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挑星期日休息的时候去了!此后每周去工地竟几乎成了她最着迷的事。每当她看到房子的骨架、屋椽用坚固无暇的木材架好,心中不再想到阿希礼了;然后墙壁、地板完成了,一座房子平地而起。斯佳丽常满怀憧憬地走过整齐堆列的建材与瓦砾。她多么想摊上一份!听听锤子了当响,看看刨子刨下的木屑满地飞,监督每日工程的进度。让她有事情可忙。
我只要熬到夏天——这话是她启应祷文里的词儿,也是她的命根子——那时瑞特就会回来。我可以告诉瑞特,他是唯一肯听我倾诉的人,也是唯一关心我的人。一旦得知这一切可怕的情况,瑞特决不会忍心让我过这种众叛亲离,闷闷不乐的日子。怎么搞的,过去我不是相信有钱就有安全感吗,现在我有钱了,反而比以前更惶恐不安了。
谁知好不容易巴望到夏天,却不见瑞特踪影,也没收到只字片语。
每天早上,斯佳丽都匆匆从店里赶回家,假如他搭正午的火车,回到家就能见到她。到了晚上,她就换上最合适的礼服,戴上珍珠,用晚餐,以防他突然从哪儿冒出来。面前长桌上的银餐具擦得闪闪发亮,沉甸甸的锦缎桌布也浆得雪亮。在留神听他脚步声的时候,她这才开始一杯接着一杯地喝酒以排解心头的孤寂。
开头她在下午喝起雪利酒来的时候倒一点也没在意——毕竟喝一、两杯雪利酒也不违淑女行事分寸。后来她不喝雪利酒改喝威士忌了,那时也不大在意后来因生意清淡,第一次需要喝酒才能做帐,那时也不太在意后来喝上瘾了,她开始不吃饭菜,原封不动留着,那时还不太在意后来一大早起来就得喝一杯白兰地,那时她还不太在意。
她甚至没有在意什么时候夏天已过,进入秋天了。
潘西把一叠午后寄来的信件放在托盘里,送到卧室来。近来斯佳丽吃过午餐后,就回房睡一会儿。一来可以打发下午的空闲时间,二来可以休息一下,弥补晚上的睡眠不足。
“要我为你带壶咖啡或别的东西来吗,斯佳丽小姐?”
“不用了,你下去吧!潘西。”斯佳丽取出最上面的一封,拆开信封。
她赶快偷偷瞄了潘西一眼,她正在收拾房里丢在地上的衣服。这该死的傻妞儿为什么不快点滚出屋去?
原来信是苏埃伦寄来的。斯佳丽懒得把折好的信从信封里拿出来,苏埃伦的信不外是抱怨埃拉调皮捣蛋,好像她自己的女儿是什么圣女一样。最恶劣的是,苏埃伦会暗示说物价上涨,塔拉庄园收入多么少,斯佳丽又多么有钱。斯佳丽把信丢在地上。现在她还没这份耐心看。等明天再看吧哦,谢天谢地,潘西走了。
我需要喝一杯。天色快黑了,晚上喝杯酒无伤大雅吧!我趁把信件看完的当儿,慢慢呷一小杯白兰地就好。
藏在帽箱后边的酒瓶快见底了。斯佳丽勃然大怒,该死的潘西!
要不是念在她梳理头发的巧手,明天就叫她滚蛋。一定是她偷喝的!
要不然就是其他的使女。我是喝不了那么多的,几天前才把这瓶酒藏在那里的嘛。无所谓!大不了到饭厅去看信。反正让下人看到酒瓶剩酒不多也没关系。这是我的房子,我的酒瓶,我的白兰地,我高兴怎样就怎样。我的便袍在哪儿?就在那儿。这些鬼扣子怎么这么硬?花了,老半天才扣完。
斯佳丽决定镇静地坐在桌边看信件。
一张新来本地的牙科医生的广告。呸!多谢你!我的牙齿健康得很。一张送牛奶的广告。一张预告德吉夫新戏码的传单。斯佳丽恼火地挑拣着信件。怎么看不到一封真正的信?当她摸到一封薄如蝉翼的信时,手顿时打住,那字迹龙飞凤舞的,一看就知道是尤拉莉姨妈写来的。她喝光剩下的白兰地,撕开封口。她一向最恨收到姨妈那种板着脸训人的信,不过尤拉莉姨妈住在查尔斯顿。她也许提到瑞特的消息,他母亲是她的闺中密友。
斯佳丽的目光快速移动,又眯着眼辨认信上的字迹。尤拉莉姨妈一向习惯在薄纸上两面书写,而且常常是“交叉”写,把一面写满后,翻过信纸,井把信纸横放着写,与上一面的一行行字交叉。而且一点小事,就闲扯了一堆。
秋天暖和得异乎寻常她每年都这么说宝莲姨妈膝盖有了毛箔斯佳丽自从记事以来,就知道她膝盖有毛箔探望玛莉约瑟夫修女斯佳丽扮个鬼脸。尽管小妹妹卡丽恩已在查尔斯顿的修道院待了八年,她还是无法习惯叫她的圣名筹募建天主教堂基金的义卖会成果远落后于实际目标,因为捐赠不踊跃,看斯佳丽能不能她以为我是个大慈善家呀!她不断帮衬几个姨妈,难道还得帮衬天主教堂吗?她翻到背面皱着眉头继续看。
瑞特的名字从歪扭的字体中赫然跃出。
“看到挚友埃莉诺。巴特勒在历经不幸后,终于找到快乐,实在令人高兴。瑞特称得上是他母亲贴心的儿子,他的一片孝心足以弥补年轻时的荒唐罪过。不仅是我,连你的宝莲姨妈都想不通,你本来就无需过问店务,为何总是一心只顾做生意?过去我多次对你在这点的行为表示痛惜,你就是不听我的劝告,戒除不合淑女风范的行为。因此我在几年前就不再提了。可是现在,你竟然无法离店守在你丈夫身边,我觉得我有责任再提及这件令人不愉快的事。”
斯佳丽把信扔在桌上。她不愿意离开店,跟随瑞特去查尔斯顿?
