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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以一百二十迈的速度在高速公路上疾驶。透过车窗,远处的紫荆山越来越近,像一幅油画,缓缓地展开在周培扬眼前。苍松翠滴,紫烟缭绕,周培扬已经闻到佛家胜地浓浓的气息了。
脚下的这条高速公路,正是周培扬刚刚获得鲁班奖的代表工程,也是周培扬下海经商二十年来最得意的一件作品。每次驶上这条路,周培扬心里都会涌上无比的喜悦和难以名状的激动。想当初方鹏飞还说:“培扬,放弃吧,这条路太复杂了,凭大洋实力,根本拿不下。这可是市里的重点工程,不敢开玩笑的。”周培扬好像只说过一句话:“我这人打小就喜欢挑战,不信拿不下它!”实践证明,周培扬是对的。他不仅拿下了它,由大洋公司承建的A4标段还一路荣获了市里、省里的年度优质工程奖,不久前又从北京捧回了全省唯一一尊鲁班奖奖杯。
对于周培扬和大洋公司在公路建设中的作为,不仅铜水常务副市长方鹏飞傻了眼,就连中铁四局工程指挥部的头头们,也觉得不可思议。陆副指挥还说:“行啊,周总,这次我服了你,下次我们再比高低如何?”周培扬笑笑,他当然不会在陆副指挥面前瞎吹牛,陆一鸣是他敬重的为数不多的几个男人里面的一个,一条路修下来,他和陆一鸣已从对手变成了朋友。陆一鸣大他几岁,是清华的高才生,他们面子上互称老总,私下却早已称起了兄弟。想想一块度过的那段艰苦岁月,两个人都觉得这份友情格外珍贵。尤其周培扬,简直有点感恩陆一鸣。
是陆一鸣给他介绍认识了孟子坤,一个有点刻板却十分敬业的高级工程师、公路建设专家。正是得益于孟子坤和陆一鸣的全力扶助,周培扬的大洋公司才在这项备受关注的公路建设中脱颖而出,成为全市乃至整个海东省建筑行业的一颗明星。
当然,周培扬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孟子坤死了!
孟子坤原在省建总公司担任总工,建筑市场放开后,省建遭受的冲击很大,经营每况愈下,日子一年比一年难过。孟子坤又是个比较顽固的男人,别的多少有点能耐的人都跳了槽,提前找出路去了,孟子坤思想转不过弯,尤其不肯到民营公司屈就,哪怕年薪开到五十万,他也摇头拒绝。周培扬岂止是三顾茅庐,怕是五顾十顾都有了。无奈,性格耿直的孟子坤每次都用坚定的语气回绝他。后来的一件事促成了周培扬跟孟子坤的合作。省建总公司好不容易承接了一项涵洞工程,还是陆一鸣的中铁四局十六项目部以转包方式给过去的,但在施工中省建居然没让孟子坤担任技术总负责人,而是派了一名铁道学院的研究生。孟子坤耐不住寂寞,中间以个人名义去现场察看了几次,每次他都要带回来一大堆问题,而且以书面形式递交到省建的高层会议上。省建的领导本来就让下岗职工闹得疲惫不堪,现在又出来个孟子坤,动不动讲工程质量,讲安全隐患,还对整个工程的安全应急预案提出质疑,一气之下说了句很伤孟子坤自尊的话:“你以为有知识就了不起,我们现在要的是工程,上万号人等着吃饭哪!”话说完不到半月,施工现场就出了事故,特大事故。岩壁冒顶后堵住了作业面上的二十六个工人,恰恰是那个狗屁不顶的应急预案害了大事。孟子坤闻讯赶去时,二十六个工人已被困在里面整整两天,在现场工人的一再要求下,省建的领导才将孟子坤任命为抢险指挥部副总指挥,但一切都迟了。施工中违章作业,安全通道没有预留,救援设施又跟不上,万般无奈之下,孟子坤向陆一鸣求援,陆一鸣带着二百多名抢险队员,奋战了三天三夜,才将工人们救出。
遗憾的是,有五条生命永远丢在了涵洞里。
孟子坤愤而辞职,关在家里谁也不见,一天到晚趴在网上,跟虚拟的世界对话,半年后陆一鸣带着周培扬,再次敲开了孟子坤的家门,没想,周培扬还没说话,孟子坤便道:“准备合同吧,多余的话就不要讲了。”
那次,周培扬同时认识了谢婉秋,孟子坤夫人。
说来也有意思,前面那么多次,他登门造访,谢婉秋都避而不见,直到他把合同放她家茶几上,她才一脸郑重地走出来。
他们两个,是上帝赐给他的福哟!
周培扬沉沉地闭上了眼睛。
车子继续奔驰着,司机老范扭头问:“周总,直接上山吗?”
