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所以你就开车带我离开苏黎世?”
“一开始还没有。大概等了一个半小时。我必须先让自己冷静下来,然后再做决定。我做事很有条理。”
“我看出来了。”
“当时我全身破破烂烂,整个人脏兮兮的。我必须先换件衣服,把头发整理一下,把自己弄干净。当时那副模样,我哪也去不了。所以我就到河边找了个公共电话亭,当时附近刚好没人,我就下车,打了个电话到饭店,找我的同事”
“那个法国人吗?还是那个比利时人?”杰森插了嘴。
“都不是。伯特奈尼演讲的时候,他们也在场。当时我和你一起跑上舞台时,要是他们认出我,我想他们一定会告诉警察我是谁。所以我没有找他们。我打给一个女同事,是我们加拿大代表团的成员。她受不了伯特奈尼,所以呆在自己的房间没去听演讲。我们已经一起工作好几年了,而且是好朋友。我和她说,要是她听到别人说我出事了,千万别当真,我好得很。我甚至已经交代好了,要是有人找她打听我的事,她就会告诉他们,今天晚上我和朋友出去约会了——要是他们继续追问,她会说我今天晚上在外面过夜,说我会提早离开伯特奈尼的演讲会场。”
“果然很有条理。”杰森说。
“没错,”玛莉试着笑了一下“我们住在同一层,我房间过去第四间就是她的房间,而且夜班女服务生知道我们两个是朋友。我让她到我房间去,如果房间里没有别人,她就会帮我收拾行李,把衣服和化妆品塞进行李箱,然后再回她自己的房间。五分钟后我会再给她打电话。”
“你叫她做这种事,她都不觉得奇怪吗?”
“我不是告诉过你了吗?我们是好朋友。她知道我没事。说不定她会觉得我是兴奋过头,不过我不会有事的。而且,她明白我希望她能照我说的去做,”说到这里,玛莉顿了一下“也许她还以为我是真的去约会。”
“后来呢?”
“后来我又给她打了个电话,她说我的行李已经准备好了。”
“所以说,你另外那两个朋友也没有告诉警察你是谁。否则,警察一定会派人监视你的房间,把房间封锁起来。”
“我不知道他们有没有,不过,如果真的是这样,我的朋友很可能早就被他们找去审讯了。那也无所谓,我的朋友会照我交代的那样说。”
“她人在钟楼大饭店,而你却在河边。你怎么拿到行李的呢?”
“很简单,很像连续剧的情节,不过很简单。她和那个夜班女服务生说,我躲着饭店里的一个男人,要跟外面另一个男人出去,需要一点过夜用的东西。我让她问那个女服务生,能不能把那个行李箱给我送来,送到河边河边有一辆车。后来,一个下班的服务生就把行李箱送来了。”
“当时你那副模样,他看见不会奇怪吗?”
“他不可能看到。我把车子的后行李箱打开,然后躲在车子里,叫他把行李放在后面。我在后行李箱的备胎上放了张十法郎的钱。”
“你不光很有条理,还是个天才。”
“有条理就足够做到这些了。”
“那你是怎么找医生的?”
“就在这里找的。我向这里的‘concierge’打听的。我不知道瑞士旅馆的门房是不是叫concierge。别忘了,之前我已经想尽办法帮你包扎了,尽可能不让你失血过多,所以才能撑到这里。我懂一些急救常识,换句话说,我必须脱掉你身上的一些衣服。我在你身上找到一大堆钱,于是我就懂了,你为什么会说你请得起那种不乱说话的医生。你身上有好几十万美金。我会算国际金融汇率。”
“那只不过是冰山一角。”
“你说什么?”
“没什么。”说着,他又想坐起来,但那实在太吃力了。“你不怕我吗?你不担心做这种事很危险吗?”
“我当然会怕。但我会想到你为我做的一切。”
“在这种情况下,你实在比我更容易相信别人。”
“也许是你自己没有弄清楚情况。你还很虚弱,而且我手上有枪。更何况,你没有衣服可穿。”
“没有?”
