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酒没什么好感,葡萄与玫瑰,红光艳影,太俗太浮华。
"听说老瘪请小师弟给他女儿补习英语。"鸟诡秘地说。
"老瘪的女儿上高中没有?""高二了,长得跟她爸爸一模一样,像只蝌蚪。""嘿,当心小师第不怀好意。""开玩笑,小师弟有女朋友的,在他老家,是银行里的出纳。""远水解不了近火,你看他那双眼睛,水湿水润的,那是桃花眼。""他的基础倒好,本科读化学,研究生是计算机,八面玲珑。""人长得还行,老瘪这个点上,他算是男生中的一枝花了。""你不会喜欢上他吧?要不要我帮你追过来?""嗤,这种白脸男人,白得跟石灰似的,人家还以为我找了个牛皮癣呢。""牛皮癣?亏你想得出。"她们挤挤攘攘地乱笑起来。我转头看外面的街道,窗前有一排绿色的梧桐树。一部脚踏车停在街沿。一个黄头发女人牵着一只沙皮狗走过去。
"物理系那家伙倒不错,我数过了,他一共送了你36块巧克力。""嘁,那种杂牌货。""小姐,那是金帝。""我是说人,他那人就是个杂牌货。""说不定他就是你命中注定的伴侣,上天早晚会叫你爱上他,躲都躲不掉。""废话!上天叫你喜欢猪八戒,你会不会喜欢他?""嘿,我想起来了,上周老瘪布置的论文,我们可以叫他帮忙查资料,物理系的资料室是全校最好的。""你去找他好了,我可不露面,要不他叫我以身相许怎么办?""老瘪说了,这题目有希望被sci选中,值得了。""去你的"服务生送了一盘冰块到邻桌,我唤住她,叫她也给我一点。我漫无目的地将冰块全部没入酒中,看着它们一点一点融化掉。幻和鸟在一起永远是亲密的,但我却无法进入她们的快乐。我不懂得她们。所以我是寂寞的。
我在水粉画华尔兹值守,头儿和头儿的老婆也在。头儿最近相中一环路附近的一间铺面,租金是此地的三倍,但地段上佳,我们商榷搬迁成本,算出一笔细目。头儿的老婆犹豫不决,她喜欢这地方,尤其她的周末锐舞派对已颇有名声。后来我们就散漫地聊聊天,头儿的老婆问起林梧榆,我随意说他在加班。
"苏画,坦白说,"头儿的老婆认真看着我,"你俩压根儿就不是同一类人。"我笑笑,我何尝不知道。
"女人天性无非想要三件东西:男人、爱情和安全感,"我回答她,"别的无所谓。""你得到了吗?"她迫着我。这女人,何时变得这么长舌。
"差不多吧。"我毫无诚意地敷衍。朋友说话也是需要尺度的,我有我的原则。头儿倒识相,适时打个呵欠,哄着老婆回家睡觉去了。
我呆到午夜,乘计程车回去,司机播放着靡靡之音,早已死去的邓丽君还在凄伤地唱:到如今,年复一年,我不能停止怀念,怀念你,怀念从前
风从车窗吹进来,我伸手抱住自己的肩膀。那是唱给18岁女孩子听的歌,真相是,年复一年,心渐渐僵硬,缠绵的爱无非是以卵击石,砰砰砰,砰砰砰,传来的尽是石头的闷响。
我乘电梯上楼,开了房门,我听见呼吸声。我拧亮了灯,林梧榆睡在我的床上。他睁开眼睛看着我,没有说话。我放下手袋,有条不紊地到浴室里洗泡泡澡,换了睡衣,在脸上涂一点夜霜,然后喝一杯加柠檬片的冷开水。林梧榆一直无声地盯着我。
我到床上去,靠一张软垫,翻看小说选刊。看了一会,困倦起来,我捻熄灯,躺下去。林梧榆在我身旁一动不动。开头我只是安静地躺着,黑暗中有林梧榆剃须水的味道,是淡淡的香柏木气息。突然之间,我不能克制自己,我转过身去,抱住他。我想念他的身体。
(b)
闻稻森的诊室外徐徐开了一大片绚烂的金盏花,护士摘了大大的一捧,帮他插在案头的青花阔口瓶里。我的就诊时间再度改过,每个星期四,早晨九点。我买了一个有小木偶人跳舞的闹钟,头痛欲裂地早早起床,重重抹一层眼霜,打的去见他。
"这阵子天气热,没打算出去消消暑?"闻稻森用纸杯亲手帮我泡一杯茶。你知道,只有多买钟点才享有这样的待遇,不熟悉的,任凭你口干舌燥地说下去,没人关心你口腔的感受。
"我们这种人,是签了卖身契给老板的,偷一天的懒,就得挨一天的鞭子。"我乱发牢骚。
