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美。只是他们不知道,伴随着这样的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的惆怅里,还有寒风过处的冰冷刺骨以及分分秒秒担忧着有野兽与匪贼出没的惧怕。
如同叶谦念他没有亲眼目睹,他在十岁那年的叔父家遇到的那个姣美的小女孩,在他离开的三个月后莫名地感染上一种肌体病变的怪症,在服用了合荷散控制了病情后,身体却开始了膨胀虚胖。他也永远都不会知道,当年他心心念念想娶回家的小女孩,就是今天的葫芦御小槿。
(四)
再一次相约出行,已经是在两个月后了。
潆汐说什么都不让我打退堂鼓,她兴奋地道:“小槿,你知道吗,谦念的父母已经答应我们的婚事了!婚礼就定在明年的元月,距离现在不到三个月的时间了,我不管哈!你一定要陪我去采购婚礼上所需的珠宝首饰!”
我能说什么?已经不记得怎么和潆汐成为朋友的了,但是一路走来,无论她怎么骄矜高傲地对别人,对我却始终很好。
时节接近年关,本是寒雪剀剀,可即将过年的喜庆让街面热闹无比,走在大街上,车水马龙生机盎然。在路过一个众人围绕的贩卖玉饰的摊位时潆汐停了下来。
几乎是在同时,我和潆汐都看到了那只蒲花粉簪。簪身是由纯银打造,顶端的菖蒲花乃天然的红玉雕制,玉质的花瓣脉络分明,活灵活现,握在手中沁凉剔透,实在是只难得的好簪。潆汐几乎是爱不释手的,便询问小贩那只粉簪的价钱。
那小贩瞳光一闪,略一转弯,便伸出五个指头。
“五十两?!”我和叶谦念同时惊呼,五十两实在不是小数目,都足够买下他那摊位上所有的饰品了。
“便宜点行不行?”潆汐问道。
奈何那小贩虽满脸笑容,却不肯让步:“姑娘,这只簪子制作精巧,一看就是名家打造,加上质料又是上好的珍贵的红玉,要你五十两,实在不算贵。”
潆汐转过身看着叶谦念,但方才采购了太多的布料饰品,此时的叶谦念找遍了全身上下,也凑不足五十两,只见他讨好地笑道:“钱一时没带够,明天带够了再来买好不好?”
那小贩停下正在与旁边顾客的解说,此时闻言,裂嘴一笑:“这位公子,现在是三九天,一遇上落雪,摆谈摊本就不易,加上我们这些摊位都是流动的,到了明天,也许我就不在这里了。”
潆汐看了叶谦念好半天,见后者尴尬地微垂着眼,半响才地放下簪子,低头继续挑选旁边的玉器手镯。我虽然也觉得喜爱,只是自己本来就粗胖的体型实在不适合珠环翠绕,只得望而却步。
挑选了一会,潆汐便兴致寡淡放下试戴在手腕上的清心翠玉镯,对我们说:“走吧。”
可刚没走几步,遍听见后头有人在大声叫唤,回过头,却是方才那玉器小贩。
那小贩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姑娘公子,暂且留步,方才你们一走,我那只蒲花粉簪就不见了,请问是不是?”
站在前头的叶谦念好看的浓眉一皱:“不见了?你的意思是说,是被我们顺手牵羊偷走了?!”
小贩哈着气,身躯却是挡在前头不依不挠:“若公子小姐觉得冤枉,可否当场搜身?若真不是你们偷的,也好还你们清白的不是?!”
我们怒不可遏又莫名其妙,觉得受辱的同时又无可奈何,身旁的潆汐更是神色不定,可那小贩招呼了一群人上前围观,大有不搜身便不放行的架势。
叶谦念率先被搜查却未果,那小贩便请了一位也在贩卖水果大婶来到潆汐面前,刚要触及她的衣物,我身边的潆汐突然转过头,用力将袖子里一个冰凉的物什扔砸在我脸上,大声喝道:
“刚才我就跟你说不要偷了,你不听,还盎求我帮你藏匿,你搞什么啊!”
那物什啪地一声摔在了地上,我定睛一看,赫然是方才那只蒲花粉簪!
现场像水滴油锅,顿时炸开了,街面上的贩夫走卒纷纷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这么风云突变的情况让我脑子一片空白,下意识地就开口解释:“不是我,我没有,我”
可潆汐连忙将目光转向叶谦念:“谦念,刚才小槿拜托我帮她藏簪子的时候,你也看到了对不对?!”
