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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怡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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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就是些咸菜泡饭,偶尔换些普通的点心。淡怡和平素的早饭常常变花样,新烧的稀饭就着各色时令小菜的也有,牛奶面包水果的西洋早餐她也喜欢的。起初这种简单而清素的饮食,她是不习惯的,她还总嫌弃那炉子上有股说不清的味道,后来也慢慢的习惯起来,但咸菜却横竖不吃。中午和晚上也要和谢大夫一起吃饭,总不过时令中的菜色。好在老妈子把饭菜烧的味道都还可口,那散发着清香的米饭,和那些绿意盎然的青菜,就伴随着淡怡和慢慢度过日复一日的光景。在那些寻常里弄的飘香岁月中,她也就淡远了她的咖啡厅和点心店。

    谢大夫有他这个职业者身上的一切特征,精细、稳重、妥贴、一丝不苟、干脆利落。他是个称职的大夫,慢慢在那条街上、那个街区,建立起了他自己的威信,开始有些重病的患者来到他的诊所里了。他慢慢的忙了起来,但照旧是很体恤病人的,对某些上了年纪的婆婆,甚至可以说是温存的。很多病人带着痛苦与迷惘的眼神望着他,依靠和信赖着他,而他则把他们的病痛一点一点消除掉,把健康慢慢还给他们。谢大夫还是并不时髦,有点守旧的样子。看病人的时候架一副眼镜在鼻梁上,和淡怡和从前接触的子弟不太相同。他的生活循规蹈矩,没有太多的娱乐活动,时间安排也日日雷同,但是平凡中却自有一种每日不同的新鲜元素,像初春的天里慢慢开放的花,初看上去,每天都是一样的,细细的看,就会发觉原来每天那花开得都是不一样的。淡怡和慢慢开始领受这样的日子。这样的岁月很平静,也平淡,也很温存。没有什么事情需要淡怡和操心,她可以心无旁骛的继续她的生活。她不用看明天,明天就摆在那里,等她去过那日子。有时候他们一起去药店卖些西药,淡怡和走在谢大夫身边,像走在一个亲人身边。这种岁月,和淡怡和从前生活的二十几年都是不相同的。

    淡怡和在某天傍晚,忽然觉得,这位大夫和她小时候坐在家里的沙发上读到的那位叫夏尔。包法利的医生有些相同的地方。都是朴实的大夫,经营着自己的诊所,包法利有位时髦的太太,而谢大夫这里有她这样一位曾经的名媛淑女。她想,只不过她不像那位包法利夫人,那是个向往浮华世界的女人,而她则是看尽了浮华世界的。她这样想着,自己就被自己吓唬了一跳。她想,怎么会起了这个念头?她的心蓬蓬的跳了起来,脸大约也红了。那时候没有病人,谢大夫正好在对面的桌前坐了,她怕她的脸红,会被谢大夫看到,可是当时很安静,她不敢抬头看谢大夫,似乎怕他透过她的身体,看尽她的心里去。她急忙深吸了一口气。在那个时刻,她感受着诊所中带有消毒水味道的空气,又感觉到了她初次来到这间屋子里时感受到的温暖。

    然后淡怡和就站起来,拿件外套,出门去散步了。临走,又自己觉得突兀,她只好低了头回身,说了声:我去散步。并没有敢拿眼睛直接瞧他。

    谢大夫的声音仿佛从梦幻中醒来,答她:哦早点回来。

    就这一问、一答之间,淡怡和就出了门去,心还在蓬蓬的跳。及走了十几步,才回想起谢大夫答她的话,暗自庆幸谢大夫不过是随口的应答,如若和她讲些旁的话,她不知道要窘成什么样子。及又走了十几步,又细细的揣摩谢大夫的话,觉得那几个字竟好似千均万两的重量,包含了如父如兄的抚慰一般。淡怡和的脸就又红了,自家在心里掌嘴,怎么好这么揣摩谢大夫一句最平常不过的答话。

    那天散步就特别的悠长。后来淡怡和绕到街道尽头一间绣坊,那里有个漂亮活泼的绣女,被人唤作小环的,十来岁的样子,像极了淡怡和从前家里的一个小丫鬟。那姑娘也是特别的聪明乖巧、瘦削精干的样子,眼睛水灵灵的,招人喜爱。她在街边上端了一匹布抖着,瞧见淡怡和这位淡雅的护士小姐走过来,就笑嘻嘻的搭话。淡怡和正为这些烦恼的心事搅扰,恰看她伶俐可爱,便也高兴丢开心事与她攀谈两句。偏生那丫头懂事,讲了两句,竟把护士小姐让进堂屋,端来茶水,淡怡和刚好买了一包粽子糖,就请她吃。其间看她言谈又爽利,举止又轻灵,深得淡怡和的喜欢。

