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龛下到处排满被褥。很多难民用亲切的笑容招呼老彭。有一个母亲带着三个小孩挤在寺院的一角。母亲怀里抱着一个婴儿,她向老彭打招呼,移动一下,仿佛要让出一角坐垫,就像女主人欢迎客人进屋似的。她的陶土锅放在一个小泥炉上。
“你们还有米吧?”老彭问她。
“是的,大叔,我们还够吃三天。”妇人微笑说。
“两斤米你们四个人怎么能吃三天呢?”
“我们够了?大叔,”妇人辩解说“小家伙吃奶。我们很满足。”
“你该多吃一点。我去给你弄些豆瓣酱,说不定还能找到几两腌萝卜,呃?”
两个大孩子羞答答尽量掩藏他们的喜色。“来一些豆腐,大叔?”六岁的男孩说。
“你们这两个贪吃鬼!”母亲大叫说。“你们简直像乞丐。”
“你会吃到豆腐的。”老彭向那个孩子眨眼说。
“他们是我们的难民。”他们继续往前走,老彭低声对丹妮说。
“他们才来两天。庙里满了,不肯收他们。这可怜的妇人是老远由宣城来的,我自己负责照顾他们。我不忍看他们母子被赶走,负责人说:‘你若能替他们找到地方,就让他们留下来。’我劝楼下的人家答应让我跟他们住,他们不肯。喔,你看他们住的地方,又湿又有污水味,我打扫干净,让他们住,他们就待在那儿了。”
三个人进人后厅,除了两边的十八罗汉,还有一个镀金的大佛,约摸二十尺高。难民的包袱、衣物、水壶、饭碗堆在雕像的石柱上,一个盘腿而坐的罗汉足尖上立着一个黑色的壶。几乎没有通路可走,他们就站在门边。老彭和一个站在角落里的男人说话,玉梅则跪下来向佛像磕头。她两度站起来又跪下去,磕完三次头,她很高兴,走向孤零零的丹妮说:“你不拜佛?”
“不,我从来没有拜过。”丹妮回答说。
她抬起头,大佛半闭的双眼似乎由高处俯视她。也许她生性热情,过度敏感。她一定见过那种眼光很多次了,也许上个月的事情使她产生了空前未有的理解力。大佛眼睑半闭,露出同情、谅解的部分黑眼珠。那是熟悉人类一切罪恶和愁苦,千百年以来以又疏又亲的眼光俯视愁苦世界的神明所有的眼光。佛像雕刻创造了神秘的同情眼神,梦幻般暗示了平静的智慧,与宽润肉感的唇部相配得出奇。面孔不硬不多皱;肉感、安详,显得女性化,甚至母性化,充满热情,像基督教的圣母而不像救世主耶稣。大佛脸上有同情,眼里有智慧,安详中自有一股勇气。由于唇部显出我佛也识激情的线条,他看起来更伟大,更有人情味了。丹妮看到佛像,感觉到它的威力,它简直像一个解事的妇人,俯视放荡、罪恶的男子。丹妮抬头看它,一时着了迷,仿佛她也能用同样谅解的表情来看生命说:“可怜众生!”也许这就是一切宗教的用意。佛像顶上的一块木匾上有几个镀金的刻字:“我佛慈悲。”她也是这间大厅里受苦的难民之一,佛像正慈祥地俯视她。她觉得她几乎想为自己向神明祈祷,也为博雅祈祷。因为她像一个被阻在花园外快快走开的人,还想着那座园子,博雅也留在她内心深处。
她走出来,发现老彭和玉梅都已经离开大厅。
“你看到和我说话的那个人没有?”老彭说。“他来自一个苏州世家。他说他们有三万元家产,如今是一文不名。他们被炸弹赶出了家乡,只匆匆带了几百块钱。路费很贵,他们把钱全部花光了,他们比苦惯了的穷人更辛苦”
“一切都这么感人。”丹妮说。
“你没有看到好戏哩,”老彭说“你上个月若看到他们沿河过来,像我一样”
“谁替你煮饭?”她突然问他“你一天都干些什么?”
“庙里替我煮三餐,我总是忙得不可开交。”
“你下半天能不能陪我们?”
“我得去买我答应孩子们的豆腐和腌萝卜。然后我再来陪你们出去。”
四点左右,他们离开寺庙,走上黄鹤楼。古楼已有千年以上的历史。丹妮看过一张宋朝的名画,把黄鹤楼绘成平台、书梁、楼阁和曲顶的壮丽建筑,但是现在经过改建,变成一座不伦不类的外国式丑恶砖楼。这是观光客登高临水的地方,有一家饭店在那儿卖三餐,但是因为战略地位的关系,现在一部分不开放,由军人占领。他们爬上台阶,台阶不难爬,但是玉梅肚里的孩子渐渐大了,她到达楼顶不觉有些气喘。
他们走向一个边台,还有人卖茶水,他们就占了一个临河的座位。狡猾的湖北人(俗语说“天上九头鸟,地上湖北佬”)下午习惯到黄鹤楼,坐下来喝茶,看船只在汉水、长江交会处被急流翻倒,武昌、汉阳、汉口三大城就在这个交会点上。据说“湖北佬”常彼此夸耀自己一下午看到翻船有多少,他们常常耽误了回家吃饭的时间,希望打破自己当天的记录。湖北人从来不承认这一点,但是下面鹦鹉洲的艳阳里,他们却看到了柳树和农舍。很多小船来来去去,靠近东北方有几艘外国炮艇泊在汉口对面。汉水在汉阳、汉口之间流入长江,一部分依稀可见,交会口有一大堆帆船,像树丛般密集在一起,桅杆朝着天空。因为汉口掌握了华中对上海及外国市场的贸易,壮丽的水泥建筑、关税大楼、奶油场和晴川阁,以及过去外国租界的房子都清晰可见,是财富和繁荣的象征。
“你看那边汉口的外国房子。”老彭说。“那边的人很有钱,有些人从来不渡江。他们永远不会明白的。”
丹妮望着老彭笑笑,她又重新挂念他的福祉了。她很快乐,觉得她穿乡下服装和他很相衬,也和环境相合。他饱经风霜的面孔在下午的阳光下自有一种美感。
“明白什么?”