“你恐怕连条内裤都没有。我已经把你所有的衣服都丢了。要是你腰上缠着一条装满钱的腰带,全身光溜溜地在街上跑,这看起来很驴。”
杰森忽然想起拉乔塔的那位香波侯爵,忍不住笑了起来,一时忘了身上的痛“你做事果然很有条理。”
“非常有条理。”
“那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我已经把那个医生的名字写下来交给门房,并付了整个星期的房租。从今天中午开始,那个门房会替你送饭。我会在这里待到早上九点左右再走。现在已经快六点了,天应该快亮了。等一下我就要回饭店,收拾好行李,拿我的机票。如果有人问我,我会想尽办法不要牵连到你。”
“万一你走不了呢?万一你被人认出来,说跟我在一起的那个女人就是你怎么办?”
“我会矢口否认。当时整个演讲厅黑漆漆的,乱成一团。”
“你刚才说的恐怕就没什么条理了。苏黎世的警察恐怕没那么好蒙。我有一个更好的办法。打电话给你朋友,叫她帮你把行李整理好,帮你结清饭店的账单。然后,你想要多少钱,我都可以给你。你就拿着这些钱赶快搭今天第一班飞机回加拿大。人跑远了,想找你问话就难了。”
她默默地看着他,然后点点头“这倒是个好办法。”
“这样很合乎逻辑。”
她还是一直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从她的眼神中他可以感觉到,她的内心陷入了挣扎,情绪绷得越来越紧。接着,她转身走到窗边,看着远处天际透出的些许晨曦。他看着她,看着她的脸笼罩在晨曦淡淡的橘色光晕中,能感觉得到她内心的压力,而且知道为什么。现在的他动弹不得、无计可施。她为他做了许多事情,因为她觉得那是她该做的,因为是他把她从无边的恐惧中解救出来,从一种极端恐怖的羞辱中解救出来。没有一个男人能够真正体会那种羞辱是什么样的滋味。此外,他也把她从死神手中解救了出来。而她为他所做的一切,已经打破了她所有的规范。接着,她猛然回头看着他,眼睛炯炯发亮。
“你究竟是谁?”
“你不是听了很多了吗?”
“我只相信我亲眼看到的!我只相信自己的感觉!”
“你只是想替自己的所作所为找个合理的藉口,自我安慰。反正事情已经做了,那就这样吧。顺其自然。”
顺其自然。噢,老天,你本来大可不必管我,让我自生自灭的。这样一来,我就可以找到我想要的平静了。可是现在,你又把我一部分的生命留住了,这下子,我又要开始陷入挣扎了,又要开始面对这一切了。
接着,他回过神来,突然看到她已经站在床尾,手上拿着那把枪。她用枪指着他,说话的声音在发抖。“照你这么说,我是不是应该改变做法?我是不是应该给警察打电话,叫他们来抓你?”
“几个小时前,我可能会说随便你。不过,现在我已经不想了。”
“告诉我,你究竟是谁?”
“有人说我的名字是伯恩。杰森查尔斯伯恩。”
“你说‘有人说’,那是什么意思?”
他盯着她手上的枪,盯着枪口那个黑圈。此刻他还能说什么呢?他只能告诉她真相——他所知道的真相。
“那是什么意思?”他又重复了一次她刚才问的话“圣雅各博士,我对自己的认识,并不比你对我的认识多。”
“你说什么?”
“我可以告诉你一些事情,也许你听了会舒坦一点,不过也有可能会更不舒服。天知道。你就听听吧,除了这些,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告诉你什么。”
她把枪放下。“告诉我什么?”