    那天晚上,淡怡和回到诊所的时间就比平常晚了些,她在街上看到外间的灯还亮着,心里就升腾起一种平静的温暖之感,不觉脚下加快了步子,三步并做两不的推门进屋。转身关了门,脱下外套,才看见谢大夫泥塑木雕一般还坐在桌前读书,似乎眼睛都不曾抬一下,有一种平和的安静。淡怡和平素也是安静的,可今夜不知怎么偏就热闹起来,有了新鲜见闻一般牵动嘴角调皮的笑起来。

    她问谢大夫:你在读什么书?

    谢大夫又梦幻般的抬起眼睛,也不瞧淡怡和,只微微张嘴,说:医书。

    医书?谢大夫天天读医书?不腻吗?我只读小说不腻。

    谢大夫还是朦朦胧胧的答应着。

    淡怡和想,张碧云的这位谢家表哥可真是地道的读书人,到底是和从前上海一路的公子哥儿们不同的。不知不觉又觉得近了一层。就和他细细的讲一路上遇到的笑话儿:时下流行什么装饰了,听到什么新的歌曲了,哪位病人在路上遇到寒暄问候了左右不过是些闲言碎语作为笑料谈资,却被她这个大上海名媛客厅里出来的闺秀讲的妙趣横生。边讲,边一粒一粒的吃粽子糖,那甜蜜的香气就弥漫在消毒水味道的诊所房间里了

    那之后不久,淡怡和做了护士小姐大约半年后的一天下午,张碧云忽然的就来了。事先也未打个商量,呼啦啦的就站到了诊所门前。淡怡和恰巧在里边给一个孩子涂药膏。还是谢大夫先瞧见张碧云。

    张小姐叫了声:表哥!

    谢大夫就楞住了,说:碧云,你怎么来了?

    张碧云说:你楞什么?怡和呢?

    谢大夫平素唤淡怡和淡小姐的,这时候忙不迭的唤了声:怡和,你瞧谁来了?

    淡怡和闻声,倒吃了一惊,想着是叫自己的,却到底有三分亲切七分惊讶,正巧一抬头,劈面看见张碧云穿了一身粉红色旅行装,提了手提包,站在门外。张碧云也劈面看见淡怡和穿了一身护士服正直起身子,手里还拿着棉花药膏。

    淡怡和眼里忽然就蓄满了泪,叫了声:碧云!

    另一个早已流下泪来。

    她两个本来门内门外的互相看着,却忽然像会飞的小仙一样,转眼间就紧紧的抱住在一起了。过了半日还手拉着手,上下端详,不肯松开。张碧云的眼泪,自此就未曾干过。

    她哪里想得到,当年那个上海滩上养尊处优的娇小姐,如今要在苏州一条里弄中的平常诊所里,躬身劳碌。她的头发没有了时新的卷曲;衣服的料子虽然依旧是上好的,可到底慢过了流行的脚步;身上有一股消毒水的味道,而从前的淡怡和总是用一点在新新商厦买来的香水,淡雅清香;眼神依旧是优雅高贵的,却不得不在这狭小的诊所中从早到晚操劳。张碧云觉得眼前黑了,没有一点光亮。而那个时候淡怡和却恰恰觉得,天地宽了,岁月慢慢的有了生气。

    张碧云让谢家表哥打发掉病人,关了诊所,细细的问着淡怡和的境遇。淡怡和只说一切都好,让她不要担心。张小姐又请谢家表哥特特的买来了咖啡,煮了几杯,边喝边聊——这在淡怡和已经是久违了的享受——就像从前在沙利文一样的做派。

    一时无话,谢家表哥就说;这咖啡是上好的。

    张碧云和淡怡和相视一笑。

    这哪里可以叫做“上好”的咖啡?