周培扬收回遐思,见车子已到山下,郁郁葱葱的紫荆山巍峨地横在眼前,茂密的森林和丛生的灌木总带给人绿色的畅想,周培扬每次经过山下,总要静下神静静地凝望上一会儿。其实紫荆山并不出名,省里的风景名点都够不上,周培扬却独独喜欢这里。这儿宁静、安详,少了尘世的喧嚣与嘈杂,多了一份淡泊,多了一份静思。周培扬喜欢这儿的博大与深沉,更喜欢这儿超然傲立,不与世争的洒脱与飘然。跟妻子木子棉结婚之前,还特意带她爬过这座山,那时他还在市政府,是个一文不名的小公务员,木子棉更是个入世不深的傻丫头,两个人爬到山顶,对着一望无际的原始森林哇哇大叫。叫累了,就躺在山顶享受风的温柔。那时候的天真是蓝啊,蓝得透明,蓝得让人心醉。也干净,不带任何杂质。也许木子棉第一次到这么原始的地方,大自然的粗犷和野性给了她一种蛊惑,让她丢掉了女孩子的矜持与羞怯,忘情地扑到他怀中。周培扬体内的野性也被点燃,仿佛一头困兽,猛一下见到自己渴盼已久的猎物,毫无顾忌地就压了上去。他们疯狂地纠缠在一起,翻滚在万丈绿焰之中。森林涛涛不息的轰鸣中,他们一次次走向巅峰,忘情地拥吻、索取,又以更热烈的方式回赠对方。
那是他们的第一次,真可谓惊心动魄!
如今想起来,仍然禁不住热血沸腾。
“直接上山吧。”周培扬从窗外收回目光。
周培扬此次来山,并不是什么公干。二十年前的今天,他、方鹏飞、汪世伦,当年北方大学的三个高才生在一次野外旅游中迷路,稀里糊涂走到这座山上,结果就发现,这里跟他们的气场那么相投,仿佛上天注定要他们到这里走一趟。三个迷路的青年学子面对茫茫苍苍壮阔无比的紫荆山,什么也不想了,索性掏出身上所有的钱,买来一堆廉价啤酒,就着小贩处讨价还价购得的一堆鸡腿鸡翅和肥得流油的猪头肉,把酒问青天,凌云抒壮志。那个豪迈劲,想想都会让人疯。面对即将踏入的社会,三个青年才俊豪情万丈,意气冲天,发誓不干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绝不见江东父老。后来方鹏飞提议,每隔五年,他们三人到这里聚一次,汪世伦立马响应,说应该把这定为他们的生命之约,无论穷困潦倒还是飞黄腾达,谁都不能把这个特殊的日子忘掉。周培扬当时就倒了三缸子酒,说:“为我们的生命之约干杯!”
三个人一干而尽,此后,这个日子便在他们的生命中有了特殊意义。
岁月荏苒,光阴似箭,转瞬间,二十年飘然而过。当年的激情书生如今已步入不惑之年,岁月这把可笑的刀子在三张白净的脸上密密匝匝刻下许多看不清摸不透的口子,仔细抚摸起来,竟觉人生是那样的无常、充满变数。当年发誓要当一名作家,立志捧回诺贝尔文学奖的汪世伦如今成了一名顽固的学术家,在自己的三寸校园里唯我独尊,除了令他终生景仰的圣人孔子,任何不同的声音都不想听到。当年立志要教书育人的方鹏飞竟做起了政客,而且官运亨通,挡都挡不住。虽没能桃李满天下,却是子民万千呀!更奇的还数他周培扬,他当时的愿望是漂洋过海,远渡日本,发誓要从海岛文化中探寻日本人掠夺的根源,还幻想给小日本注入一种大儒家文化,让他们变得乖顺、听话,不要动不动就伸直了脖子跟祖先中国吵架。想不到二十年下来,他竟然成了一个商人,而且跟日本人做地产生意,赚中国老百姓的钱。想想那时,他们三个谁不对商人嗤之以鼻,就连胡雪岩那样的儒商,也压根不在他们眼皮之下。
想到这,周培扬充满感慨地兀自一笑。司机老范以为他笑路边的小贩,就说:“这一带的农民,越来越刁蛮了。”周培扬随口道:“难道还要让他们过那种十亩土地一对牛,老婆娃娃热炕头的日子?”
