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的海岸线一片漆黑,没有半点灯火,在越来越昏暗的月光下,依稀看得到沿岸巨石嶙峋的轮廓黑影。此刻,那艘渔船已经抵达海港的入口,距离岸边大约还有两百公里。渔船在洋流交叉冲击的波浪中缓缓起伏。船长伸手指向船的旁边。
“那两堆岩石中间有一小段延伸出来的海滩,面积不大,不过只要你朝右游,就可以游到那里。这艘船还可以再往前开个十来公里,不过,那已经是极限了。大概再一两分钟就到了。”
“没想到你可以把船开到这么近,比我原先预期的要近得多。非常感谢你。”
“不必谢。我只是为了还债。”
“所以,帮了我,你就可以抵消一笔债?”
“差不多就是这样。将近五个月前,我的船在海上碰到一场暴风雨,有三个船员受伤,伤口是黑港岛上那位医生帮他们缝的。知道吗?当初被送进他家的不是只有你。”
“原来你也碰到那场暴风雨了?你认识我吗?”
“当初你在医生家里,全身苍白。不过,我并不认识你,而且我也不想认识你。当时我身上没钱,也没有抓到半条鱼。那个医生说,没关系,等我方便时再把钱给他。所以,我就拿你来抵债了。”
这时候,那个人忽然感觉到这个船长可以帮得上忙,于是开口说:“我需要证件。我的护照需要改造一下。”
“你跟我说这个干吗?”船长问“我已经说过了,我只负责把人送到拉乔塔北边的海上。别的我什么都没说。”
“你话有玄机。要是你没别的本事,你就不会那样说话了。”
“你休想要我把你带到马赛去,我可不能冒险被海岸巡逻艇逮到。整个港口都是法国安全局的船队,缉毒组的人个个都跟疯子一样。要是你没有钱打通门路,你就等着到牢里蹲个二十年吧。”
“所以你的意思是,只要我到了马赛,就可以搞到证件。而且,你可以帮得上忙。”
“这话我可没说。”
“不,你说了。我需要找个高手帮忙,而那个你不肯带我去的地方就有这样的高手——反正,只要到了那个地方,就找得到人。你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我说了什么?”
“你说,只要我到了马赛,你就愿意跟我谈了——虽然你不能送我去,不过,我会想办法自己去。说吧,我们在哪里碰面?”
渔船的船长打量了一下那个人的脸,犹豫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点头了。
“旧港口的南边有一条萨拉赞街,街上有一家小自助餐厅,店名叫‘海公羊’。今天晚上九点到十一点,我会在那里等你。别忘了带钱来,你得先付一部分订金。”
“要带多少?”
“我不知道。价钱要你们两个人自己去谈。”
“大概说个数字吧,我没什么概念。”
“如果你手上已经有一本护照,直接拿来改,会便宜点。要不然,他们就必须得偷一本来改。”
“我刚才已经说过了,我有一本护照。”
船长耸耸肩说:“大概一千五到两千法郎左右。怎么样,你有钱吗?没有钱就别再浪费时间了。”
那个人忽然想到缠在腰上的油布包。到了马赛之后,就意味着他身上半毛钱都不剩了,然而,那也意味着,他可以弄到一本改造的护照,也就是,前往苏黎世的通行证。“钱不是问题,”他说,他也弄不懂自己为什么能够讲得这么自信“那就这么说定了,今天晚上见。”
这时候,船长瞄了一眼昏暗光线下的海岸线。“船只能开到这里了。从现在开始,你就要自求多福了。要是今天晚上我们没有在马赛碰面,那么,从此以后,如果有人跟你打听,你一定要说从来没见过我。至于我,也从来没见过你,而且,我的船员也没人见过你。”
“我一定会到的。‘海公羊’自助餐厅,萨拉赞街,旧港口南边。”
“这个就要看天意了,”船长说着,朝那个掌舵的船员比了比手势。这时候,船底下的引擎忽然轰隆作响“还有,‘海公羊’的客人很讨厌讲话有巴黎腔的人。如果我是你的话,我一定会尽量不露出那种腔调。”