“河这边的不幸哪。”
他静坐了几分钟,壮壮的身子沉入旧藤椅中。
“告诉我博雅怎么啦?”他终于问道。
“薄情郎!”她说。“我临走没和他见面。”
“他不是君子,”玉梅插嘴说“他欺负我们小姐。”“玉梅很好玩,”丹妮大笑说“她在电话里骂他‘猪’,还对他吐口水。”
“怎么回事?”老彭焦急皱眉说。
“我做得不对吗?”玉梅激烈喊叫说。“我一看到他就不喜欢他,他们第一次会面,他就把小姐弄哭了,小姐还跟他出去,他又不肯娶她,他忽然不来看她了,有一天晚上我们发现他和另外一个女人跳舞。他就是不来看她,如此而已。”“我不懂。”
丹妮就把一切告诉他,他静静听她说完,然后问道:“你没有告诉他你对我说过的身世?”
“我说了一点,但是他说他不想听我过去的行为,我想这样也好。”
“于是你们吵架了。”
“我们没有吵,不过我不想听他解释。我不是亲眼看到他和别的女人在一起吗?我没有和他见面就走了。不过,彭大叔,没关系。我和他吹了,也告别了那一切。”
“你恐怕太轻率了一些,他一心一意爱着你。”
丹妮苦笑。“我恨他!”眼睛又失去了平静。“我太傻,居然想嫁他。如果我是良家闺女他就不会这样对待我的。”
“很抱歉,”老彭说“都怪我不好。如果我和你在一起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也许里面有我们不知道的隐情。”
“他没写信给我,”老彭说“但是我想他会写来。”
晚饭前他们到平湖门和汉阳门之间的江畔新街去散步,那边有一段旧城门拆掉了,改成现代砖房的大街。虽然今天是一月七日,难民还由南北各地坐船或搭车来到这儿,漫无目标的流浪者在街上挤来挤去——工人、农人、商人、学生、穿制服的军人都有。难民穿着各式的绸衣、布衣、外国料子,惨境各不相同。
他们由黄鹤楼下山的时候,丹妮看到路边一个堤防上有一张巨幅的图画,沿墙伸展一百五十尺。那是大队人马的画像,前段有士兵和几个野战炮单位,还有不少平民男女走在前头,围着骑白马、戴白披肩的蒋介石。这似乎象征一个现代的国家,在领袖的四周团结起来,排成一长队前进,显示出伟大的希望和崭新的力量。这是二十位画家合作的成果,群众的面孔非常真实,古典国画家是不这样画的。
“那就是我们的领袖。”老彭说。“听说他拒绝了日本的和平建议。上个月南京沦陷后,有人传说要和谈。很多政府首领都相信末日到了。我们最好的军队已被摧毁。我们在上海大约失去了三四十万军人——包括训练最精良的部队。我怀疑很多大官都打算求和,但是蒋司令到汉口说:‘打下去!’我们就打下去了。”
“你从哪里听来的?”
“从白崇禧将军那儿。他说上个月德国大使去见蒋司令和蒋夫人,带了日本的和平条件,他说出条件后,蒋夫人端茶给他,改变话题说:‘你的孩子好吧?’”
“那就是勇气!”丹妮大叫说“我真希望能见到她!”
“听说她到香港去治病,不过马上就回来,如果有空袭,你就会看到她,空袭后她常出来帮忙找孤儿。你知不知道我们的士气为什么高?我们国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政府,这么关心战争灾民的福利。”
老彭手里拿一个布包袱,用绳子绑着,里面装了不少东西,这是他独居的习惯。他包袱里的一个烟罐中放着钞票、硬币和香烟。在弯进城的转角处,丹妮看到一群乡下小孩坐在路边。他走向孩子们,拿出烟罐,掏出一张一元券分给他们,小孩似乎早料到了,连忙谢谢。
“这样有什么用呢?”他转身笑笑说“他们十天前来的,现在还在这儿。我找不到地方给他们住。除此之外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三个人进入一家小饭馆。吃的东西很多,他们叫了薄酒、汤和一些辣椒爆牛肉。
老彭大声喝汤,似乎胃口不小。
“你是一个快乐的人,对不对?”丹妮问他。她对这位中年男子很感兴趣。
“快乐?”他说。“我无忧无虑,良心平安,我想你就是这个意思吧。”丹妮似乎在想心事。“如果不认识你,我不知道我会怎么样,”她说“我想我还留在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