    晚上,在淡怡和的房间里,张小姐细细的给她讲上海淡家的家事。淡怡和走了之后,淡家老爷四处查访,竟是没头苍蝇一般,后来好歹找到淡怡和曾经赁下来的那间公共寓所,却再也访不到淡怡和的下落。她的两位长兄也到附近的城市去寻访过,却也无从得知她的踪影。或者也许到过苏州,张碧云说,但那又怎么能找到呢?真的要留住你,也不会等到这个地步满世界的找人了。总归是找了许久没有结果。那冯小姐就在淡先生的耳朵边上吹风了。淡怡和忙忙的问,她说什么?张碧云就缄了口,吞吞吐吐的不肯多话。及淡怡和要动了气,张碧云才讲出来——一般上海名媛在讲这种事情的时候,都要先唱一出扭捏作态的戏本子——淡怡和心里也能揣度到,冯小姐大约不会讲什么好听话了。张碧云虽然也是道听途说,却并不是完全没有真凭实据。那个冯小姐趁着淡家四处找不到淡怡和下落的时节,就放肆的对淡先生说,那个古怪丫头怕是早早跟人私奔了去!淡怡和听着就笑了,她早已在这大半年里养成了一种淡雅的风度,不在乎旁人的流言蜚语。张碧云还是从前的脾气,先就生生把冯小姐责骂了半日。直到淡怡和连声的追问她下文,她才说,淡先生是不信的,但无奈找不到你的行止,最后也作罢了。两位淡家长兄到还着实继续找了一回,终于也作罢了。淡家,就这样平白无辜的丢了个女儿。

    张碧云说,怡和,你在这里也终究不是了局,可是冯小姐这样一说,你倒回不去了。

    淡怡和就笑了,我哪里还想着回去?我从出了家门的那一天起,就没再做回去的打算。我现在不也好端端的吗?

    张碧云低了半日的头,说,即令你不回去,你的名字被那恶婆娘一搅,以后可怎么

    淡怡和知道她要讲什么,抢着话头说了,这个也不是我现在好操心的事,总不过过一日是一日。

    张碧云就又要流泪了,怡和你的年纪真真不小了啊。

    讲到了这样的话,反过来是淡怡和来劝张碧云,仿佛现在处境艰难的是她一样。

    那天晚上,淡怡和躺着睡不着的时候想,她自己变得厉害,怎么竟然听到冯小姐如此污蔑,却丝毫没有动气,只是觉得无谓。

    张碧云在苏州住了两日才走。临走的时候淡怡和千叮咛万嘱咐,不要吐露了她此时的行踪,张碧云一一的答应了。又问,表哥也没深问你的来历?淡怡和说,并没有,只当我是你的穷朋友罢了。

    张碧云出门的时候,就吩咐谢家表哥,千万好好待怡和。

    谢大夫微笑着答应她,你放心,怡和在我这诊所受不着委屈的。

    从此,谢大夫再不叫淡小姐,一律改口叫她怡和。

    张碧云和淡怡和的告别,自然难舍难离;终究是一个走了,一个独自悲伤。

    那天晚上,谢大夫倒劝了淡怡和许久。两个人在房间里坐了,慢声细语的说话。淡怡和从张碧云那里领略到些从前她们交际圈中的风格,现在感觉,倒好像不如此时谢大夫那些温软的语言听来得舒服。不由的拿眼瞥了谢大夫一眼,好像也没那么平庸了,虽然还不过是普通的长相,许是看惯了的缘故?竟然生出几分亲切温存。

    之于谢大夫待她,自然是体贴如常。淡怡和却略略的感着,似乎越发体贴的了。某日出门回来,必然带一包粽子糖,谢大夫那双清秀的手提了回来,递给淡怡和,即便是绕路买的,却不过说声,顺路给你买的。淡怡和望着那双俊朗的手,就觉得某些以前岁月中绮丽的品格在谢大夫身上,多少有些投射。两个人也越发谈话多了,常常一个坐在窗前,一个坐在桌前,在夕阳半昧的光影交错之中,温柔婉约的聊着无关紧要的话题。或者淡怡和晚上出门散步晚了些,谢大夫就亲自去迎她回来。

    张碧云自那次走后,竟然光速结婚,淡怡和听谢大夫说起时,婚礼已经举行完。张碧云大约只是服从父母的命令,也未必对那位新郎有多大兴趣,后来只来封信告诉淡怡和此事,言辞之间颇多怨艾。淡怡和想劝劝她,便是悄悄回上海也是值得的,却又听谢大夫说,两个人去了香港。从此山重水覆,人在天涯。

    很多傍晚,淡怡和和谢大夫谈起张碧云,两个人多少都担着她的心,不知她是否过得顺心。

    就这样,时日又过了两年。

    其间每日每夜,大约都是从前的光景。

    淡怡和做护士小姐,心如古井,没有其它奢望。只是和谢大夫一心一意的照顾着诊所的生意,其中也尽心尽力。朋友亦不多,只时常倒去街尽头的绣坊和那小丫头聊天。偶有结交,也是浅淡疏远。这一带的街坊邻居,又因她风度品格到底是高人一等的,绝对不敢同一般邻居同样待她,当然是高看一层了,这高看,就带上了结交不上的距离。

    倒是有些媒人上门,来给谢大夫介绍女友。谢大夫一律开销她们回去,并不露半点要成家立室的口风。次数多了,谁看不出眉眼高低?连淡怡和心里,也多少有数了。只是两人都未点破。