"稿子必须每天有?"闻稻森问。
"几乎。"我说。外行的问题不外乎是这些,是不是每天有新闻写,一条稿子多少稿费。不奇怪,他们以为记者安身立命的本钱就是写写写。天大的误会。
"重庆的气候我不喜欢,"我进入我的话题,每一分秒都是收费的,我不想浪费掉,"夏季热似火烤,但冬天有很浓的雾,空气潮湿得要命。""我和维嘉一早走到江岸去,看得见的只有雾,也不知道江水在哪里。"我说。闻稻森不动声色地静静听。
那一次,雅子跟着一帮音乐系的男生到江岸边烧烤,结果彻夜未归。友子和银子上课去了,我打电话给维嘉,他毫不犹豫地答应陪我去看看雅子。
我们沿着岸边向前走,四周白茫茫的,脚下怪石嶙峋。维嘉握着我的手腕,是的,他握着我的手腕,而不是我的手。有一刻,他站定下来,望着我,雾蔼氤氲,他的面孔近在咫尺。
"我一直忘不了第一次见到你的情形,"他轻声开口,"世间竟有两个一模一样的时刻。"他温柔地凝视着我。我的心有点乱,我以为他会吻我。但他没有。他注视着我,很久很久。
"记着我的忠告,"他说,并且用力捏了捏我的手腕,"将来,你只能嫁给一位粗枝大叶、粗心大意的男人,只有那样的男人才真正地适合你。"
"他对爱他的女孩子说,你去找个粗线条的男人做丈夫吧,"我在闻稻森面前失控地笑起来,"多么残酷。""他究竟在想什么?"闻稻森问了一个更加艰涩的问题,难如(5¥+9фx4?-7?)这样恐怖的公式,关键在于,你连它属于哪一类学科的研究范畴都无法判断。
维嘉拽着我的手腕,我们继续摸索着朝前走,在浓雾中走路有一种窒息的感觉。我不断驻足,深吸一口气。经过一处长满芒草的岩壁,我看见音乐系的那几个男生,抱着吉他,慢慢地拨弄一支曲子,地下全是散落的啤酒瓶。
我认得他们,是雅子的朋友。雅子有一大堆与众不同的朋友。她将外语系一个惨绿少女引为知交,那女生借雅子的钱,叫她帮着抄笔记,后来那家伙考试门门不及格,被学校开除,遣返回原籍,临走雅子还狠狠哭了一场。"雅子呢?"我问他们。他们努努嘴,顺着他们的视线,我看到了雅子。这小姑娘睡在岩壁下背风的草丛里,垫了一块塑料布,身上盖着两张报纸,她的一双光脚探出来,脚上沾满了露水,雅子的脚是非常美的,足趾纤长,趾甲莹泽。
我和维嘉走过去,在她面前蹲下来,维嘉把遮住她下巴的报纸挪开一点,雅子稚嫩清秀的面孔全部露了出来,她依然沉睡不醒。
"她喝多了。"音乐系的男生从岩壁上跳下来。维嘉伏下身,轻轻唤着雅子的名字,雅子翻一个身,照睡不误。
"这样不行,她会感冒的。"维嘉看了我一眼。
"我们带她回去。"维嘉对我说。不待我回答,他弯身抱起雅子,在大雾中缓缓往回走。音乐系的几个男生面面相觑,跟了上来帮忙。
"他就是电台的维嘉吧?"其中一个男生悄悄问我。
"是。"我说。
"雅子跟我们提过,他在追求你。"那男生说。
我但笑不语。维嘉抱着雅子艰难地迈上石阶,间中有强壮的男生跟他换了手,把雅子背在背上。雅子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了看周围,跟着又搭下脑袋睡过去。
"大部分人都不知道真相,"我告诉闻稻森,"雅子、友子和银子,她们统统以为维嘉爱上了我。"
雅子醉了,我们不可能大张旗鼓送她回学校,维嘉打发了音乐系那几个男生,和我一起把雅子带回家里。维嘉把雅子放到床上,盖好棉被。我冲了一杯很浓的茶,喂给她喝。喝到一半,雅子呕吐了,吐出一大滩黄绿色的液体,尽是啤酒的味道。
"对不起,维嘉。"我很歉疚,忙着收拾脏污的地板。
"那帮家伙真是混蛋。"维嘉生气地说。他拿来漱口水和面纸,细心地帮雅子擦洗。雅子似睡非睡地,直嚷头痛。
维嘉转身出去,很快就买了干菊花和冰片回来,裹在毛巾里,覆盖住雅子的额头。雅子渐渐安静下来。维嘉把她的手臂放进棉被中。我们在床边一声不响地看着她。她睡得并不沉,不断地翻来覆去,低声呓语。
