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呀,昭和七年出生与昭和三十九年出生,年龄上相差三十二岁,除非是精神病,正常人应该不会结婚吧。”御手洗故意说出挑衅的话语,然后用狡猾的目光紧盯低着头的船江,观察她的表情。
“但、但是只要有爱情的话”船江勉强挤出话来。
“可是年龄差距太大啦。这样的老少配,你认为会有爱情吗?”
御手洗打断她的话。
我和藤谷在背后交换了眼色。要知道,对方是野边乔子的密友呀!说一些太过无聊的话,怎么能从对方口中套出想打听的话来?!御手洗对结婚这种人类自古以来就存在的风俗打从心底蔑视,说到结婚的话题总是冷嘲热讽。但是恶毒的舌头也要在适当的时刻和场所才能伸出来呀。
“她说对方是名人”
“旭屋架十郎嘛,他是日本电影界的天王巨星,拥有资产五十到一百亿,还有私人喷气式飞机和游艇,在国内外建了几十栋别墅,堪称日本巨富。”
旭屋有这么多钱,我还是第一次听到。
“而且,他没有姑姑、姐妹、前妻留下的女儿等讨厌的女眷,也没有情妇、离婚妻子之类的女人。跟这样的老人结婚,每天在游泳池畔晒晒日光浴,无聊的时候去香榭丽合或曼哈顿的名店购物,又或者去法国南部打网球,去圣莫里兹滑雪,何等优哉。再说,旭屋有病在身。过不了几年,旭屋一命呜呼,那么一切遗产就全归她所有了。只要她高兴,或许就把这条街买下来。看来,这桩婚姻实在是本小利大的大买卖。可是,这样的婚姻真的会给她带来幸福吗?”御手洗暂停天花乱坠般的演说,看着船江的表情。
“她是不是可以买下包围这个镇的大自然,还有在栅栏中悠然进食的驯鹿?”
驯鹿?哪儿有驯鹿?我与藤谷面面相觑。
“这地方真是幸运。好像是一九八四年吧,乔子小姐是不是突然回来过一次?”
我与藤谷再度面面相觑。
“是的。”船江点头。我更加吃惊了。
“有没有与她见面?”
“有。”
“在这里?”
“是的。她来探望我。”
“她与过去相比,丝毫没有变化吗?”
“嗯,在性格方面嘛好像一点儿也没有变化只是变得非常美丽了”船江措辞似乎格外慎重。
“啊,那是理所当然的啰。法国的高级化妆品、意大利的名牌时装,只要花大钱,你也可以打扮得很美丽呀。”
“说到哪儿去了,像我这样的乡下女人”船江露出苦笑。
“过分的谦虚就显得虚伪了。好啦,我想了解你与乔子小姐最后会面时的交谈情况。反正没有客人,方便的话我们去外面谈谈”
船江不得不走下土间,将穿着灰色袜子的脚伸入棕色的塑胶凉鞋里,在御手洗的催促下来到室外。外面是柏油路。
“那时候,她是不是对你说她准备带着父亲一起去东京?”
“是的,她确实这么说过。”
御手洗的手段和口才对我来说简直是魔术,我完全不知道的情报从他嘴中娓娓道出。船江美保好像中了催眠术似的,跟着我室友的话“翩翩起舞”
“她说会让父亲住在镰仓的一栋高级公寓里,过着悠闲的生活。
表面上让他做管理员的工作,实际上不过是简单的开锁上锁的事而已。”
哦?如此说来,那接待处的老头子就是野边乔子的父亲?
“美保小姐,乔子小姐讨厌这个地方吗?”
“嗯,可能是吧乔子读天盐高中夜间部时,被人怀疑偷了老师的钱包,想必她耿耿于怀,对这里没有好感。再者,男同学在一起吸毒时,她根本没有参与,但也被看成是同伙。另外她曾经还说,政府有意把核废料运来此地掩埋,所以住在这里的人,时间长了都会变得怪怪的”
“说这样的话实在太过分了。”御手洗表示愤慨。
“不。”船江立刻加以否定“不过,我觉得乔子确实有点怪怪的。她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跟过去很不一样。以前她可是一个细心体贴的孩子,绝不会说那样的话。”
船江边说边慢慢向屋后走去,御手洗走在她旁边,我和藤谷尾随,一起来到小河边。这条小河很窄,加上助跑的话一跳就能跃到对岸。河边则筑有土堤。此情此景,又勾起我对儿时的回忆。可是河水却大煞风景,白色泡沫浮在河面上,比东京的河还脏。
“我们小时候,鲑鱼会洄游到这里。我们经常到此地玩,幻想结婚后住在小河边。”船江说到这里苦笑起来——只有自己实现了这个愿望,而好朋友却远走他乡。
“就算进了高中,她还想创作童话故事。她是个文学少女”
“怎样的童话故事呢?”
“关于幌延的振兴。啊不过是孩子的梦罢了”
“振兴?”