    谢大夫的心,淡怡和知道;淡怡和的心,谢大夫未必就知道。他终究是位平凡男人,有着一般无二的平庸质量,并不太出众,可能在苏州算是个风流少年,但他心里也自知,在淡怡和的眼睛里,未见多么倜傥。对谢大夫来说,张碧云就是高一个层次中的女孩子,在资质和风度上,淡怡和更是比他的表妹张碧云要高贵些的。淡怡和始终是他生活中一个美丽的谜语,他渴望走进这个谜语,但并没有勇气真正靠近她的思想。他怕他的造次,推开了这位不像生来就做护士小姐的护士小姐。

    可是,冷眼看了这几年,也未见淡怡和有什么亲戚朋友可以依靠,未见她有什么财产可以享受。不过是每个月拿了诊所贴补她的那些钱,虽然过得也还体面宽裕,但终究是清贫俭省的。并且,淡怡和一次都没有回上海去,除了张碧云来看她,也不见上海有人来看望她。淡怡和就好像一棵种在了乡下的郁金香,淡雅高贵,本来该生长在花园中最醒目的位置,不过是长错了地方而已。谢大夫就鼓了自己的勇气,看着她这几年也没见有离开的意思,几年下来,又并不见淡怡和厌恶自己,横竖也就是和她是最亲近的人了。

    谢大夫在某一天傍晚,破天荒的问淡怡和,怡和,你的家里,还有些人啊?

    淡怡和就明白是要说什么话了。

    淡怡和到底是大上海出来的姑娘,落到这个地步,到底是有些不甘心的,但是这两三年的磨砺,也让她脱了一般大小姐身上的娇蛮,低了头想了半日,究竟想着,谢大夫的人是好的。又及想起几年前的傍晚时,把谢大夫比做包法利的幻想,自家也就笑了起来。淡怡和料着,这就是前缘吧。

    淡怡和就答他,并没有什么人。

    谢大夫再要追问,淡怡和就问,那么当日碧云荐我来时,怎么与你讲的呢?

    谢大夫说,碧云只说你一个人生活。

    淡怡和笑了,说,难道还信不过你自家表妹?

    一句话把谢大夫说的着急起来,登时涨红了脸说,怡和,我早就把你当成我最亲近的人!我怎么肯有半点信不过你?!

    本来是淡怡和从从容容的,一见谢大夫的急,她也急了起来,自觉对谢大夫不起,也涨红了脸说,慌不择句的说,我并没有说你信不过我。

    谢大夫就走过来,执了淡怡和的手,坐在她身边。淡怡和并没有微词。谢大夫知道,这就是应允了。两个人也就都不说话了。

    天黑了,他们慢慢的沉静下来。谢大夫的心里,是沉静下了甜蜜。淡怡和的心里,却是沉静下了忧伤。

    那天,两人直坐到很晚。后来淡怡和起身,谢大夫就说,我送你,送到她的门口,看着淡怡和掩上了门。

    淡怡和躺在床上,混沌无所思,仿佛很多事情都朝她涌来,又仿佛根本就没什么事情。她想起了她忧伤而死的母亲,想起了她胡涂的父亲,想起了她那两个自私的兄长,甚至想起了冯小姐,却实在想不起她的样子来。她又在朦胧之中,想起了张碧云,想起了从前上海交际圈中熟悉的许多名字。她已经几年没回上海了,但是在那个瞬间,她好似忽然又变回上海的高门大院中那位学尽礼数,又受娇气,又时髦的大小姐。在苏州的两三年漫长岁月变烟飞了,变雾化了,寻不到一点踪影。后来,隐约的就听见寒山寺的钟声。再后来,在这些混乱的思绪中,淡怡和慢慢的睡过去了。

    第二天早晨起来的时候,淡怡和觉得身子恍惚没有着落,一时间都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还是谢大夫敲了她房间的门,却不进来——这些年,谢大夫是摸清了她的脾气——等她让了,才进门来。淡怡和正坐在窗前,呆呆的,不知道跟谢大夫讲什么好。谢大夫就走过来,执了她的手,拉她出去吃早饭。

    还是泡饭,一碟咸菜。淡怡和依旧是只吃泡饭不吃咸菜。但是,就在那温热的米粒汤水之间,淡怡和感觉自己落到了实实在在的土地上。谢大夫轻声细语的跟她讲他们需要办理的事情,需要探访的亲戚。大约都是些不太要紧的人。淡怡和静静的听着,呼吸着清晨芬芳的空气,又感觉到一种温暖的塌实。淡怡和想,昨夜她是在飘着了,今天才落到实地上罢。

    倒是谢大夫总瞧着淡怡和不声不响,问她,怡和,你有事?