叶谦念的面色因震惊而苍白,可这么多双的眼睛在盯着他,根本不容许他缄默不答。好半响,才看到他困难的启齿,他在说:
“是,我也看到了是小槿让潆汐帮忙的”
他的语速很慢,说得好像很困难,可却字正腔圆,字字清晰,清晰到我要花费好大的力气,才能把即将决堤的眼泪给逼回眼眶里去。
(五)
事后的影响,是远远超乎我的预料的。
潆汐和叶谦念没有给我半个字的解释,几乎所有的流言蜚语都朝我涌来,没有一个人相信,即将嫁入官宦之家的潆汐会不顾声誉地偷盗玉品,而我的解释,在越演越烈的的谣言下成了越描越黑的掩饰,百口莫辩。
蔓罗简直气坏了:“小槿平常根本就不喜欢穿金戴银,你连描眉画唇都不会,怎么会去偷簪子!?”
可蔓罗的义愤填膺根本无法阻止众口铄金的人言可畏,事态竟严重发展到了有人在我所住的卧房的门板上用炭笔来涂字嘲笑?!
我至今都记得那首字迹歪扭的诗:
肥女岂敢想擅郎
身痴名裂心先残。
若是哪天愿得现
葫芦也能变凤凰。
蔓罗气急败坏,我却突然哑口无言。
众人的幸灾乐祸我没有看到,潆汐眼梢的冷嘲和叶谦念歉然的目光我也没接收到,我只看到寒风阵阵的院落,那枝原本正绕着竹竿生长的葫芦苗在一夕之间,被冬风的凛冽吹黄了叶苗。
说我是胆小也好,是懦弱也好,不顾坊主腊罗和蔓罗的劝阻,我还是毅然踏上了返乡的归途。说怨不怨恨不恨委屈不委屈已经不重要了,我想我需要一个宁静的环境和时间,用来疗伤,用来等待。不是等待叶谦念,而是等待自己,等时间流逝,等他在我心里重新变成无足轻重的路人,等这一切都云淡风清。
很鸵鸟的办法对不对?
可我扪心自问,自己真的是完全清白无辜的吗?
说实话,我何尝没有迷惑于叶谦念显赫的家世和俊秀的外表;我何尝不是明道他的心意还出现在他的左右;我何尝不是企图用努力来挽回他心中那个抹不去的影子;我何尝没有一点点的虚荣和贪念?说到底,我还是摆脱不了虚荣的本质,对于一份工作的表现,对于一个人的观念,即使再热爱又能走多远?所有的努力不过是为了能够被认可,而所谓的认可,本身就带浓厚的虚荣。
到了很久以后,我才明白,再怎么盛大的暗恋,都摆脱不了三种结局:一种是守得云开见日出,蓦然回首阑珊处,修成正果;一种是不敌世事两茫茫,无可奈何花落去,转身忘记;还有一种,天上地下唯此人,曾经沧海难为水,孤寂到底。第三条路最难走,因为这一路上,痛苦比幸福多,落寞比欢喜多,除了承受孤独寂寞之外,你还得在同时不断地辜负身旁的所有人。
如果明知道所有的后果,你还是执意选择这么一条路,那么我只能祝福你能够得偿所愿,我知道这很难很难的,因为,我没有做到。
(六)
回到了家乡洪州,迎接我的,是母亲的怀抱和父亲的宽慰。我认由母亲给我找了门亲事,对方是个勤劳朴实的庄稼汉,性格质朴憨厚到并不在意我那身肥胖。
我知道,所有的伤心都有被治愈的那一天,人生还有很长很长的一辈子,我还是那个乐观开朗的御小槿,我终于可以坦然地正视自己的身材,把过去和伤害都抛到了脑后。
只是呵,在婚礼前夕,有一封来自长安的信件经酆都转洪州,最后,邮递到了我手里。
打开一看,是一副极其细致的工笔画:
白雪垲垲的背景下,一个女孩儿蹲在花架下,为手中枯萎的葫芦苗而落泪。
看着看着,一阵酸楚,一个人孤身穿过深夜的丛林野外我没哭,看到叶谦念大方地牵着潆汐的手我没哭,潆汐将玉簪扔到我脸上我没哭,流言短语朝我倾盆而来时,我也没哭,但是在看到画底的落款时,我却终于忍不住泪流满面。
其实那里就写了一句话:
原来,再盛大的花事都有花期,从春寒缭崤开到夏末荼靡,感谢你的坚强安静,让我终于学会用我的方式来聆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