“谢谢你的提醒。”那个人说着,两腿翻过舷缘,用双手支撑着身体轻轻入水。他把背包举高,避免碰到水面,然后两脚踢水,让自己在水面上漂浮着。他抬头看看渔船黑漆漆的船身,最后又大喊了一声:“晚上见了。”
只不过,他最后喊的那一声,根本没人听到。船长已经从栏杆旁走开了。海面上只剩下波浪拍打木质船身的声音,还有引擎加速运转的轰隆声。
从现在开始,你要自求多福了。
他在冰冷的海水中猛打哆嗦,转了个圈,开始朝着岸边游去。他采取侧泳的姿势向右游,仔细听着海浪冲击右边那堆岩石的声音。如果船长没有说错的话,那么,洋流就会把他冲向那片看不见的海滩。
他果然找到了那片海滩。当波浪退却的时候,他可以感觉到下层反向回流的海水。走到最后三十公里,那股回流使得他的脚深深陷进了泥巴里,反而寸步难行。不过,他把那个帆布背包举得高高的,浪花泼不到,所以背包还是干的。
几分钟之后,他终于走到一个小沙丘上,沙丘上长满了野草。阵阵海风吹来,高高的野草迎风摇曳,东边黝黑的天际已经露出了一丝曙光。大概再过一个小时,太阳就会出来了。动作要快,他得赶在天亮之前离开这里。
他打开背包,拿出一双靴子、一双厚袜子、一条打包时卷起的长裤和一件粗棉布衬衫。似乎他从前很在行打包行李,节省空间,那个小背包看起来似乎容量不大,可是里面装的东西却多得难以想像。他究竟在哪里学到这种本事的?他为什么会懂这个?问题接二连三地冒出来,没完没了。
他身上那条英国式的百慕大短裤百慕大短裤是一种长至膝盖两三公分的短裤。,是华斯本医生送的。他站起来,把那条短裤脱掉,披在野草上摊开晾干。现在他不能随便乱丢东西。接着,他把内衣也脱了下来,同样披在野草上晾干。
此刻,他全身赤裸裸地站在沙丘上,忽然产生了一种很奇怪的兴奋感,而胃同时也感到一阵闷痛。他心里明白,那是恐惧引起的痛。而且他也明白,他为什么会忽然感到兴奋。
他已经通过了第一项考验。根据自己的直觉——或者,根据自己本能的冲动——忽然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话,该有什么反应。一个小时前,他还不清楚自己下一步要到哪里去。他只知道自己要去苏黎世,只不过,他必须经过两个国家的边境,接受海关官员的严格检验。就算海关官员再怎么迟钝,一眼就会知道那本八年前的护照根本就不是他的。就算他有办法拿着那本护照蒙混过关,进了瑞士的国境,但终究还是得离开瑞士,到时候,就要再次面临考验。每闯关一次,他被扣留的风险就会加倍。他不能让自己陷入那种危险,至少现在不行。他必须先弄清楚真相。一切问题的答案都在苏黎世,他必须设法让自己能够自由自在、通行无阻。刚才,他逮住了那艘渔船的船长。也许他能够帮他解决问题。
你不是那种会让自己陷入孤立无援的人。你总会想出办法的。
今天晚上,他就可以搭上线,找到一个高手,把华斯本的护照改造一下,变成一本可以走遍天下的通行证。这是他要跨出的第一步,很扎实的一步。然而,在跨出这一步之前,他必须得先想想钱的问题。华斯本给他的两千块法郎根本不够用,弄不好连改造护照的费用都不够。就算他搞到了护照可以走遍天下,但身上没有半毛钱,他又能到哪里去?钱,他必须想办法弄到钱。他必须好好想一想了。
他把刚从背包里拿出来的衣服摊开,抖一抖,把衣服穿起来,然后把脚套进靴子里。接着,他躺在沙滩上,瞪大眼睛望着天空。天空越来越亮,新的一天就要诞生了,而他的新人生也将就此展开。