    淡怡和就从容的笑了,我有什么事?

    谢大夫说,我不知道你有什么事。这话,就是赌了气的。

    淡怡和又笑,那就是没事。

    谢大夫说,总和平常不一样。

    淡怡和低了头,本来就和平常不一样。

    谢大夫听到这一句,就笑了。又执了淡怡和的手,说,是比平常好得多。

    淡怡和想,真的像那个夏尔。包法利,连愚钝,都是如出一辙。

    不像的只是她,她自己没有心计与城府。

    她问谢大夫,话还没出口,眼神就流露了。

    谢大夫笑说,你是我最亲近的人!

    淡怡和忽然就觉得很温暖很温暖,有一种甜蜜的忧伤,弥漫在她那平素就淡雅的心中。这种温暖,她已多年未曾体会,自从太太过世,这个世界就剩下淡怡和一个人苦苦熬煎,并没有什么人能够站在她的身边,给她以情感上温存的安慰。而在这个瞬间,她发现,这种安慰具有多么重要的作用。也许就是在这个瞬间,淡怡和终究决定,她是要嫁给这位并不倜傥的、小城里的、平凡大夫的吧。

    原本在淡怡和和谢大夫之间,就早已建立起一种疏离的情谊,而今这样的情谊不过是被婚姻这条若隐若现的线索联系起来,一时也未见多大的变化儿。淡怡和还称呼他谢大夫。两个人依旧像从前一样,并没有亲近多少,也没有口角之争。好在淡怡和从来就习惯这样优雅的距离,而谢大夫,从来也并不敢对淡怡和过多要求,能够和她在一起生活下去,能够在晨昏之间依旧看见她清淡素雅的神态,谢大夫就感觉很幸福了——这个大夫啊!

    那之后,谢大夫依旧是给她买回粽子糖,用他那清秀的手提了交到她的手上。每天傍晚,却不再等她散步回来,而是和她一起散步了。两个人走在路上,肩并着肩,在暮色苍茫的街巷中慢慢行走。绣坊的小环见了,就嘻嘻的笑开。淡怡和想,这姑娘到底聪明。不出一周,巷子里的人就都知道了。大家就都用一种带了微笑的眼神望着他们。淡怡和从来没想过,当她从大家庭里孑然一身、形单影只的走出来之后,还能有和另一个对她很塌实的爱着的男人在街道上这样悠闲的行走,并且领受这么和蔼和善良的人们的目光的祝福。

    过了月余,谢大夫选定日期,登报纸发了个消息,两个人就算结婚了。至于新式或传统的仪式,因为没有最亲近的长辈,谢大夫不在意,淡怡和更不在意,也就从简了。

    淡怡和给远在香港的张碧云写了一封信,张碧云很快回信了,言语之间多有为淡怡和感伤的意思,但终究还是反复强调,谢家表哥的人才是好的,品格也是好的。淡怡和从那字缝儿里头,就看出今时不同往日的意思。笑了想,这个张小姐倒底还是做惯了小姐的,我多少年前就已经懂得了今时不同往日的道理,她是到了这个地步,才终究明白。张碧云就不提自家的事情,又说,自己想着能快些回上海,无论如何也先回上海再做打算,那话头儿就又断了。

    接下来就是谢大夫带了淡怡和去拜访他的一位姑母,他的长辈中,也就剩下这一位最亲的姑母了。谢大夫本还想邀淡怡和去拜访张碧云的父母,淡怡和就婉言拒绝了,只说和张家伯父伯母并没有交契,谢大夫也不强求。

    倒是谢大夫定然要和淡怡和去上海置办些妆奁。

    淡怡和就微笑着说,不提这妆奁还好,一提起来我就越发觉得对你不住。

    谢大夫就又执了她的手,半是爱怜半是责怪的说,怡和,你这是说的什么话?!

    淡怡和忽然就觉得,原来,谢大夫也有些从前在上海结交的风流少年们身上所并不常见的情谊。

    终究两个人就择日子去上海,一来买些什物,二来也休息游玩。淡怡和不想扫了谢大夫的兴致,总归是结婚,也不好太清素。

    三年以来,自从淡怡和只身悄悄离开上海来到苏州,她还从未回过那个大城市里一次。谢大夫出门前,依旧帮她穿上大衣,上车时,依旧伸手搀扶,但淡怡和终究感觉到一种久违的亲切,那不是谢大夫能给她的,是她多年前的生活向她发出的召唤声。当她踏上上海的地面的时候,她的身子颤抖了一下,谢大夫好心的问她是否有不舒服,淡怡和微微一笑,优雅的说:并没有,多谢。谢大夫忽然觉得,这个和他朝夕相处三年的护士小姐,他并不熟悉,甚或相当陌生。