老范是个不善言辞的人,见老板这样问他,心想一定是自己说错了话,忙改口道:“是呀,大家都在与时俱进。”
周培扬无意跟老范多费口舌,轻声道:“开车吧。”就又合上了眼睛。
这二十年间,他们还是信守着当初的诺言,虽然不能按当初方鹏飞提议,五年来一次。但至少,他们的脚步是到过这里的。来了还要在山顶住一宿,海阔天空,激情飞扬。世事的沧桑巨变,人生的起落沉浮,就在那一夜间化为山顶的清风,让他们轻轻一挥便去了。上次分手的时候,方鹏飞突然提议,说下次都把夫人带上,让她们也来感受一下我们的生命之约。汪世伦和周培扬自然同意,反正三家的夫人早就认识,而且情感非同一般。
哪知天有不测风云,那次分手之后,仅仅过了两个月,林凡君却突然离开了人间。
林凡君是因为心脏病撒手人寰的。这个当年北方大学的第一才女,恩师林宇达的千金,曾经是他们三个人共同暗恋的对象,只是因为方鹏飞率先把爱表达了出来,周培扬和汪世伦才不得不退避三舍。这样也好,至少避免了他们三人之间的一场恶杀,也给恩师林宇达少出了一道难题。关于林凡君的心脏病史,他们三人都很清楚,师母欧阳林茹就是心脏病患者,她把自己所有的优点一丝不剩地遗传给了这位掌上明珠,可也错误地把心脏病给了自己唯一的爱女。为此师母很是自责,近乎到了忏悔的地步。每逢女儿发病住院,她总是不能避免地也要跟着发作一场。恩师林宇达治起学来一丝不苟,照顾妻女却是一塌糊涂,这个责任义无旁贷地落在他们仨同学身上。后来方鹏飞公开向林凡君求婚,恩师林宇达第一句话便是她的生命极有限,你愿意负这个重吗?方鹏飞握着凡君的手,说我可以让她延长,无限延长。当时凡君就躺在病床上,鼻孔里插着输氧管,医生已给她下了病危通知书。换上别的男人,是没有勇气在这种时候求婚的,就连周培扬和汪世伦,也觉得那样的场合求婚极不合适。可方鹏飞居然成功了!恩师林宇达把两只年轻的手握在一起,说:“鹏飞,我今天就把她交给你了。”说完,恩师林宇达背过身去,眼里沁满天下父亲最感人的泪水。
恩师林宇达是想创造奇迹,幻想用爱情的力量将女儿从病魔手中夺回来!
事实证明,方鹏飞是成功的。他让林凡君的生命延长了十八年又七个月二十一天,而且每一天都是那么的精彩。如果换上周培扬或汪世伦,他们都不可能做到那个标准。汪世伦是个只会工作不懂享受的人,生活上尤其腐儒得很,他的妻子乐小曼就不止一次拿他跟方鹏飞比,还说这辈子做的最错的事就是嫁给了他,连一点做女人的感觉都没有,幸福感更是负数。周培扬自己呢,虽然不那么迂腐,可风里浪里,忽而辞职,忽而下海,忽而倾家荡产,瞬间又腰缠万贯,风光无限。他这一生,用两个字形容最为恰当:折腾。连木子棉这样的女人都承受不了,要是换上林凡君,怕早是折腾过去十次八次了。
听到凡君的死讯,大家虽是悲痛,但表现得倒也平静,兴许这样的结局在他们心里已上演了无数遍。尤其周培扬,当时他在国外谈项目,听到凡君死讯,只是在电话里淡淡说了一声:“哦,知道了。”然后就没了下文,一束花都没送。他的冷漠与平静令人惊讶,但那个时候,他们之间谁也不怪罪谁。大家相信,所有的表现都是假象,真相在他们心里捂着,痛在他们心里埋着。恩师林宇达更是惊人的坚强,执意不让方鹏飞给凡君开追悼会,甚至连最简单的告别仪式都不让举行,弄得市政府一帮人很不安。最后经再三协商,恩师林宇达才同意在报纸上发个讣告,仪式最终还是没能举行。
林凡君生前是著名的油画家,北方大学最年轻的教授。她走后,经汪世伦提议,汪世伦还有木子棉她们花了近半年的时间,为她出版了一本画册,书名还是汪世伦亲笔题写的。
那本画册后来摆放在周培扬书橱最显眼的地方。
也是在那年,冬天,他跟妻子木子棉爆发了一场战争,差点就让这个家分崩离析。
事情的起因是一沓子信件。那些信件原本密封在一个塑料袋里,袋子又放在书橱最隐蔽处,里面有个小抽屉,有把暗锁。那是凡君的工作室,也叫画室,跟卧房紧挨,靠东,有扇圆形小窗,很别致。天气好的时候,大把大把的阳光从扇形小窗里射进来,正好打在手握画笔的凡君身上。这个时候的凡君一定是最有色彩的,和暖的阳光给了她生命的动感,让她平日里苍白的脸一下有了别样的生动。她才思奔涌,奇特的灵感还有对艺术的狂热顺着画笔流淌、奔泻,跃然纸上,最终成为一幅幅震撼人心的作品。
凡君的画室是很少让别人进去的,她有一种怪癖,创作的时候不容许任何人打扰,包括父母。恩师林宇达还有妻子也十分尊重女儿的习惯,不经女儿同意是不会擅自走进女儿的禁地的。至于方鹏飞,由于工作忙,很难有时间陪凡君创作,即或得空,两人也是去郊外,去写生,呼吸新鲜空气。凡君心脏不好,去郊外或森林中呼吸新鲜空气就成了她生命中非常重要的一件事。这样画室就成了凡君的私人领地。据恩师林宇达说,摆放在画室墙角的那个书橱,凡君更是不让他们动。一次欧阳林茹帮女儿打扫卫生,不小心将书橱上面一尊泥雕打碎了,女儿大发雷霆,样子很骇人。那是女儿长这么大,跟母亲吵得最厉害的一次,吵完后一个月不跟母亲讲话,可把欧阳急坏了。打那以后,只要女儿警告他们的地方,他们就决然不动。
