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佳丽的目光不断朝门口瞟着。什么事让瑞特耽搁这么久?埃莉诺巴特勒假装没在意,嘴角却隐隐泛着一抹微笑。十指捻着一枚亮闪闪的象牙梭针,飞速往来穿梭,编织着复杂的缕空花边网。这应该是个安逸的时刻。客厅窗帘全拉上,遮掉了外面的黑暗与暴风雨,桌上的灯光照亮了两问相通的漂亮厅房,哗哗剥剥的金色炉火驱走了寒湿气。
但是斯佳丽的神经太紧张了,看到家里这副温暖的情景还是缓和不了。
瑞特在哪里?他回来后,还会不会生她的气?
斯佳丽尽力想专心听瑞特母亲说话,却做不到。她哪有心情去管南部邦联孤寡之家。手指又不觉摸向胸衣,却发觉已没有波浪形花边可以拨弄。倘使他真的不关心她,就不会关心她穿什么,不是吗?
“由于孤儿们没别的地方可去,只好办个学校收容他们。”巴特勒老太太说。“所幸成效比预期要好很多。六月时我们有六名毕业生,现在全都当老师了。有两名姑娘到沃特伯勒去教书,还有一名居然可以挑一个去处,不是去叶马西就是去卡姆登。还有一名——好个甜姐儿——也写了信来,我回头拿信给你看”嗅!他在哪里啊?会为了什么事耽搁这么久?再教我这样一动也不动地等下去,我就要叫出声来了。
壁炉架上的铜钟敲了几声,吓了斯佳丽一大跳。两下三下“不知道是什么事把瑞特耽搁住了?”他母亲说。五下六下。“他知道我们七点吃晚饭,而他也总爱在饭前先来点热饮料。而且,他一定淋成落汤鸡了,回来得先叫他换衣服。”巴特勒老太太将她编织的花边网放到身边的桌上。“我去瞧瞧雨歇了没有。”她说。
斯佳丽一跃而起“我去吧。”她快步走近窗边,心里松了口气,掀开厚丝帘的一角。外边海堤散步道上浓雾弥漫,层层雾气在街道上盘拢回旋,活像有生命一般。街灯的光晕陷在缓缓飘移的白雾中变得朦胧迷离。斯佳丽赶紧后退,不敢看这片无形的怪异景象,放下了窗帘。
“外边全是雾,”她说“不过雨已经停了。你看瑞特没事吧?”
埃莉诺巴特勒微笑道:“他经历过大风大浪,这点小雨、小雾的算什么,斯佳丽,这点你清楚。他当然不会有事。随时都会听到他进门。”
她的话仿佛当场见效,立刻就传来打开大门的声音。斯佳丽听见了瑞特的笑声和管家马尼哥低沉的嗓门。
“你最好把湿的脱下给我,瑞特先生,还有靴子也脱下,这里有一双便鞋。”马尼哥说。
“谢谢你,马尼哥,我上楼换衣服,告诉巴特勒老太太我一会儿就下来陪她。她在客厅吧?”
“是的,她和瑞特太太都在那儿。”
斯佳丽聆听瑞特的反应,但只听得他快步上楼的坚定脚步声。仿佛过了一百年,瑞特才下楼来。壁炉架上的钟一定有毛病。分针当时针转。
“你看起来累坏了,亲爱的。”埃莉诺巴特勒对着正走进客厅的瑞特惊呼道。
瑞特捧起母亲的手亲了亲。“你就别再对我叨叨了,妈妈,我累倒不累,饿扁了。快开饭了?”