    谢大夫本来就在先施饭店定了间中式房,两个人住进去后,谢大夫特特的告诉淡怡和,房间要三块美元一日。淡怡和没说什么,微微的笑,笑过一会儿才想起该说句什么,及又见谢大夫盼望着她的眼神,淡怡和就说,不必这么破费。谢大夫就真诚的、把早已准备好的话拿出来,不破费,你来当然要最好的。谢大夫心下,觉得惴惴了,这不安是从哪引起的,他自家又找不到源头。他哪里知道,先施的这间,淡怡和这样的人是不住的。先施的房间,那是给外地的游客来上海游玩,顶礼膜拜了南京路上一切奢华之后,在夜晚继续享受物质消费的做法。先施终究是在海外的华人盖起的饭店,到底少了些上海本邦的特点,让淡怡和觉得味道终究差那么一丁点,就好像浓油赤酱的菜肴中,忽然缺了一味佐菜,面上瞧着是挺好看,吃到嘴里,淡的不象话。但是这些话淡怡和不能说,在谢大夫的心中,她是个护士小姐,哪见过这个世面,她应该表现出非常的欣喜,她有个体贴的丈夫,对她这样的照顾。事实上,她就是这么做的。

    谢大夫带着淡怡和去永安买东西,永安说到底还是那个永安,依旧有暖气和空调,依旧有琳琅满目的货物,可淡怡和已经不是那个淡怡和了。

    谢大夫不太会买,淡怡和就在旁边指点了买回些衣服香水,及到化妆品时,就都是淡怡和自己挑选了,谢大夫心满意足的跟在淡怡和身后,平生第一次体会着为心爱的女人买东西的快乐。大上海在谢大夫眼睛里头,究竟还是很有吸引力的。淡怡和想送谢大夫点礼物,本来她知道公子哥儿们玩的猎枪刀具之类,但是究竟不像是太太送先生的东西,就去买了一支勃朗峰的钢笔。谢大夫当时就说,怎么买一支钢笔?

    那几天,淡怡和却是没有担着心的了,纵然会遇到从前的熟人,也未必就认得出现在的护士小姐,是否是过去那个淡家的小姐。偶尔她能在身前影后,看到某些从前女朋友男朋友的身影,也不打过招呼,只低下眉毛,侧身而过。

    可巧,在霞飞路上,劈面就看见了从前的一个熟人,路是让不过的,淡怡和眉头一皱——那个人是梁先生。那时,淡怡和和谢大夫正好路过女帽店,她又不肯去看,他就随着她慢慢的走。淡怡和忽然就蹩进拉都路,惹的谢大夫好不奇怪。那时候拉都路上有一家叫彼得。潘的儿童用品商店,淡怡和就顺脚走了进去,谢大夫也只得跟了进去。淡怡和人进去了,却用目光悄悄的扫出去,梁先生和一个时髦少妇慢慢的走远了。淡怡和知道,梁先生从来只去欧罗巴买鞋,大约正是带了太太同去,又或者只是去吃点心也说不定。总归梁先生依旧是那个做生意的梁先生。淡怡和想,若是这个苗条的妇人也遭遇和她同样的命运,或许她还依旧留在上海,也许身边还能有个梁先生这样的人陪伴也说不定呢。但是她到底不是那样的妇人,她现在是谢太太了。

    谢先生就在她耳朵旁边问,怡和,要买什么?

    淡怡和这才发觉进错了门,这个地方到底还是尴尬的。她一心想掩过梁先生的事故儿,只说:不买什么,我只来看看又瞧见谢大夫的奇怪,便加了一句:我小时候听人说起过这家店铺,名气蛮大的。

    可是到底她也没看什么,急急的又蹩出去了。

    依旧回到霞飞路上,两个人默默的走了一段。谢大夫终究搞不清楚淡怡和唱的是哪出戏。淡怡和就偷偷的回身,望那越来越远的梁先生,似乎是望她越来越远的少女岁月。回过身来,她就挽起了谢大夫的手臂。

    淡怡和觉得,见了梁先生,她自家到安了心。仿佛所有隐蔽起来的岁月,都在明晃晃的日头下晒温暖了,褪色了,隐没了。

    现在的淡怡和是谢太太,要开始一种新的生活。

    就好像许多年前,她在旧家的房间里整理老唱片,一部分再也不听了,摆在那里似乎专门为了沉积灰尘,而另一部分,是崭新的,要慢慢的听,一片一片的听,从陌生到熟悉,把那些曲调一丝一丝的刻进心里去