凡君走后,因为悲恸,也因害怕睹物思人,夫妇俩不敢去碰女儿东西。整理遗物的工作,自然就落在木子棉和乐小曼两位闺蜜身上。两个女人花了差不多半月时间,才将凡君的画作还有私人物品一一清点出来。那个过程非常的伤感,几乎天天有泪水陪着,还有各种各样的叹气,对命运的感叹,对人生的伤怀。两个女人等于是借整理遗物这个名,在另一个早逝的女人的人生里走了一遭。她们不只是触摸到了另一个女人的生命路程,体味到了那个女人的苦与难、乐与悲,也同时窥探到了她的私密。哦,人都是猥琐的,都有窥探他人隐私的冲动。尽管是那种时候,她们还是不能阻止内心的邪恶,表面上两人那么悲戚,唏嘘一声接着一声,间或还要抹点儿泪。内心里却急切地想寻见什么。两人似乎都断定,死去的凡君是个有秘密的人,一个带走很多未知很多悬念的人。所以她们不动声色地紧张着,装模作样地平静着,小心翼翼地期待着。整理完其他,只剩未打开的书橱时,两人用目光交换了下意见,都有些承让,也有些胆怯,最后还是乐小曼胆子大,说了句我来吧,就动手去拉书橱。
那一瞬,木子棉突然走开。
对于这一诡异的举动,木子棉至今不能解释,到底因了什么呢,为什么要突然离开?她不能自圆其说,对那天的行动,她给不了答案。对那天的自己,更是想不通。但她知道,有些事,她是绝对有预感的。
那天的木子棉离开画室,先是去了凡君卧房,她倒在床上,想短暂地睡上一会儿,闭闭眼也行。可是身体刚挨到床,凡君的气息就滚滚而来,那么真切,那么强烈。仿佛一个娇小玲珑的女人就卧在那里。她唤了声凡君,居然真就听到回应声。是凡君,真的是。木子棉急切地伸出手去,想抚摸她瘦削的脸,想捧住她瀑布一样的长发,还想在她性感的鼻头上亲一口。但是没有,她的手触摸到了一股空气,冷冷的,有死人的味道。吓得她赶忙将手缩回来,再看,床就空了。原来睡着凡君的那个地方,师母欧阳林茹放了一只布娃娃。木子棉忍不住,猛地抱住布娃娃,心里呼唤着凡君,人已哭成了泪人儿。木子棉哭了一鼻子,竟稀里糊涂地睡着了。中间欧阳林茹进来过,见她睡得安详,轻轻替她盖了被子,默默地站边上看了好久,又轻迈着步子出去了。木子棉睡了有两个小时,她是被一阵奇怪的声音吵醒的。睡梦中的她隐隐听到,有人在隔壁惊讶地喊叫一声,快来看啊,这是什么?好像是小曼的声音。木子棉还在半睡半醒中,怀疑是不是听错了,就有慌乱的脚步声往画室去。那是师母欧阳林茹的脚步。这些年,因为凡君的缘故,她们来这个家的次数有些多,这个家里的一切,对她们都是熟悉的,包括每个人的脚步,都能清晰地分辨到。木子棉揉揉眼,挣扎着从梦中醒来。刚要下床,就听画室里传来声音。
“快放下,那些物件动不得。”
说话的是师母欧阳林茹。
“是信,一大摞哦,天呀,还有日记,从没听说凡君有写日记的习惯啊。”
这次传来的是乐小曼的说话声,她的声音里有一份惊讶,还带着夸张。
“师母,快来看,凡君写了好多啊。”
“快把它放回去!”一阵更急切的脚步响起,明显是师母跑去夺什么。
“不嘛,我要看,我要重新了解我们的凡君。”
画室里传来一阵窸窣声,似是两人在争夺什么。突然地,乐小曼叫了一声:“木木,快来,天啊,凡君她,凡君她……”
“放下!”这次是师母欧阳林茹发怒的声音。
等木子棉整理好头发还有床铺站到画室门口时,画室里的两人已停止争夺。师母欧阳林茹护在书橱前,胸脯一耸一耸,显然她还没从刚才的慌张中镇定下来,脸也红红的。一边的乐小曼有点沮丧,头垂着,两只手像被剥夺了什么似的显得难堪。书橱又恢复先前的样子,安静而神秘。
“什么东西?”木子棉问。
两人都没作答,都拿眼神看着她。
“到底是什么?”木子棉又问一句。乐小曼扭过头,害怕跟她对视。师母沉不住气,快速说:“什么也没,是君君小时候照片,小曼大惊小怪,我把它收起来了,看了难受。”
“是吗?”木子棉那天不知是怎么回事,打她走出卧房那一刻,似乎就注定要将事情弄个水落石出。所以无论师母怎么遮掩,她都不可能相信那只是凡君小时候照片。好像她早就知道,那个巨大的秘密就藏在那个哑巴似的书橱里,就等某一天她亲手打开,将它晒到阳光下,晒到众人眼前。她所以没亲手打开,提前逃回卧房,把机会留给乐小曼,一是害怕亲手打开,亲手拿出那些炸药。二来她也是想把这个机会留给小曼。人都是复杂的,过去岁月里,她,凡君,还有小曼,因了三家男人,也就是方鹏飞周培扬他们,关系处得很亲很密,跟姐妹一样,不,有时还胜过姐妹。但木子棉总感觉,这层关系是装出来的,或者是一种表演,就算不是表演,也有虚假的一层在里面。人跟人怎么会亲密无缝呢,不可能的,就算是父女、夫妻,不也照样有裂隙,照样有算计在里面?她们是好,可她们之间也有很龌龊的东西。比如小曼会时不时地流露出嫉妒,露出女人常露的醋意,尽管她一再声明,那是不存在的,但木子棉能感觉到,那些酸溜溜的东西在小曼心里是实实在在有着的。还比如凡君有时会对她气急败坏,莫名地发火。有次凡君发病,下不了床,在床上躺了一周,她们几个轮流来陪。一次母亲庄小蝶正好犯病,把她给拖住了,将母亲送到医院,交代给匆匆赶去的周培扬,木子棉就往导师家跑,紧赶慢赶,还是晚了。按说晚一会儿也没啥事,她还笑着跟凡君解释呢,凡君突然拿起床头的水杯,砰地摔在地上。
“我不要你们管,不要你们可怜我,都走,给我出去,我要一个人静一静!”