"把这个给她换上,她会睡得舒服一些。"维嘉递给我一套蓝灰色的棉布睡衣,然后退出房间。我替雅子脱下紧绷绷的毛衣与背心裙,用热毛巾揩去她身上的汗,帮她穿上维嘉的男式睡衣,那睡衣有暖暖的阳光的气息与隐约的古龙水香味。我忍不住贴近雅子,把脸埋入睡衣,嗅着维嘉的味道。
后来我和维嘉在客厅里看电视,他放了一张录象带,由年近60岁的罗伯特o雷德福主演,他的皱纹和被太阳晒得黝黑的皮肤看上去无比性感。维嘉点起一支烟,一支粗大的古巴雪茄,他很有些奇异的烟草。
"学音乐的男生是危险的。"他突然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我楞了楞,随即反应过来,他在说雅子。
"搞不好雅子的清白已经被他们玷污了。"我心不在焉地说。维嘉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他的眼光让我不安。
"雅子的朋友五花八门,"我解释,"她认识一个卖打口磁带的小贩,那人脑袋后面梳着十几根维吾尔族少女的小辫子,前面蓄了一把大胡子。"我笑起来。维嘉吸了一口烟。
"她还是个孩子。"隔了半晌,维嘉自言自语。我耸耸肩膀,雅子当然是个孩子,这一点毋庸置疑。
"有烟吗?"我郁闷地问,闻稻森给了我一支。
"谢谢。"我说。诊室里不能抽烟,我知道。但只要我一想起维嘉熟稔地点起他的古巴雪茄,一想起他那个优雅的姿势,我就控制不住自己,非来一支不可,像毒瘾发作。
"谈谈雅子吧。"闻稻森看着我。我吸进一口烟子,滋味有点涩,我呛了一下。闻稻森把纸杯递到我手中,我喝了点茶水。
"雅子是浙江人。"我再吸一口,依然被呛住,这烟不适合我。我在桌角敲了敲烟灰。那是个粗野的动作。也许闻稻森会介意。管他呢。
"她父亲据说是当地一个什么局里的头儿,母亲是体操教师,雅子是独生女,"我眯起眼睛,"养尊处优。""哦?"闻稻森略微吃惊,"她父母舍得送她到这么远的地方念书?""她高考分数很低,在本地上不了本科。"烟身在我手中慢慢燃去,我盯着那灰黑的一截碎末。
"你不知道,她刚来时,连袜子都不会洗,他妈的。"我说了句粗话。闻稻森在我的杯子里续一点水。
"她死了以后,她父母赶到学校来,她妈妈当时就急疯了,脱光衣服在街上跑来跑去。"烟头烧到我的手指,我把它扔进纸杯,茶水"磁"地响了一声。
"后来怎么样?"闻稻森扶扶眼镜,"我是说她母亲。""肯定没什么大不了,"我烦躁起来,"反正人都已经没了。""闻医生,你去过敦煌吗?"我突如其来地问。
伍辰几乎是同时认得我和雅子,但他爱上了我,而不是雅子。开初我们拍拖的时候总喜欢领着雅子,有时看电影,有时散散步。我的手放在伍辰的掌心中,雅子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时不时回头等着我们,她什么都不在乎,只挂住玩。
我们提早一点送雅子回宿舍,宿舍前有很深很茂密的一片林木,我和伍辰会进去呆一会。伍辰热烈地吻我,只是吻我,他的身体离我远一些,他甚至没有伸手抱住我,他用他的嘴唇有力地侵占我,仿佛那个柔软的器官就是他全部的欲望。他的舌头无限延长,不断伸入我的口腔,直抵我的咽喉,他不是在吻,简直就是在触探着什么。因此我必须紧紧依傍着一棵树,才不至于被他吻得倒下去。
我与伍辰,我们像两条鱼一样贪婪地纠缠在一起。我刚允诺他那阵子,他患得患失,夜里睡不着,渐渐疑惑起来,天不亮就翻围墙进入女生宿舍,在窗下叫我的名字,我光脚跑出去,扑向他。但那种感动与痴狂如同转瞬即逝的焰火,很快地连他自己都平息了下来,他满不在乎地穿着汗衫拖鞋,拉着我的手去街边吃田螺肉。我们可以一两个钟头不说话,专注于味蕾的刺激。
接吻的功夫熟极而流,不再有悬念,以及惊喜,我们就像两个演员,在剧集中倾力演出,难分难舍,待导演一声"收工",男女主角立即淡漠地拾起道具,退回真实的生活。
"再后来,我捧着那朵致命的棉花糖,撞进了维嘉的怀里。"我看了看墙上的时钟,我的时间已近尾声。