巴特勒老太太正待起身,瑞特却轻轻按住母亲的肩。“我去叫厨子立刻上菜。”
“别急!我先喝杯酒。”说完走向摆着酒盘的桌子。他倒威士忌的时候,这才头一回看着斯佳丽。“想陪我喝一杯吗,斯佳丽?”瑞特竖起眉毛嘲弄她。威士忌的味道也在嘲弄她。斯佳丽恍如受了侮辱,转过身去。原来瑞特准备跟她玩猫捉老鼠的游戏?引她上钩,好教她做出惹他母亲反感的事。哼!他得绝顶狡猾才抓得住她小辫子呢!她撇着嘴,眼睛发亮。她也得绝顶狡猾,才能胜过他。她喉头感到一阵兴奋的悸动。竞争总是令她不胜激动。
“埃莉诺小姐,你看瑞特好可恶。”她哈哈大笑道。“他小时候也这么坏吗?”她可以感觉得出身后瑞特的突兀反应。哈!真是一针见血。
过去他父亲因他行为不轨而和他脱离父子关系,让他母亲伤心欲绝,因此,这些年来,瑞特对母亲一直深感内疚。
“开饭了,巴特勒老太太。”马尼哥在门口说。
瑞特伸手挽着母亲,看得斯佳丽妒火中烧。过后她就提醒自己,多亏他对母亲的一片孝心,她才得以留下来,如此一想,她也就咽下了那口气。“我肚子饿得可以吃下半头牛,”斯佳丽嗓音轻快他说“瑞特也饿坏了,是不是啊!宝贝儿?”这下她占上风了,他不承认都不行。假如她失去优势,就全盘皆输,再也要不回他了。
结果啊,根本不用斯佳丽操心。入座后,谈话全给瑞特包了。他把去费城寻找茶具的过程特意描述成一段冒险故事,活灵活现地形容他一路接触过的人物,模仿他们的腔调和性格,把他母亲和斯佳丽逗得笑痛肚子。
“几经波折,好不容易才和他搭上线,”瑞特作出惊慌失措的夸张表情结束道“想想看,新物主竟然太老实,不肯以原价的二十倍价钱卖掉茶具,我内心有多惊慌。一时间,我深怕得使出偷的手段才拿得到手。
幸亏他接受建议,和我展开一场扑克友谊赛。”
埃莉诺,巴特勒竭力摆出一副不赞同的表情。“希望你没有做出不诚实的事,瑞特。”不过话中带笑。
“妈妈!你真叫我吃惊。我只有在跟职业高手过招时,才会诚实应战。这个谢尔曼将军手下的前任上校是个业余的,我得耍点诈,让他赢个几百块钱,才能减轻他的痛苦。他和埃林顿家的人恰恰相反。”
巴特勒老太太笑了。“哦!那个可怜虫!还有他太太——我真同情她。”瑞特的母亲向斯佳丽探过身来。“有几个人是我娘家的一房远亲。”埃莉诺。巴特勒故意压低嗓门。随后又放声笑了笑,开始追忆往事。
斯佳丽听了才知道,埃林顿家是东海岸一带有名的赌徒世家,什么东西都可以赌。埃林顿家祖上第一个人来美洲殖民地移民,只是因为和船东打赌,赌谁的酒量大,喝到最后还能站住脚,结果赢了船东的一块地。“到他赢了的时候,”巴特勒老太太作了简单的结论“他已经喝得烂醉,心想最好去看看赢来的土地。据说直到抵达了目的地,他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因为一路上他掷骰子又赢了不少船员的配给甜酒。”
“酒醒后,他又有什么惊人之举?”斯佳丽很是好奇。
“哦,我的天!他什么都没做。船靠岸后十天,他就一命呜呼了。
不过他在船上又跟别的赌棍掷骰子,赢得一位姑娘——船上一个订了合同的女仆——而且,从此以后她怀了遗腹子,就在他的墓前举行一场‘人鬼联姻’婚礼,她的儿子就是我高祖父辈。”
“他倒是个不折不扣的赌徒,不是吗?”瑞特问。
“哦,当然。这好赌的天性确实也遗传给后代子孙。”巴特勒老太太继续细数族谱。
斯佳丽不只一次瞟着瑞特。这个她几乎不认识的男人身上究竟还有多少惊奇事?她从没见过他这么轻松自在,这么快乐,完全无拘无束。我从未替他安排一个真正的家,斯佳丽自省着。他甚至不喜欢那栋房子。那是他送我的礼物,完全根据我的喜好装饰,跟他毫无关系。
斯佳丽想打断老太大的故事,向瑞特仟悔过去的不是,她愿意弥补所有过错。但是她仍然保持沉默,看他听着母亲东拉西扯的老故事,一副自得其乐的满足样,她可千万不能破坏这种和谐的气氛。
高架银烛台上的蜡烛,倒映在光洁的桃花芯木桌面上和瑞特乌亮的双瞳里,把桌子与一家三口浸浴在一片温暖宁静的烛光里,在这问幽暗的长厅中形成一座柔光四射的小岛。外面世界被层层的厚窗帘和小小的烛光岛那种舒适感隔绝了。埃莉诺巴特勒的声音轻盈温柔,瑞特的笑声低回动人。爱的磁力在母子间牵引成虚无缥缈而牢不可破的巨网。斯佳丽突然兴起钻人那张网的强烈欲望。
瑞特说:“跟斯佳丽讲讲汤森表叔的故事,妈妈。”
在温暖的烛光下,在桌边这片快乐的气氛中,她是安全的。她但愿这种感觉能永远保持下去,她要求老太太讲述汤森表叔的故事。
“汤森实际上不算跟我们有直接亲属的关系,只是个隔了三代的远亲,不过他倒是埃林顿高祖父辈的嫡系后代,长房长子的独苗。所以他继承了那块赌赢的土地,以及埃林顿家嗜赌如命的天性和福气。埃林顿家的人一向都很走运。只有一件事例外:埃林顿家的遗传基因中有另一个特质,男孩子都是斜视眼。汤森娶了费城一个名门的美娇娘,费城人戏称是美女嫁给野兽。女方父亲是个律师,非常看重钱财,而汤森正是富甲一方。汤森带了太太到巴尔的摩定居。内战爆发后,汤森前脚刚加入李将军部队,他太太后脚就溜回娘家。毕竟她是道道地地的北佬,而汤森那双斜视眼连牲口棚都打不中,别提牲口棚的门了,他十之八九都要送掉性命的。然而,他还有埃林顿家的福气。他一路开到阿波麦托克斯,除了长过冻疮,从没遇到过什么灾难。同时,他太太的三个兄弟和父亲都在联邦军中作战,竟个个丧命。因此,她顺理成章继承了父亲和祖先们辛苦积存下来的财富。汤森就在费城过着帝王般的生活,他在萨凡纳的产业全被谢尔曼充公了,他也毫不在意。你见到他了吗,瑞特?他好吗?”