木子棉吓坏了:“凡君你别火,别火啊,来,听话,快躺下。”她手忙脚乱地想把凡君扶着躺下,没想凡君更加怒不可遏:“你走,走啊,凭什么要你照顾我,凭什么要你看我现在的样子!”
……
类似的咆哮,凡君一次也不给小曼,全给了她。木子棉不得不怀疑,凡君跟她,心里绝对是有结的。结是什么,是坎,是逾越不了的鸿沟,有了这沟,不管她们怎么努力,密不可分的现实也是永远不会到来。木子棉由此陷入了痛苦,那段时间她非常低迷,情绪败坏到极点。回到家莫名地就冲周培扬发火,不管周培扬做什么,都看不顺眼。她记得很清,当时正好大洋有项工程出了问题,死了人,是外包承揽的工程,周培扬忙得焦头烂额,既要跑甲方那边不停地解释,又要给死者家属做工作,还要跟外包方讨价还价,厘清责任。可她就是不理解,非要周培扬陪她去泰国。对了,那段时间她突然对佛教有了兴趣,听身边的人说,泰国那边寺院烧高香,能让一个女人安静下来。周培扬哪肯啊,跟她讲了一堆理由,说要去你自己去,我真是没有时间。
“你有时间往别的女人怀里钻,你有时间陪别的女人去烧香拜佛?”木子棉噼里啪啦,冲周培扬发了火。她说的别的女人,就指凡君。木子棉也是无意中得知,不久前,周培扬陪着凡君去了一家寺院,两人还在山上住过一夜,这事令她心里很是不快。周培扬最终还是没陪她去泰国,木子棉自己去了,但一上路她便后悔,而且怕。
那种怕来得莫名其妙,恐怖得很。木子棉还没进入泰国,离她想去的法身寺还有很远的距离,心里突然冒出一股不祥。那不祥跟以前任何一种都不同,以前遇事的时候,木子棉也是有不好的感觉,比如在报社被那个叫亚海的年轻骗子所骗,再比如更早以前发现母亲秘密时心里那种乱哄哄要死又不想死愿意让别人去死的感觉,那些感觉尽管也很恐怖、很折磨人,但木子棉还是能把它们驾驭住。这次完全不一样,那种奇怪的感觉刚一涌出,她马上被搞乱,是完全乱,乱得没有方寸,岂止是六神无主,浑身都没主。慌得像奔命的兔子,就想一头撞进某一个地方。木子棉眼前先是冒出一个幻景,丈夫周培扬跟一个女人纠缠在床上,周培扬一丝不挂,女人也是一丝不挂。这个画面在她脑子里固定了足足十秒钟,她猛地发出一声叫,天呀!然后就没了声音。她的叫声把车上的同伴惊着了,以为她怎么了,纷纷投过来关心的目光。这下更糟,刚才那个画面再次出现,而且奇怪得很,前面冒出时女人的面孔是不清晰的,模糊一片,这阵儿突然清晰,竟变成坐在她身边的女人。
“你——??”木子棉一双大眼惊瞪住邻座,拳头不自禁地握了起来,可是画面又迅速换成另一个女人。
就这样,画面一直变,女人的样子千奇百怪,有漂亮的,年轻性感的,也有老丑肥胖如一堆肉山的。这些女人搔首弄姿,各种风骚下流,而丈夫周培扬居然一一笑纳,推辞一下的态度都没有。
“无耻!”木子棉狂吼着骂出一声,霍地站起。眼前的画面突然没了,她看到的是车外的风光。等她意识到自己犯癫,重新坐下,眼睛还没来得及闭,画面再次出现。
天呀,木子棉无法再去泰国了,画面驱赶不掉,不论采取什么样的方法,只要她坐下,眼睛合与不合,污秽不堪的画面就进入她脑子,撕扯她的心。后来几乎是无时无刻不跳出来。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呢?木子棉最终没能继续旅行,掉头回来了。回来后第一件事,就是扑进家里捉奸。
家里空着,床还是那张床,屋子也还是那间屋子,床上没人,什么也没有。木子棉好不失望,更有几分不甘心。此后很长时间,木子棉老是这样,总是在冷不丁的时候突然杀进家里,直奔卧室……
一次也没有成功。
但是怕这个字,却永恒地种进了她心里。直到现在,木子棉都不能将这个“怕”驱赶掉,那种怕不只是担心,也不是惧怕毁灭,而是……她有些说不出口,真的说不出。谁能想得到,木子棉怕的,竟是无法成功,无法将脑子里幻化无数遍的那一幕真实地捕捉到床上。
她把自己折腾坏了,近乎一年时间,她用全部精力和时间来做这样一件事,最终还是一无所获。某一天,她不得不失望地冲周培扬说:“你真狠,狠啊。”周培扬听得似云似雾,连续问她,到底怎么回事,木木你怎么越来越不正常?木子棉没想到到了这个时候周培扬还敢装傻,怒不可遏地吼了一声:“滚!”然后就泪如雨下,哭了一阵,不甘心,又扑上去骂:“我不正常,你他妈的才是世界上最不正常的那一个!”