“我的人生是从五个月前才开始的,在地中海的一个小岛上,那个小岛叫黑港岛”
四周群树环绕,早晨的太阳被挡在树后,阳光从随风摇曳的枝叶间穿透而过,从窗口照进房间,在墙上洒满斑驳飘忽的光影。杰森背靠在枕头上,精疲力尽。他知道的都已经说了,他想不起更多能说的事了。
玛莉坐在房间另一头,坐在一张有扶手的皮椅上,双腿蜷曲在身体下面,左边的茶几上放着一包烟和一把枪。她坐在那,几乎一动也不动,眼睛一直盯着他的脸,即使在抽烟时,她的视线也始终没有移开,她一直看着他。此刻的她就像个专业的分析师,正在评估资料,过滤事实,仿佛那几棵过滤阳光的树一样。
“你老是把那两句话挂在嘴边,”她轻声地说,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然后又继续“‘我也不知道。’‘我要是知道就好了。’然后你眼睛会直直盯着前面,不知道在看什么。看你那个样子,我就会很害怕,然后我会问你,那是什么?你打算怎么办?然后你就会再说一次,‘我要是知道就好了。’老天,你从前究竟出了什么事你现在到底怎么回事?”
“我之前那样对你,发生了那么多事情,难道你还不明白我从前出过什么事吗?”
“那是两种分别衍生出来的结果。”她说。她的样子有点心不在焉,若有所思地皱着眉头。
“分别?”
“共同的源头,各自独立发展。这是经济学的狗屁术语对了,在洛文大道时,就在我们正要上去夏纳克那间小公寓的时候,我求你不要拉我一起上去。当时我认定,要是我听到更多事情,你一定会杀了我。当时,你说了一句非常奇怪的话。你说‘其实,你根本不知道那个人说了什么,对不对?我跟你一样什么都听不懂,也许比你更不懂’当时,我还以为你精神失常。”
“我的病可以算是某种精神失常。正常人有记忆,我没有。”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夏纳克想杀你?”
“我来不及说,而且我觉得说不说无所谓。”
“当时无所谓——对你来说无所谓,但对我来说就很重要了。”
“为什么?”
“因为当时我还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希望你不会乱杀人。除非别人想杀你,否则你不会开枪杀人。”
“可是他真的想杀我。我还被他打伤了。”
“我不知道当时的过程,你没有告诉我。”
“我不懂你为什么这么在乎这件事。”
玛莉点了根烟“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不过,被你挟持的这段期间,虽然你曾经打过我,狠狠地拉我,用枪指着我的肚子,指着我的脑袋——老天,我真的吓坏了——可是,我总感觉你的眼神里透露出的某种东西应该是不情愿吧。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形容。”
“可以这么说。不过,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也说不上来。也许这跟你之前说过的一句话有关。当时,我们在德赖艾本豪森餐厅,坐在雅座里,那个胖子走过来,你叫我面对墙壁,用手遮住自己的脸。‘这是为了你好,’你说,‘没有必要让他看到你的脸。’”
“确实没有必要。”
“你说‘为了你好’,冷血杀手不会考虑这么多。我一直忘不了你说的这句话,忘不了你的眼神。也许是因为这样想我才不会发疯。”
“我还是不太懂你想说什么。”
“那个戴金丝框眼镜的人对我说他是警察,他说你是个冷酷无情的杀手,他说他必须赶快制止你,以免你继续杀人。要不是因为你杀了夏纳克,我根本就不会相信他的话。另一方面,警察不可能有那样的举动,他们不可能在黑漆漆、挤满了人的地方乱开枪。所以,我一直觉得,你只是在逃命,不是冷血杀手。一直到现在,你还是在逃命。”
杰森抬起手做了一个手势说:“很抱歉,在我看来,你只是被自己的感激心理蒙蔽了,才会做出这样的判断。你对我说过,你判断事情时讲究事实证据。那好,你应该仔细看看所有的事实证据。我再提醒你一次:先不管你自以为亲眼见到了什么,也不管你心里的感觉,别忘了,你见过餐厅老板和夏纳克,亲耳听到他们说的话。把他们的话归纳起来就是:他们把装满了钱的信封交给我,然后我就会去完成某种任务。那是什么样的任务,不用想也知道。而我接受了那样的任务。我在共同社区银行拥有一个账户,里面有四百万美金。我哪来这么多钱?像我这样的人——拥有这种特殊技能的人——哪来这么多钱?”杰森一边说,一边盯着天花板。他又开始觉得痛,觉得一切都没有意义“圣雅各博士,这些都是如山的铁证,我看你应该趁早离我远一点。”
玛莉站起来,捺熄她手上的香烟,然后拿起枪,朝床边走来。“我看你好像很急着判自己死刑,对不对?”