“格外斜视了,他两个儿子也全有斜视,幸好女儿倒像她母亲。”
斯佳丽没把瑞特的话听进去。“你刚说埃林顿家出身是萨凡纳吗,埃莉诺小姐?我母亲出身也是萨凡纳。”她兴冲冲他说。南方生活中错综复杂的宗亲关系,一向就是斯佳丽最大的缺陷。她所认识的人,无一不在数百英里的方圆内拥有一大串伯舅姑姨,堂表兄弟姊妹,唯独她没有。宝莲和尤拉莉没有小孩。杰拉尔德奥哈拉住在萨凡纳的兄弟也没有子嗣。爱尔兰一定还有很多奥哈拉家后裔,不过那对她没啥用处;而在萨凡纳的罗比亚尔家亲人,除了外祖父,全都离乡在外。
现在她又坐在这里,听着别人的家族故事。瑞特在费城有亲戚。
而在查尔斯顿,无疑至少也有一半人与他沾亲带故。这不公平!不过也许埃林顿家和罗比亚尔家有些关系。这一来她就是瑞特远亲中的一分子了。也许她还能和巴特勒家,和查尔斯顿的上流社会攀上关系,和瑞特所选择的,也是她决心要打进去的上流社会攀上关系。
“我对埃伦罗比亚尔的印象很深刻,”巴特勒老太太说。“还有她母亲。斯佳丽,你的外祖母恐怕是全佐治亚,而且还是全南卡罗来纳最有魅力的女人。”
斯佳丽入神了,探着身子。她对外祖母的奇闻轶事只知道一点皮毛。“她真那么惊世骇俗吗,埃莉诺小姐?”
“她不平凡。不过我最了解她,她根本没做过惊世骇俗的事。那时候她正忙着生小孩。你的宝莲姨妈头一个出世,接着是尤拉莉,最后是你母亲。事实上,你母亲出世的时候,我正好在萨凡纳。我还记得放烟火。你外祖母每次生小孩,你外祖父就大老远雇来纽约著名的意大利佬,施放美不胜收的烟火。你大概记不得了,瑞特,也可能不希望我有这么好的记性。但是当时你真的被吓得魂飞魄散。我带你出去专程看烟火,你却嚎陶大哭,差点儿把我羞死了,别人家的小孩全都乐得拍手叫好。当然,人家年龄比较大些。而当时你还在褪褓中,简直未满周岁呢!”
斯佳丽睁大眼睛看着巴特勒老太太,再看着瑞特。不可能吧!瑞特的年纪不可能比她母亲还大。唉,她的母亲到底是她的母亲。她一向认定母亲早已老得过了敢爱敢恨的年龄。瑞特怎可能比她母亲老?
倘使他当真那么老,她怎么能如此死心塌地爱他?
谁知瑞特又教她接连大吃一惊。他将餐巾丢在桌上,起身走到斯佳丽身边,亲亲她的脑门,然后走向他母亲,捧起母亲的手吻了吻。“我得走了,妈妈。”他说。
哦!瑞特,不!斯佳丽想要大叫。可是她吓呆了,一句话也说不出口,连问他上哪儿去都没问。
“我希望你别在乌漆麻黑的下雨天出门,瑞特,”他母亲不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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