她爆了粗口,那是木子棉这辈子第一次爆粗口,爆过之后,她就知道,自己完了,彻底完了。
生活自此而发生变化,原本还算平稳的日子忽然间遭遇暗礁,一条船脱离它的轨道,朝谁也不想看到的方向驶去。
那个怕字就这样钻进木子棉心里,一天比一天牢固,一天比一天折磨她摧残她,以至于后来,木子棉不得不承认,自己有了心理疾病,得治。她瞒着周培扬,偷偷去了几趟医院。医生的说法让她大吃一惊,她是典型的多疑症加轻度抑郁还带点狂躁,属于偏执型性格缺陷,医生建议她住院治疗,如果不及时就医,合理疏导,会引发更多的心理疾病出来。
不管承认不承认,木子棉是掉进某个黑洞里了。黑洞时浅时深,有时候木子棉觉得自己已经爬了出来,不再受那些阴影困扰,跟周培扬的生活也能正常,两人有说有笑,也像是夫妻,彼此关心彼此照顾。可突然地,又会陷入一种恐慌,一种绝望,一种彻骨的寒……
这天的木子棉仍然是受这个“怕”字的驱使,她看着书橱,脑子里竟又出现去泰国时反复有过的那一幕,凌乱一片,污秽不堪。不过这天,床上的女人是清晰的,她是凡君。
木子棉已经相信,书橱里面是有秘密的。她想要的东西,就在里面。她顽固地站在那里不走,非要让师母还有乐小曼把秘密交出来。师母当然是死活不肯交,后来被她闹急了,乐小曼才说:“就一沓信,也没啥,我们还是不看了吧?”
“什么信?”木子棉穷追不舍,那一刻,她相信她没一点淑女风范,样子肯定像极了恶妇。师母欧阳林茹在她母狮子一般的目光下,清晰地打出几个寒战。
“就是一些普通信件,我也没看,走吧走吧木木,剩下的交给师母去整理。”乐小曼忽然轻松起来,极友好地走过来,拉住她的手,想把她拉出去。
“走开!”木子棉忽然用力打开乐小曼的手,不知是勇气所致还是神经病发作,几步跨过去,站在师母欧阳林茹面前。欧阳林茹吓坏了,这是一个天生就胆小的女人,一辈子没大声讲过一句话,尤其得知自己把最不该遗传的基因遗传给宝贝女儿后,胆子就更小,说话走路从来都是轻声细语,好像音高一点,世界就会因她而塌陷。就这样一个弱如细草的女人,不,是师母,木子棉那天也没放过。竟然一把推开挡在书橱前的欧阳林茹,二话不说就将手伸了进去。
木子棉打破了一个宁静。
她把人家捂了多年的坛子打开了!
坛子里冒出的不只是醋,还有恨,还有妒火。
看完那些信,木子棉整个人都呆住,不,是惊住。脑袋完全成了空白。乐小曼吓得站在一边,祥林嫂一般不住地说:“我就说嘛,不让你看,你偏看,这下好,啥也瞒不住了。”木子棉听不见,她啥也不见。整个世界塌了,天地昏暗一片。
木子棉带着泪水离开了导师林宇达家,她知道,这幢房子,还有这画室,这卧房,她再也不可能进来了,包括林宇达夫妇,也该在她的生活中画个句号。
木子棉不想回家,家这个字眼,那一天突然在她心里变成地狱。她在外面游荡了半月,先是住旅馆,后来又挤在乐小曼家,中间还去了两次凡君墓上。奇怪,那个时候,她还能去凡君墓上。可她真去了,十一区十七号。她坐在风中,捧一束白色的栀子花。她说,凡君啊,我没地方可去,整个世界都被你带走,你把我可怜的幸福还有自尊全带走了,你让我到哪里去?凡君啊,我看了那些书信,终于知道,这些年的猜测不是无中生有,也不是故意跟周培扬过不去,你们,你们毁了我整个世界啊。她一边哭,一边跟凡君诉苦。内心里居然没了恨,有的只是一种无处诉说的悲伤,还有绝望,还有世界烂了后的一大片瓦砾。凡君墓上哭过之后,木子棉猛地起身,决计回家,她想跟周培扬算算这些年的账。
家里来客人了,她进门的时候,周培扬正跟公司几个重要人物研究招标文件。木子棉本想当场发火,但看了几眼,还是忍住了。当那么多人面,火真是发不出来啊。她钻进了卧室,跟谁也没打招呼。她在床上熬啊熬啊,心里翻江倒海。那个时间她把自己跟周培扬所有的事想了一遍,其中想到了最不愿想的一桩,那桩事里有她的母亲庄小蝶。后来又将自己跟凡君的前前后后想了个遍,她得出一个结论,两个字:影子。这么多年,她不过是凡君的影子,不过是周培扬感情世界的一个寄托。这些敏感词刺激了她,令她怒火中烧,再也控制不住。她跳下床,穿好鞋,就扑了出来。周培扬他们已经商讨完工作,客人正要离开。两个副总不停地冲她微笑,不明白她脸上的戾气从何而来。木子棉也冲两个副总笑,但笑得太过狰狞,比厉鬼脸上的表情还要恐怖。两个副总跟见了活鬼一样,吓得夺门而逃。周培扬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这样,正想问她,木子棉已经发作。
“周培扬,我要杀了你!”