“因为当时大人间都在盛传铁路即将废线,如果真的是这样,幌延一定会就此没落。为了振兴这块地方,乔子想出‘圣诞老人的故乡’的构思,想借此吸引游客。”
“圣诞老人的故乡!这倒是个好主意。”
“因为这里有驯鹿牧场呀。”船江指指河对面牧场里的成群棕色动物。啊,那些动物原来是驯鹿,现在我才弄明白。
“乔子想将街上的建筑物和车站全部做成北欧风格,圣诞节期间。街上的居民全部打扮成圣诞老人的样子,拉着雪橇迎接游客。
她还把这样的想法画成图画、写成文章”
“看来乔子小姐很有才能哦。”
“她确实有才能,但脾气却很怪”
“哦,怪脾气?”
看到御手洗的惊讶目光。船江又露出苦笑。
“怎么个怪法呢?”
“嗯,她不不大喜欢男人。”
“哦,怪不得她要做护士。”
“是呀,很早以前她就说过想当护士。家里的父亲和哥哥对她很粗暴,经常虐待她或把她打伤,所以她说女人最好的工作就是当护士自从发生了那次偷钱包的事件后,她的性情就明显改变了。”
“毕竟活在这世界上万万不能没有钱呀。”
“是呀”船江凝视小河上的白色泡沫,点点头。
“我想了解八四年她与你会面时的情况。她开口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好像是说很久不见了吧。那时我还没有结婚,但已经交换了订婚礼物。我告诉她这个消息,请她有空来我这儿玩,她就来探望我了。”
“她有没有提到回来的理由?”
“是来带父亲一起走的。她说让父亲一个人留在家里很不放心,所以带他去镰仓一起生活。我问她这个老家如何处置——我知道乔子的母亲很早就过世了。她说只能让它空着,因为没有人会买那间房子。”
“你在初中或高中时代有没有去乔子小姐的家里玩过?”
“当然有啦。夏天骑脚踏车去,冬天走路去。去她家必须爬过一个山头,小时候妈妈要我带着铃铛,因为山上有熊出没。”
“是呀,她的家确实很偏僻。噢,她有没有说在东京做什么事?过着怎样的生活?”
“她原来的目标是想做护士,但可能做不成了,因为她要嫁人。我问她结婚对象是谁。她说是个名人,如果说出他的名字,我也一定知道,又说等事情决定后会告诉我的,可是她从此音讯全无。我想,是不是乔子对我吹牛后来,我把我的结婚请帖寄给她,很快就收到她的贺电和贺礼。接着,我写信到她镰仓的住所,但信件被退回了。我担心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就这样,八年过去了我一直以为她没有结婚呢。”
御手洗应付船江的手法,让我联想起推销员推销新款汽车的情景。御手洗一边听船江叙述,一边手按额头沉思,实在很像推销员一边介绍新款汽车一边思考的样子。
“当时乔子小姐有没有提到镰仓山的家或稻村崎的公寓大楼之类的话题?”御手洗抬起头。
“家或公寓大楼?”船江眯起眼,仿佛在搜索着记忆。然后摇摇头“不,完全没有提起过。”
“那么,关于她父亲的事情呢?”
船江又眯起眼睛,说:“不,也没有提起过。”
“准备结婚的男人的事?”
“什么也没说。”
“有没有提到自己给父亲找的那份工作?”
“那是多年以前的事了。她说准备让父亲做大楼管理员的工作。
我清楚记得至于她自己的事则绝口不提。”
“她有没有说起关于双性人的事?”藤谷从背后插嘴。
“双性什么?”船江转过头来说道。
“就是既有男性性征,又有女性性征的人。”
“不,她完全没有提起关于双性人的话题。”
此时,我发现船江的脸上流露出某种不快的表情。
“唉。”御手洗轻叹一声。或许他从船江那儿得不到他想要的情报,有些灰心丧气。
“啊,孩子放学回家的时间要到了。”船江说完,转过身慢慢往家门方向走去。御手洗继续跟在她身旁。
“那么,自从八四年会面以后,你再也没有见到乔子小姐了?”
“是的,一次都没有见过。”
“有没有通过电话?”
“没有。”
“那么,八四年会面的那一次,你有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不对劲的地方”
“就是让你留下深刻印象的言论和行为?”
“我想没有什么特别怪异的情况吧,再说是多年前的事情,记忆都模糊了”
“在这里见面之后,马上就道别了吗?”
“是的。那时候她是开车来的,开的是租来的车,说是要把父亲送去稚内她开车回家拿行李,然后来我这里。不过。我没有坐她的车”
“去稚内?”
“对,他们在稚内搭飞机。所以她把父亲先送到稚内的饭店,大部分行李也准备从稚内运到镰仓然后,她将珍藏的书籍、人偶、图画,还有高价的唱片、茶杯、衣服等统统送给我了,又说没用的东西就帮她丢掉或转送给其他人好了。她送的东西我到现在还保留着呢。”
“这些东西里面,有没有特别的物品?”
“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呀,就是我刚才所说的那些东西了。”
“那么,当时还有没有其他奇怪的事情发生?”