拉乔塔laciotat,位于法国南部普罗旺斯的一个地中海小镇。距离马赛三十多公里。它拥有二十公里长的海岸线,及绵延六公里的沙滩。有些街道是用石头铺的,路面狭窄。他沿着街道往前走,没事就走进店铺,跟店员聊聊天。终于又回到人群里了,那种感觉很奇特,仿佛自己不再是那个被人从海里捞上来的、不知姓名的人,不再是那个被世界遗弃的人。他还记得船长提醒他的事,讲话的时候故意装出嘶哑粗糙的喉音,改变自己的法语腔调。这样一来,就算一看就知道他是从外地来的,在镇上晃来晃去,也不会太引人侧目。
钱。
拉乔塔镇上有个特别的区域,进进出出的客人看起来显然很有钱。跟镇上最大的商业街比起来,那一区的店面干净一点,货色贵一点,鱼新鲜一点,肉也更高级一点,就连蔬菜看起来也特别亮眼。那里有很多进口货,从北非和中东来的。她带有一点巴黎和尼斯的味道,坐落在一片海滨区域的边缘,住的多半都是中产阶级。他走到一条石板路上,路的尽头有一扇小自助餐厅的门。那家餐厅和两边的商店间隔着一片修剪整齐的草坪。
钱。
他走进一家肉品专卖店,发现老板冷冷地打量着他,一副不怎么瞧得起人的模样,眼神也并不十分友善。老板正在接待一对中年夫妇。从那对夫妇的谈吐和举止看得出来,他们应该是在郊区的大庄园里帮佣的当地人。他们给人一种吹毛求疵的感觉,态度粗暴无礼,颐指气使。
“上星期的小牛肉简直令人难以下咽,”那个女人说“这次你最好给我挑好一点的肉,要不然,我就要从马赛那订了。”
接着,旁边那男人又补了一句:“还有,前几天晚上,侯爵大人告诉我,羊排肉切得太薄了。我再告诉你一次,厚度至少要有三公分。”
肉店老板叹了口气,耸耸肩,连忙向他们赔不是,并且保证下次一定改进,那模样看起来谄媚得很。接着,女人转过来跟男人说话,口气还是一样颐指气使。
“你在这里等他把东西包好,然后放进车子里。我先到杂货店去,一会你去那边等我会合。”
“没问题,亲爱的。”
于是,女人就走出去了,模样就像一只好勇斗狠的鸽子,继续四处搜寻其他可以挑衅的对象。她一跨出大门,她丈夫马上转身面对老板,态度立刻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原先不可一世的表情消失了,忽然变成满面笑容。
“哈哈,马歇尔,你这里好像每天都要上演同样的戏,是不是?”他一边说着,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
“晴时多云偶阵雨,没什么。怎么样,肉片真的太薄了吗?”
“老天,没这回事。这只母老虎怎么分得出厚薄,你也知道,不陪她嗦两句,她就浑身不对劲。”
“对了,我们那位黄金山原文为marquisofthedungheap,意为“屎堆侯爵”侯爵跑到哪里去了?”
“就在隔壁,醉得像摊烂泥。他还在等那个土伦toulon,法国东南部普罗旺斯阿尔贝斯蔚蓝海岸大区瓦尔省的城镇、港口和省会。来的妓女。到时候,他铁定不能开车了。今天下午晚一点我还会再来一趟,带他回家,躲开侯爵夫人,偷偷混进屋子里。他被老婆赶到厨房楼上去睡觉,就是让皮耶的那个房间,你应该知道吧?”
“我听人说过。”
那个人本来站在玻璃橱柜前,看着里面的肉,一听到让皮耶这个名字,立刻转过头来。那是一种不自觉的本能反应,不过,那个突然的动作倒是让肉店老板注意到他了。
“怎么了?你需要什么吗?”
这时候,他装出嘶哑粗糙的嗓音,说起法语:“我有一个朋友住在尼斯,他向我推荐你们这家店。”那个人说。只不过,他那种腔调听起来不像是进出“海公羊”的人,反而更像是法国外交部发言人。
“哦?”一听到他开口,老板立刻又重新打量了他一番。他的顾客中,特别是一些年轻人,刻意把自己打扮得和他们的身份地位南辕北辙,特别是年轻人。这一阵子,大家反而流行穿起那种稀松平常的衣服,比如北部巴斯克区basques,西班牙北部靠近法国南部的行政区。的老式束腰衬衫。“你刚到我们镇上吗,先生?”