周培扬压根没看清,木子棉何时拿了菜刀,而且是两把。等他发现情况不妙时,木子棉已抡着菜刀,噼里啪啦朝他砍过来。情急中周培扬伸出胳膊拦挡,胳膊上连着挨了几刀,周培扬忍着痛,瞅准时机一个反扑,两把菜刀啪啪落地。
“你疯了,要干什么?”周培扬惊出一身冷汗。
“叛徒,流氓!”木子棉扑过去,一把撕住周培扬脸。周培扬猝不及防,胳膊上的血还没止住,脸上又多了几道血口。
“木子棉,你想干什么?到底怎么回事,能不能讲清楚!”“清楚”两个字还没讲出来,又狠狠挨了一下。
“你真狠,恶妇!”周培扬破口大骂。
木子棉哈哈大笑。那一刻,似乎只有这种笑,才能让她解脱。
“说清楚?周培扬你让我说清楚?我呸,周培扬,你今天跟我交代清楚,你到底搞过多少女人,跟她上过多少次床,是不是还把她带到我的床上来?”
“你给我住口!”周培扬起先还有点蒙,听木子棉这样一说,马上明白是因了什么。
凡君,一定是凡君。
事实上,这么多年,凡君像一个别扭的存在,一直横在他们中间。周培扬一开始并不承认跟木子棉的婚姻是有羁绊的,怎么可能呢,他们是自由恋爱,当年也算轰轰烈烈一场,紫荆山还留下他们疯狂的印迹呢。婚后的日子平静而幸福,虽说中间有些波折,但都是他不甘心于命运,跟命运抗争而引发的。他做到了一个男人该做的一切,关心老婆,疼爱老婆,为她也为自己打拼出了一个新的世界。尤其现在,他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大企业家,典型的成功人士。别的女人有的,木子棉全有,别的女人没有的,木子棉也一应儿都有了。生为女人,木子棉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至于他跟凡君,周培扬认为这都是过去式,是跟木子棉认识前就有过的故事,而且是童话,每一个少男少女都曾有过的童话。这事压根就不该掺和到婚姻中来,更不该成为他们幸福生活的阻绊。就他自己来说,这些年的风风雨雨,也早把当初那股青涩冲洗干净,已步入中年的周培扬,再也不是当年那个书生,爱情两个字,在他心里早有了别的解读。
直到凡君去世,直到死讯真真实实砸在他心上,周培扬才猛地发现,忘却两个字,根本不存在。岁月可能会模糊一些东西,但绝不会将其冲洗得干净。相反,越是青春年少时经历的,越是致命的。这段日子,周培扬自己的痛苦充分印证了这点,他甚至不能听人们提起凡君,连恩师林宇达和师母都不能提。他这才知道,那场没有结局的暗战,是他生命中最独特也最为致命的一次。那场没有来得及表达的爱,在他心里埋下了一个巨大的隐患。
人可以走不出往事,但绝不能被旧情困住。这是周培扬以前的观点,现在他知道,自己恰恰是被一段旧情包围住。但他不想承认。至少这个时间不能,因为他还困惑呢,到底是不是这样。
“你能不能清醒点,满口胡言!”周培扬厉声呵斥,想用这种方式表达他的无辜。木子棉又笑出了声:“行啊,周培扬,演戏你比我强,原来我他妈的在戏里活了二十多年。今天你必须跟我讲明白,这到底算哪门子事?”木子棉也是气昏了头,能不气吗?不气她就不是女人。
她扑过去,摆出一副跟周培扬血战到底的架势。
周培扬害怕了,用力一推,将木子棉重重推倒在沙发上。
“你给我安静点。”他说。
“周培扬,你个老流氓,大色鬼,无耻之徒,小人。我一直拿你当君子看,也相信你的鬼话,可你他妈的全是骗人,连朋友老婆都惦记着,你还算人吗你?你今天跟我说清楚,这辈子到底跟多少女人干过,你们还玩花样,好啊,玩花样。”
体力上占不了优势,木子棉只能耍嘴上功夫,可她不知道自己在说啥,乱七八糟,一塌糊涂,脑子里闪出什么她就骂什么,啥脏啥难听就骂什么。她把世界上恶毒的词都用上了,还嫌不够,又挖空心思创造出一些。后来她说到了凡君,破天荒地用biao子来称呼她。
“那个柔弱的biao子,装得多好啊,多正经,可她是一烂货!”