    第二天,淡怡和就忙忙的回了苏州,说是惦念着诊所里的病人,谢大夫亦不强求。

    六七年也是和从前一样的度过早晨起来依旧是泡饭咸菜,淡怡和依旧是只吃泡饭不吃咸菜。那个时候,她已经是个地道的妇人了。她把绣坊的小环带在身边做保姆。总归她一个人带不了两个孩子了。大的是儿子,小的是女儿,谢大夫却总感觉淡怡和是个母亲偏疼了女孩儿的。白天里谢大夫依旧还是在诊所里接待病人。不过那间诊所开辟大了些,病人多了些,又请了两位护士小姐。可惜谢大夫横竖都觉得不如意。那两位护士小姐到是正经读书毕业的姑娘,中产家庭,因为时代的关系,都要出门找事情做。

    刚刚解放的几年,苏州上海都清理了一批人,商人也有,地主也有,淡怡和和谢先生倒没受多大的波及,毕竟夫妻俩开的诊所,又被街坊邻居交口称赞。

    及又过了一两年,谢大夫就要搬到上海去。说是因为从前读过正规的医科学院,可以进家大医院做医生,前景也好些,究竟上海是大都市。于是就搬了去。小环依旧带在身边,看起来,她倒是更愿意去些的。

    等到淡怡和上了四十岁,他们俨然变成一对标准家庭,有个好丈夫,有个贤惠妻子,还有一双儿女。淡怡和的眉目淡雅中,透露出一种看淡世事的风度,什么风雨都不可能惊动她的面容。

    张碧云偶尔和他们通信,其中对淡怡和写过一句话:怡和,你到底回来了,可惜晚了许多年,错过了许多人。淡怡和就知道,张碧云还在念着她的父兄,可她自己是早忘了的。那时候谢大夫也只道她有个母亲在上海过世,却依旧不知道,她还有个父亲,还有两个长兄,那都是曾经是十里洋场叱咤风云的商人

    有一天淡怡和在路上走,忽然就过来一位老爷子,直走到她眼前来,颤巍巍的就拉着她,问她,大小姐?

    哪还时兴这么个叫法?淡怡和凝神一看,可不就是从前家里的下人?!难为他老眼昏花,还能认得出人到中年的淡怡和。

    淡怡和把他让进一家国营饭店。坐定了,那老下人的眼泪,就要往下流。淡怡和忙劝住了。老人家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大小姐啊,我真没想到还能在街上遇到您!老下人又说,大小姐的眉目还是淡雅的,虽然上了年纪,我还是能一眼就认得出来。从他的嘴里,淡怡和才知道,淡先生很多年前就已经去了国外。只剩两位长兄在上海经营家族里的产业。再后来就把资产上交,只剩下里弄中那间老房子还在。这几年,两位长兄因为一些变故,都去了大枫农场改造。老下人说,时局多变啊。淡怡和就说,人也多变啊。老下人就望着淡怡和,细数她从前做姑娘时的模样,甚至她爱吃的零食,都还记得一点不差。到底是大家出来的下人,规矩终究是不曾错,虽然几十年过来里了,但是有些烙刻在心上的痕迹,只要浮灰被风吹掉,还是能清晰的看到。老家人说,大小姐那时候最爱听玫瑰玫瑰我爱你,这歌儿到了现在,外国人还在唱呢,我常想着,老爷在国外,或者也还能听到?或者就又想起从前的好。淡怡和说,可我却不听那些了。

    淡怡和找了个天气好的日子,去大枫农场看望两位长兄,到底是骨肉。两个人现在都已经老了,眉目之中都带有很多风霜与悲苦,他们依旧叫淡怡和小妹,仿佛她还是那个住在高门大院落里的姑娘,只知道每天去霞飞路上买买时新的衣服装饰,和小女朋友们谈谈流行的电影歌曲。可是,究竟淡怡和也老了去。他们问她这些年过得好吗?淡怡和说好,说嫁了个大夫,两个人过得很好。他们就又问是如何嫁得的?淡怡和开始还听着糊涂,后来渐渐明白,还是那冯小姐的余孽在作祟,本想把几十年的掌故给长兄讲讲,后来想想,又讲不完,就三句省了两句,只说是有人做媒妁,体面的嫁。两位长兄就不答言了,后来一位低了头说,我们也没做好兄长,没照顾好你。淡怡和的泪就要流下来了,自从太太过世以来,谁还照顾过她呢?不过是她自己照顾自己。