“我的船进港修理,今天下午恐怕赶不到马赛了。”
“有什么可以让我为您服务吗?”
那个人突然笑起来说:“也许你可以帮我们的大厨师服务一下。我可猜不透他需要什么东西,所以,也许还是等他来吧。他一会就会过来。不过话说回来,他还算是很听我的话的。”
老板和另外那个客人也笑起来。老板说:“我想他大概是不敢不听你的话吧,先生?”
“那好,我要十二只小鸭,呃,还要十八片特厚慢烤嫩牛排。”
“当然没问题。”
“那就好。等一下我叫船上的主厨直接来找你,”接着,他转身面对那个中年客人说“不好意思,我刚才不小心听到你们的谈话没事没事,没什么好紧张的。我只是在猜,你们刚才说的那位侯爵,会不会就是安布瓦兹那个驴蛋。是不是?我记得好像听人说过,他就住在附近。”
“噢!不是不是。这位先生,你误会了,”那个客人说“我不认识你说的那位安布瓦兹侯爵。我刚才说的,是香波侯爵,一位斯文的好好先生。不过,他倒是碰上了一些令人头痛的问题。他的婚姻生活并不快乐,或者可以说,非常不快乐。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
“香波侯爵?对了,我们可能见过面。那家伙个子矮矮的,对不对?”
“不不,其实他还挺高大的,依我看来,大概和你差不多高。”
“真的?”
后来,那个人又假装成一个送货员,向人打听那家餐厅。他说这是他第一次从荷可菲roquevaire,法国南部小镇。运送农产品过来,对餐厅的环境还不熟悉。于是,他很快就打听到,那家两层楼的餐厅有好几个入口,也知道了里面的楼梯是什么样子。总共有两道楼梯通向二楼,一道在厨房,另一道就在大门进去往前走几步的门厅那边。门厅的这道楼梯是专门给老顾客用的,他们可以从这里走上去,用二楼的卫生间。
餐厅还有一扇窗户。如果屋外有哪个人别有用心,就可以从那扇窗户里看到那道楼梯上上下下的是些什么人。此刻,那个人就站在窗外看着。他相信,只要再多等一下,一定会看到两个人走上楼梯。当然,那两个人绝对不会同时上楼,而且,他们上楼也绝对不是为了去卫生间,而是跑到厨房顶上那个房间里。外面的马路很安静,路边停了好几辆名贵的高级车。那个人心里纳闷着,不知道哪一辆才是这位香波侯爵的座车。不管是哪一辆,肉店里那个佣人根本不需要担心车子会不会撞坏,反正开车的不是他的主人。
该怎么弄钱呢?
将近一点时,那女人来了。她是个金发女郎,看起来有点邋遢,高耸的胸部把那件蓝色的丝质衬衫撑得鼓鼓的,修长的双腿,皮肤晒得黝黑,脚上穿着七八公分的细高跟鞋,走起路来摇曳生姿,风姿绰约,白色的窄裙紧贴着大腿和臀部,露出诱人的曲线。这位香波侯爵也许有点毛病,不过,他的品味绝对没有问题。
二十分钟后,他隔着窗户,看到那个穿白裙的女郎。她正沿着楼梯往楼上走。大概一分钟后,窗户旁边出现了另一个人影。那个人穿着黑色的长裤,一件看起来很像制服的西装外套,苍白的脸上露出小心翼翼的表情,摇摇晃晃地走上楼梯。那个人默算着时间,等了几分钟。如果这位香波侯爵戴了手表,那就正好顺便了。
他慢慢把帆布背包背到肩上,动作尽可能地不引人注意。然后,他沿着石板路走到餐厅大门,进去之后,来到门厅,他转向左边,走上楼梯。恰好有位老先生正费力地一步一步往上爬。他说了声抱歉,从那位老先生旁边挤过去,走到二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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