“啪!”一记耳光响在她脸上。
震惊中木子棉捂住了自己的脸,她没想到,周培扬会扇她耳光,一时有些愣,可仅仅一会儿,她就马上醒过神来。
那天她疯了。
木子棉一疯,就再也不是那个端庄秀丽温良贤淑的女人,瞬间变成恶妇,一头撞向周培扬。周培扬压根没防范,被木子棉狠狠撞倒。木子棉跃上去,骑马一样骑在周培扬身上,两只手抡圆了,左扇右扇,只听得屋子里“啪啪”乱响,一阵下来,周培扬就成了胖子。
木子棉气喘吁吁。她对自己很满意,她发现自己原来并不是一个淑女,更不是人们眼里那个文绉绉的女知识分子。她是一泼妇啊,不但嘴上功夫刁蛮,手上功夫更是厉害。
打完骂完,木子棉哭了。那份恓惶,那份无助,一下又把自己拉回到弱女子。
“周培扬,你毁了我,毁了我啊——”
那个冬天,木子棉人生第二次为爱情、为婚姻流下伤心的泪。第一次是因为她母亲,但那已是老久以前的事,木子棉已经不耿耿于怀,而且周培扬再三解释,那是一场误会,是母亲庄小蝶发病,他也是没有办法。木子棉信了。可这次,不管周培扬说什么,木子棉都不再相信,况且人家周培扬什么也不说。
他用沉默来对付她。
那个冬天太寒冷,她的泪刚从眼里流出,便迅速结成冰,她感觉整个生活都被冰冻住。
漫长的冬季里,不管她怎么努力,怎么开导自己,甚至拿自己跟母亲庄小蝶去比,想从母亲的不幸和混乱里找到一线安慰,一切都是徒劳,她根本拯救不了自己。寒冷的冬季眼看要结束,木子棉心上结的冰块还是融化不了,她终于承认,她跟周培扬,再也回不到以前。生活犹如一件麻衣,大家都小心翼翼,不要让它开洞,它就不会灌进风吹进沙。一旦捅开洞,再想回复原状,就很难。
木子棉开始抽烟,开始酗酒。以前决然不说脏话的她,犹如刹车失灵,稍不留神,恶毒的脏话就从嘴巴里冒了出来。这都是小事,更为严重的,那个“怕”字,一天比一天强烈,一天比一天恶毒。她几乎无时无刻不在怀疑,周培扬是跟别的女人搅在一起。
那个冬天,她跟周培扬之间的关系也发生了深刻变化。周培扬常常无言地站在窗前,眼里一片茫然,或是空洞。对她的伤,对她的痛还有女人的嫉妒,视而不见。她越来越坚信,周培扬心里,真是有凡君的,以前这些情这些相思被藏着裹着,周培扬面子上还得对她好一点。现在倒好,瓶子打开了,里面的苦汁全流了出来,周培养索性不装也不去掩饰,任由那没来得及吐出的相思还有爱慕活跃在自己脸上。木子棉哪能受得了,他真是好冷酷啊。漫长的一个冬天,他没碰她一次,就算躺身边,也是冷冷的。可恶的男人,有次木子棉无意中撞见,周培扬竟躲在卫生间自己干那事。天啊,太恶心了,她是第一次看到男人还有那样猥琐的一面。
车子在半山腰颠簸着,一上了山路,奥迪的优势就全然尽失。尽管老范开得小心翼翼,可车座上的周培扬还是被颠簸不时打断思路。望望右边空着的位子,周培扬觉得很对不起两位同学。他跟木子棉又闹翻了,比那年还严重,算是彻底撕破了脸,木子棉一怒之下,搬出了家,将原来报社分给她的房子重新收拾一番,闹起了分居。
这女人!唉,周培扬重叹一声。
荒唐!每每想起这事,周培扬就觉得自己很荒唐,生活更是荒唐。命运这玩意儿,会不知羞耻地给你添乱,将一些毫无关联的人和事,泼墨一样泼给你,管你受得了受不了。分居不可怕,可怕的是他被生活涂黑,命运强行穿给他另一件衣服。以至于他现在越来越怀疑,自己对妻子,对儿子可凡,是不是真的问心有愧?以前周培扬不这样,这点上从来没有过疑惑,自认为此生,是对得起可凡更对得起木子棉的。想想看,这个世界上,有多少男人能担得起该担的责任,而且能将这些责任担好?他周培扬虽然不是什么大富豪,但经过半生的打拼,也算给他们提供了衣食无忧的生活。尤其木子棉,打四十岁起就可以不用上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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