    她想照顾两位长兄,时局又变了,又缺粮少食。淡怡和有心无力。最后她一家不过是刚刚糊口。长兄们就在生命的舞台上淡淡谢幕。淡怡和也并没有过分的悲伤,那些过去的岁月和过去的人,早已在她离开上海的时候如云烟消散,现在不过是影子也散了而已。甚至谢大夫依旧都不知道这些故事。

    淡怡和快上六十岁的时候,政府发还老房子,有个官员把从前里弄中她住过的老房子的钥匙,交到她的手上。文件是厚厚的。大约就是淡先生走时,把财产留给了两个儿子,到底想着女儿,就把这一处房产留给了女儿,或者她回来,或者她不回来,父亲的心是尽了。淡先生怎么能想得到,这房子辗转了多少年,经历了多少事,才终究把那串淡怡和小时候摸过无数次的钥匙,交回到她的手上。那时候谢大夫已经退休,孩子们已经成家,这一处房子对淡怡和来讲,除了能召唤回从前岁月中无尽的旧恨,还能召唤回什么呢?淡怡和不在乎那桩房子究竟能值多少钱。她依然交了上去。到底这件事,是要告诉谢先生的了。谢先生亦不强求,就好像很多年前一般的平和随意,淡怡和如何就如何。

    谢大夫和淡怡和两个人生活,依旧像从前几十年里一样。

    小环来看望谢大夫夫妇,带了几幅手绣。谢大夫问她从哪来的,小环说,都是淡怡和早年在苏州的时候,偶有空闲,去她那绣的。谢大夫仔细的看了看,收起来了。隔天又取出来,仔细看看,再收起来。

    那些悠长的白天,谢大夫坐在摇摆椅上,望着淡怡和年轻时代亲手绣了的针线,仿佛能看见她清淡的眉目正对他微笑。淡怡和就说,都是年轻时候绣着玩的,你瞧它做什么?谢大夫就微笑,也不答言。淡怡和就从这样的微笑中品出了当年她觉得温暖的情谊。

    谢大夫还清晰的记得,那年,傍晚,他坐在桌前,她坐在窗前。他望她。她忽然就脸红了,也不敢望他,他看着她低了头,拿起件衣服就出门去,临走还回身说句:我去散步。谢大夫则像做梦般的,只能答她:哦早点回来。那晚,他一直坐在桌前,像醉酒的人,看什么都梦影一般迷朦。她回来得很晚,进门时脚步轻盈,手里提了一盒粽子糖,再招呼他,他答她的话时心就蓬蓬的跳。她问他天天读医书,腻不腻?她清淡的眉目,就印在了他的心里头。她轻声细语的说话,莞尔,颦眉,一粒一粒的吃粽子糖,他就在那甜蜜的芬芳中,真的醉了去

    又或者他还能记得起,他问她,怡和,你有事?她就从容的笑了,我有什么事?他说,总和平常不一样。她就低了头,说,本来就和平常不一样。他听到这一句,就笑了。又执了她的手,说,是比平常好得多。

    这些记忆伴随着谢大夫在风烛残年里慢慢品味年轻时代的踪影,淡怡和偶尔也和他一起回忆早已逝去的年轻时代。或者淡怡和独自一个人,回忆她更早的早年,那些她在那桩被她交上去了老房子里的少女时代。

    淡怡和在某天早晨和谢先生吃泡饭咸菜的时候说,人生七十古来稀,我活够了。谢先生正要截住她的话,却瞧着她慢慢的倒了下去。她去世的时候,面容依旧清素淡雅,很安详。谢大夫一辈子平和的人,默默无声的流了很久眼泪。

    谢大夫在死亡证明上签字的时候,他那个医院晚辈的医生们注意到,他用了一支勃朗峰的钢笔,那笔冒上的一点白雪花,似乎昭示着永恒的归宿。谢大夫写完字,说,这支笔还是那年结婚时她买来给我的,我当年反说怡和不会买东西,好端端的买支钢笔来做什么?可谁都知道,那支勃朗峰笔从此就一直握在谢大夫手里,写了不知道多少页病历本子,签了不知道多少回名字。谢大夫说,这就是最后一次用了吧。

    淡怡和像一个一般中产家庭的婆婆一样被安葬,她的丈夫谢先生和她的一双儿女送她走过了最后的时光。没有人知道,淡怡和的生命中曾经上演过那么多悲欢离合,没人知道她的母亲、父亲、长兄、冯小姐、梁公子,没人知道她曾经住过的老房子,也没人知道她曾经赁过的公共寓所,没有人知道,在几十年前的霞飞路上,她曾经用怎样高贵的神态,来了又去去了又来。

    人们只是看着她几十年不变的淡雅眉目,在这个世界上,轻轻浅浅的,走了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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