“啊”船江惊呼一声,露出恍惚的神态。
“我想起来了。有些东西乔子说不要了,我们两人就把这些东西搬到屋后丢掉了。”
“屋后?什么地方?”御手洗以凌厉的眼神盯着船江。船江转头又往小河方向走了几步,从这里可以看到河边的工厂。
“当时工厂前面堆积着许多汽油桶,旁边就是垃圾场,我们把不要的东西放在纸箱里,然后抬到垃圾场里。我记得乔子穿着牛仔裤,她突然一时兴起,说要爬那座汽油桶山。”
“嗯。”“我提心吊胆地看着。乔子好像有些疲惫,脚步显得有点踉跄。”
“哦”“结果,她脚下踏着的一个汽油桶摇晃起来,乔子站不稳了,突然往下跌落,头撞到下面的椽木。我大吃一惊,一边喊叫一边跑到她身旁,见到她双目紧闭、昏厥过去。我正在想是不是要叫人来帮忙时,她突然睁开眼睛,口中念念有词。”
“那她说了些什么呢?”
“嗯,她那发红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我”
“她究竟说了些什么呀?”
“这个嘛她说的不是话呀。我当时听了大为惊讶,以为乔子疯了。”
“哦。不是说话,那又是什么呢?”
“是数字。”
“数字?”
“对,她喋喋不休地说着一串数字。我感到很害怕,一边哭泣一边不停对她说‘振作点、振作点’。我还用力摇她的身子,但她依然重复地说着数字。”
御手洗的双眼开始灼灼发光。看来这正是他想要的情报。
“啊!数字是数字吗?真的是数字吗?”御手洗大叫起来,好像盲人突然复明般激动。他贴近船江,猛然抓住她的右肩。
“你还记得这些数字吗?”
“怎么可能记得,八年前的事啦。”
“记忆有些模糊,不难理解。但你至少会记得是几位数字和什么数字吧”
御手洗不肯罢休。
船江笑着说:“这怎么可能。不过。当时确实是”
“确实什么?”
“她确实重复说着相同的数字”
“重复?”
“啊,我想起来了。乔子不久后恢复正常,便若无其事地说要回去了,和我挥手道别。她走了以后我惊魂未定,为了不忘记那串数字,我好像把这几个数字写在她送我的一本书的扉页上。”
“哇!你真是聪明!请你马上找找那本书。”御手洗情不自禁地拥抱起船江来了。
“不知道能不能找到,你得花时间等哦。”
“没问题。我等几个小时都可以。”御手洗神采奕奕地回答。
船江三步并二步,匆匆奔入家里,我们三人跟在她后面,缓步走向她家门口。在柏油路另一边,乡泽的车子停在加油站旁等着我们。因为天冷的缘故,车子的引擎一直开着。
“啊!数字、数字!”御手洗还在亢奋地叫喊。
我一边看着“葆莱美容室”这几个写得歪歪斜斜的红漆文字,一边思考着。这样一个小地方,有这么一间美容院就已经足够应付当地人的需要了。从昨晚开始,我没有见过第二间美容院,这表示此地只有这间美容院。而这唯一的一间美容院,也看不到客人的影子。野边乔子离开如此寒碜的地方,只身去镰仓闯天下,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如果这件事能顺利解决的话,功劳最大的就是八年前堆汽油桶的那个家伙了。”因为等不及,御手洗焦躁地来回踱步。他靠近我的身边轻轻耳语,但我听不懂这句话的意思。
我们差不多等了三十分钟,太阳慢慢下山,薄暮笼罩四周,气温变得越来越低,冷得我们全身瑟瑟发抖,几乎让人忘了现在是春天。当我准备向御手洗提议不如去车子里等的时候,美容院的门打开了,船江从屋里出来,一个四五岁的男孩抓住她的裙摆。
“喂,向叔叔们问好。”她一边向我们走来一边教导儿子。
藤谷和我一起对孩子说:“你好。”但男孩怕羞,他急忙点了点头,便躲到妈妈身后去了。
御手洗对孩子没有兴趣,他迫不及待地问道:“找到那本书了吗?”
“嗯,我记得是本英文书,幸好被我找到了。”说完,她把一本书交给御手洗。书的封面上写着英文:thefallofthehouseusher。
“这是爱伦坡注的厄合古厦的倒塌的原著。哦,野边乔子也喜欢读这种书吗?”
注埃德加爱伦坡(1809—1849),美国小说家、诗人,批评家。
御手洗慢慢翻开硬皮封面。果然,书的扉页上用原子笔写着一列数字:18675。
“你就把这本书拿走吧,对我来说完全没有用,再说我已经”
御手洗把厄合古厦的倒塌夹在左腋下,右手紧握住船江的手。
“非常感谢!美保小姐。或许你现在还不了解我对你有多深的谢意,一周以后,你一定会明白的。”
说完,他松开船江的手,转头对我们说道:“立即回横滨,这里的事情已经办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