“我讲究事实证据。”
“这么说来,假设你说的是真的,那我就必须履行义务了,是吗?既然我是个奉公守法的公民,我就必须打电话向苏黎世警方报案,告诉他们你在这里。”说着,她把枪举了起来。
杰森看着她。“我还以为”
“有什么不对吗?”她忽然打断他的话“你给自己判了死刑,想快点了断,不是吗?你躺在那边说了一大堆,好像在交代遗言,满脑子原谅我话说得不太好听,满脑子自怜自艾。这样一来,你才能够证明我你是怎么说的?被感激的心理蒙蔽?好了,我想你最好弄清楚,我可不是笨蛋。要是我稍有一点察觉到你真的是他们所说的那种杀手,今天我就不会在这里了,你也不会在这里了。禁不起检验的事实证据根本就不能算作事实证据。你根本就没有事实证据,你只有结论,你自己的结论。而且,你只是根据那些人的话就下了结论,而那些人根本就是垃圾。”
“可是你别忘了,那个来路不明的账户,还有账户里四百万美金,你怎么解释呢?”
“我怎么会忘记。我应该算是个财经高手吧。那个账户是怎么来的,也许内情并不单纯,不过,要设立那种账户通常都会有附带条件,意味着那种账户通常都必须符合某种法律规范。有一家叫作什么七一的公司有权查核那个账户,甚至还可能动用它的资金。只要那家公司的负责人经银行确认身份之后,就可以行使这样的权利。那样的账户几乎不可能用来聘请杀手。”
“那家公司可能是虚设的,只是个幌子。我根本查不到那家公司的电话号码。”
“你是说电话号码簿上查不到吗?你也太外行了好了,现在我们言归正传。你真的要我打电话报警吗?”
“你何必问我呢?我无法阻拦你,不过,我不希望你打。”
玛莉把枪放下。“那我就不打了。我为什么不报警呢?理由和你一样。你为什么不希望我报警呢?因为你也不相信他们说的,不相信自己是个杀手。我也不相信。”
“那你认为我是什么样的人?”
“老实说,我还不清楚。我只知道,七个小时前,有个畜生趴在我身上,我全身都是他的口水,他的手在我身上那一刹那,我知道我死定了。后来,有个人跑回来救我。他本来大可自己逃得远远的,但他却回来救我,而且为了救我,他愿意牺牲自己的性命。我想我应该可以信任这个人。”
“万一你判断错误怎么办?”
“那我恐怕就犯了一个可怕的错误。”
“谢了。对,钱放在哪里?”
“在梳妆台。在你的护照袋和钱包里。里面还有那个医生的名字和房租的收据。”
“帮个忙,能不能麻烦你把护照拿给我?里面是瑞士钞票。”
“我知道,”玛莉把护照袋拿给他“我拿了三百法郎给门房当租金,又多给了他两百法郎,打听到那个医生。我给那个医生四百五作医疗费,另外又多给了一百五,封他的嘴。加起来总共花了一千一百法郎。”
“你真的不需要向我汇报。”他说。
“还是得让你知道一下。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拿些钱给你,你才有办法回加拿大。”
“我的意思是,我走了之后,你打算怎么办?”
“看看过一阵子身体的情况再说了。也许我会付钱叫那个门房帮我买些衣服,向他打听些消息。我不会有事的。”说着,他抽出一叠大额钞票给她。
“那有五万多块法郎!”
“我害你惹上了不少麻烦。”
玛莉圣雅各看着那些钱,然后又低头看看握在左手上的枪。“我不要你的钱。”说着,她把枪放在床头小桌上。
“这话怎么说?”
她转身走回扶手椅,然后又转过来看着他,慢慢坐下去。“也许我想帮你。”
“喂,你怎么”
“拜托,”她打断他的话“拜托你不要再问了。什么都不要说了,让我安静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