于手中,高高举过头顶。
“翁主还叫卑职将此物转交。”
谢长庚握匣,慢慢地打开。
匣中是只似被利器从中劈开成为了两半的龟纽金玺。
他盯着,良久,连眼睛都未曾眨动一下。
朱六虎未敢抬头,等待片刻道:“卑职坏了秦王大事,万死亦不足以谢罪!”他说完,取匕首便要刺入自己心口,忽听对面之人问道:“你出来时,可知复州李良攻长沙国的战况?”
朱六虎停手,抬头。
谢长庚面无表情地望着他。
朝廷回归上京,甫定,谢长庚准备亲自领兵发往长平关的时候,群臣对罪魁之一的长沙国亦是口诛笔伐。慕宣卿虽已病死于退兵路上,但这并没有消除群臣愤恨。众人纷纷上书,要求予以扑剿。作为长沙国近邻的复州刺史李良,不失时机地站了出来,上书毛遂自荐,声称愿为朝廷分忧,领兵去灭长沙国。
“卑职出来时,李良与长沙国将军袁汉鼎正战于云梦,至于战况,卑职不知。”
“你与梁团,跟我最久,精明审慎,做事从未曾出过纰漏。这一回,何以失职至此地步?”他听谢长庚又问。
朱六虎羞愧万分,不敢看他,低声道:“卑职不敢隐瞒。两年之前,卑职奉命初落脚于岳城时,遇一妇人为邻……”
他顿了一顿,再次深深叩首于地。
“全是卑职见色起意,耽于安逸,心生懈怠,忘记使命,以致目盲失聪,坏了秦王的大事,与旁人无任何干系。”
静默了良久,他听到那道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
“念你随我多年,从前有功的份上,留你一命。照规矩,自断一指,以此为戒。”
朱六虎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反应了过来,感激涕零。
他一刀割下了自己左手拇指,不顾血如泉涌,咬牙忍痛,朝着前方那个已经握匣转身而去的背影重重叩首:“多谢秦王不杀之恩!”
……
数日之后,数百里外的复州,复州刺史李良,正陷入一个进退两难的境地,寝食难安。
长沙国偏居南隅,本朝之初,刚作为封国封给慕氏王时,除了几座靠近岳城的大些的城池,其余地方,人口稀少,遍布荒泽。但经历代慕氏王的治理,填泽为地,施行仁政,渐渐人口兴旺,鱼米丰饶,仓廪殷实,李良早就垂涎不已,欺长沙国兵弱无器,此前便曾趁乱,发兵进攻,意欲抢夺地盘。没想到对方凭空杀出一支武备犀利的军队,当时不敌败北,心中却及其不甘。这回见长沙国随齐王造反不成,又失人王,国风雨飘摇,大有人心涣散之势,大喜,认定机会再次降临,便上书到了朝廷,一是向谢长庚表忠心,二是借机捞些粮饷,随即卷土而来。
所谓天高皇帝远,只要他能胜仗,打下了岳城,便可浑水摸鱼,大得好处。
他没有想到,没了人王的长沙国,竟站出来一个摄政翁主。长沙国非但没有如他所想的那样一盘散沙,军队上下,反竟愈发同仇敌忾,战力锐勇得惊人。
从他再次发兵开到长沙国的边界进犯云梦开始,短短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已经连吃三场败仗,损兵折将,狼狈不堪。
他不甘就此退兵。意欲重整旗鼓,再次攻打云梦,但部下却开始怨声载道。昨日连着杀了几个抓回来的逃兵,又承诺破城任士兵劫掠三日,这才勉强压住了阵脚。
云梦只是一个小城池,竟也久攻不下,时间拖得越久,对士气便越不利。
他计划尽快再次发动进攻。这一回倘若再败,恐怕再无翻身机会。他不敢托大,天黑还在营中和部下部署计划。两名干将却因谁先带部下充当攻城先锋发生异见,相互推诿,以致拔刀相向。
李良大怒,正厉声斥责,忽听人来报,道新晋秦王,河西节度使谢长庚竟亲自来了此地,吃惊不已,整好衣冠,带着人匆匆赶去迎接。
辕门之外,停了一队人马,当先,马背之上,高高坐了一人,正是谢长庚。
李良跪迎,将人接入大帐之中,陪着笑脸道:“秦王大驾,远道而来,下官未能出迎,请秦王恕罪。”
他心里发虚,怎敢主动问他远道南下的目的。想来,是为这场和长沙国的战事而来。
谢和长沙国的渊源恩怨,他自然知道,从亲家变成了冤家。慕氏随齐王造反,令上京一度陷落,想必他是恨极了慕氏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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