"对于你所爱的男人,你必须作出抉择,占有他的身体,或是灵魂,你不可能同时拥有两者。"我看着闻稻森的眼睛,他不会明白我的意思。
"这就是宿命。"我补充。
(c)
一个名叫小君的女人(维嘉的往事)——我遇见的女人没有自己的名字刚做主持人是在南方的一家电台,开头并不适应,其间的喧嚣又有点与世隔绝的味道,而我盼望的是彻底的、放肆的、烟花似的轰鸣,一哄而散。我开始读女孩子喜欢的红楼梦,读了三次,我也看透了不少世事。人和猪有什么分别,出生是一小块无助的肉,死去不过是一大块无助的肉。
台里没有房子,我自己租了一间。房东太太大概三十几岁,工作不太忙,每天变着花样煲汤,她的丈夫儿子喝得唏哩哗啦,都长得肥实,嘴唇红红的。而她很瘦,脸色不好,只有手指头肿得发亮,手背有些干裂,一身的旧衣,皮鞋是男式的,整个人就像她家餐桌上绣的那朵模糊的菊。
她很客气,时常盛一碗汤请我尝。他们夫妻看上去挺恩爱,挽着手散步、说笑。半夜偶尔听见他们吵,她压抑地骂,流氓。一挥手弄响灯、杯等物,很快地,又静了。老鼠在墙角磨牙、走动。
间或她邀我一起吃水果,切得薄薄的苹果或梨,她的丈夫一把一把地往嘴里塞,望着我含混不清地说,很贵呵,我做单身汉就没舍得买过。第二天她急着跟我道歉,他是那样口没遮拦的人。默一阵,又说,我听你的节目。
她的床单洗得很勤,她那张大床式样考究,床单是一色的黄,由浅而深,有不同的花纹。有时我想象她丈夫那堆油腻的肉覆盖着她馥郁丰饶的身体,她的手一定无助地掐着黄颜色的床单。
我下班的时间较早,她就坐在客厅里织毛衣,一边听着一首数年前的歌,停在我心里的温柔。整盘带子都是这首,不知怎么弄来的。她叫我帮她绕毛线,问我是不是可以借些好听的磁带给她。我本来挺多的,就随手选了几盒,下午漫长的时光她就坐在那里听着,全是荡气回肠的曲子。她竟不动声色,举止安详地织完一件又一件的毛衣。她的脊背瘦骨嶙峋,从背后看去像未发育的男孩子。
看得出来她的丈夫十分疑惧,他不知道应当怎么做,他跟我说:"女人没意思,房子家具,没命地赚钱,都是为了她们。"或者"我不懂节目主持是什么职业,一天到晚放点音乐瞎说几句,你年纪也不小了,不要做这么吊儿郎当的事。"他偷偷地剪碎了磁带,扔进垃圾桶。临睡前他在阳台上练身,练得惊涛骇浪,他真是绝望的人物,肥胖、不修边幅,如何配得上她?
有一天她到电台来找我,说是买东西路过之类的,但她两手空空。我们去了pub,要了两大杯幽绿冰凉的啤酒,她喝得很凶,双郏似火,像是一幅油画。啤酒的细沫沸腾和旋转,她用手去试探,低着头,不看我。
年轻的时候我不明白怎样爱人,现在却不再有机会。
她说。
我很震动,她何以说这些。她抬起头来,我发现她涂了紫色的唇膏,有淡淡的鬼魅气,并不适合她。倒是她平日略有倦意、不化妆的脸更自然。
我有个沉重的包袱,背了好久了。
她说。
是什么?
我问。她说,是我的感情。很平缓的语气,像在讨论买西红柿、刷墙壁一类的家居琐事。
我不想谈下去,点了一支烟,我说抽完这支烟我就走。垂下眼睑,我才注意到她的衣领开得很低,戴了一串塔形项链,她很白,而且她的胸部并不瘦削。我想笑,真的就笑了。她也跟着我笑,我们像两个疯子。
抽完一支烟我就走了,两天后搬了出去。我清理自己的衣物,我的每一本都被剪破,我知道一定是她丈夫做的,我很愤怒。她看着我收拾,她说:"别理他!"我不作声,突然她从背后抱紧了我,把我拽到那张铺着黄色床单的大床前,床单上有数不清的玫瑰,一丛一丛的。她躺了下去,脱了她的衣服,她的身体果然很美。
极度亢奋中,我不想让自己叫出声,我抓起床头的烛台,那是青铜质地的,冷隽、细致、华美,划过她的额角,立即渗出血来。
之后我叫了的士,彻底搬走了我的行李。她还睡在床上,一丝不挂,面向墙壁。我喊她,我说,小君,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