原来这就是他对外放出的风声!黑心肝的大骗子!他临走前,她还央求他带她去。他竟敢散布如此糟蹋她的话?等他回来,她一定好好找些话来跟瑞特巴特勒先生说说。
她大踏步走到餐具架前,将白兰地啪喇啪喇地倒进杯内。有些酒溅到亮晶晶的木板上。她用袖子把酒揩干。他很可能会矢口否认的,这个讨厌鬼!好啊!她要当着他的面,抖出尤拉莉姨妈的信。让大家看看他骂他母亲的挚友说谎。
忽然,怒气一溜烟消失,她打从心底冷起。她知道他一定会这样说:“你要逼我说出真相吗?说我是因为跟你在一起生活受不了才离开你?”
真不像话!什么都比这好受。甚至连她等待他回家那段时间的孤独都比这好受。她举杯凑近嘴唇,仰头一饮而荆餐具架上头的镜子里照出的动作引起她的注意。斯佳丽慢慢放下杯子。她看着镜中自己的眼睛。眼睛看到这一幕,竟大为震惊,睁得大大的。她已有好几个月没真正打量过自己了,她不相信镜中苍白、瘦削、眼睛塌陷的女人会是她。哎呀!她的头发看起来好像好几个星期没洗了。
她究竟出了什么事?
斯佳丽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拿酒瓶,这下子全明白了。斯佳丽连忙缩手,发现她的手在发抖。
“哦!我的老天。”她悄声说。她双手抓住餐具架边缘,撑住身子,盯着自己的镜中影像。“傻婆娘!”斯佳丽闭上眼睛,泪水缓缓滑下双颊,她用颤抖的手指抹掉了。
她渴望喝一杯的念头不曾如此强烈过。她舔了一下嘴唇。右手不由伸出去,紧紧攥住晶莹剔透的刻花玻璃杯。斯佳丽看着自己的手,仿佛那是别人的,看着美丽的厚水晶酒瓶,和里面诱人醉生梦死的甘露。
她慢慢地看着镜中的动作,拿起酒瓶,后退不迭,离开那骇人的镜中影像。
然后她深深吸口气,使出浑身劲儿把酒瓶扔出去。那里大镜子哗地给砸碎时,酒瓶在阳光中呈现红、蓝、紫罗兰的灿烂颜色。斯佳丽顿时看到她裂成碎片的脸和扭曲的胜利微笑。接着银光闪闪的酒杯也破了,细小的碎屑洒在餐具架上。然后镜框坏了,镜子上面往前倾,大块狗牙状的镜片往下掉,轰隆一响,就像大炮轰在餐具架、地板和先落地的碎片上。
斯佳丽看着自己的形象破灭,又是哭、又是笑、又是叫。“胆小鬼!
胆小鬼!胆小鬼!”
她丝毫没觉得飞溅的玻璃屑在她的手臂、颈子和脸上留下的小口子,她的舌头尝到咸味,摸到脸颊上的血滴,才惊讶地望着染红的手指。
斯佳丽盯着原来挂镜子的地方,早没影儿了。她喜怒无常地笑了。
砸得好!
下人听到声音,急急赶来。他们一个挨着一个,不敢进屋,神色害怕地望着斯佳丽僵硬的身影。她突然朝他们回过头来,潘西看到她满脸是血,吓得叫了一声。
“走开!”斯佳丽平静地说。“我好得很。走开。我要独自待一会儿。”他们二话没说就走开了。
不管她愿不愿意,她总算独自待着了,不管喝多少白兰地,也没关系。瑞特不回家了,对他而言,这房子不再是他的家。这她早就知道,只是不愿承认罢了。自己是个胆小鬼!傻婆娘!难怪她不认识镜中的女人。那个胆小的傻婆娘不是斯佳丽奥哈拉。斯佳丽奥哈拉——人家怎么说的来着——不借酒消愁。斯佳丽奥哈拉不躲起来作白日梦。
她会面对这世界给她最严酷的挑战。向险境挑战,争取她想要的东西。
斯佳丽不由打了个哆嗦,她差点搞垮自己呢。
不会有下一次。该是——老早就该是——掌握自己人生的时候了。她不再喝白兰地了,她抛开了这根害人非浅的“拐杖”
她全身的细胞都在呼唤来一杯,但她坚决不听。这辈子里再难熬的事都熬过了,这点也熬得过。她得熬过去埃斯佳丽对着破镜挥舞拳头。“该死!带来七年霉运!”她不服气的笑声听起来相当刺耳。
她在桌旁靠了一会几,养养精神。她有大多的事要做。
然后她走过地下的碎片,鞋跟将碎片踩得粉碎。“潘西!”她站在门口喊道。“过来帮我洗头。”
斯佳丽浑身打颤,但是还可支撑自己步下楼梯“我的皮肤看起来一定像灯心绒。”她大声说,一心想忘了酒瘾。”我需要用好几夸脱的玫瑰香水和甘油。我得把新衣服都做好,玛丽大太再雇些帮手才忙得过来。”
用不了两三星期就可以戒掉酒,恢复最佳气色。她不会让自己多花时间。
她一定得坚强,得美丽,她没时间好浪费了。已经浪费了大多的时问:瑞特没回来找她,她就一定得去找他。
去查尔斯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