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我问你。”
刘义真盯着刘义隆:“郭逸到底是怎么死的?”
从刘义隆递给朝廷的文书以及对外的消息都宣称郭逸是被崔蔚所杀,但明眼人都能看出这里面的蹊跷。
郭逸和崔蔚的关系可比郭逸和刘义真的关系亲近多了,就算是杀,也该是郭逸看形势不对之后朝着崔蔚举起屠刀,绝对不可能是崔蔚反杀郭逸。
也就是因为郭逸身死对朝廷和河北世家都有好处,所以才没人死揪着这点,不然刘义隆一个人根本无法堵住悠悠之口。
“是我杀的。”
刘义隆也没有打算隐瞒,将当时发生的一切都告知了刘义真。
包括他将郭氏满门灭口的事情。
“二哥!”
刘义隆翻起身来跪在刘义真面前:“一人做事一人当,要是真有什么事,你就把我扔出去!”
这话不是在质疑兄弟两的感情。
刘义隆也知道刘义真不会因为杀了一个郭逸就对自己怎么样。
但郭逸,代表的并不仅仅是一个人。
要是未来河北世家拿着这一点攻击刘义真,说刘义真是个不孝皇帝,恐怕会对刘义真的声望产生巨大打击,从而开始动摇刘宋统治的一部分根基。
真到了那一天,刘义隆宁愿将骂名都接在自己身上,也不想刘义真被人去戳脊梁骨。
“想什么呢?”
谁知刘义真完全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就算是朕杀了郭逸,那又何妨?”
“二哥……”
刘义真摆摆手。
“崔蔚之所以用郭逸的名声起事,就是想让郭逸在我们这边没有退路。”
“你记住,郭逸的身份是反贼。仅此而已!”
要说郭逸叛变和杀了郭逸的事对刘义真完全没有影响那是不可能的。
但相比于这点恶果,刘义真宁愿刘义隆杀了郭逸!
郭逸要是活着,乃至还在河北世家手里乱跳,那才是真正的大杀器,天知道他们会利用郭逸做出什么不为人子的事来。
反之,人死了,那才是真的安稳了。
“可是二哥……”
“行了,怎么还扭扭捏捏的!”
刘义真从地上直起身来:“郭逸死了就死了,崔蔚呢?”
“对外公布的消息是被我杀了。”
“实际呢?”
“还活在牢狱里,我派了几个士卒十二时辰轮流盯着他,不给他寻死的机会。”
“好小子!”
刘义真再次夸赞了刘义隆一声。
不愧是缔造了“元嘉之治”的文皇帝,这小心机用的真是满满当当的。
对外放出消息崔蔚死了可以震慑河北世家,而让他活着则是能套出更多世家情报,同时可以在未来和崔浩博弈中占得先机。
“把崔蔚带上来,朕要见他。”
“好嘞!”
不一会,一群侍卫押送着一个头上套着黑布,手脚被捆住的男子走入刘义真所在的宫室。
男子失去了视觉,对周围的一切都有些惶恐,直到头套被取下重见光明,这才算是安稳了心神。
“刘义隆!”
崔蔚一眼就看到前方带给他无限恐惧的刘义隆。
不过在看到刘义隆身边的男子时,崔蔚眼中的恐惧几乎化为实质,从漆黑的瞳孔中缓缓流出。
刘义隆身为诸侯王,位置极尊!
平日里就算是见到掌控河北军权的朱超石时,刘义隆也不见得有半点恭卑,但此刻刘义隆居然乖巧的站在一旁,将一切的光芒都让给另一名陌生的男子。
普天之下,估计只有一个人有这般的待遇了。
“刘义真!”
“放肆!”
见崔蔚直呼天子名讳,他身后的羽林军没有半点手软,直接朝着崔蔚后腰狠狠踹了一脚,让其匍匐在地上。
崔蔚被一脚踢出了鲜血,但他似乎没有半点痛感,只是手脚胡乱挥舞,口中不停念叨着:“怎么会是你?怎么会是你?”
“先来的,怎么会是你!”
哪怕先被郭逸软禁,后被刘义隆俘虏,崔蔚心中的信仰依旧坚定。
他始终相信拓跋焘会先一步来到邺城,之后解救自己。
他始终相信拓跋焘会重新恢复北魏荣光,和刘宋分庭抗礼。
但这前提是,刘义真不来。
哪怕不愿意承认,崔蔚心里也清楚刘义真的到来会对两国的战事起到何等关键的作用。
甚至说,在崔蔚以及一众河北世家眼中,刘义真的到来,其实也就宣告了北魏的失败,乃至北魏的覆灭。
这对于将一切都投入到此次赌博中的崔蔚来说,无疑是有些残忍。
“你们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就应该想到朕会来的。”
刚刚和刘义隆打闹嬉笑的刘义真全然不见,只给崔蔚留下一个令人畏惧的身影。
“崔蔚,朕想问你些事情。”
刘义真始终和颜悦色,但语气却又让人不容拒绝。
“朕自数年前收复河北以来,自问对你们河北世家并未有过太多苛政。甚至不计前嫌任用你们世家之人为州县官吏,允许你们开办书院,进入中枢……这样的日子,难道都比不上拓跋嗣在河北施行的那些所谓的“仁政”吗?”
“据朕所知,即便拓跋嗣相比前几任河北之主都要重视汉人,但必要的时候依旧会放任鲜卑部落在河北放牧,肆意破坏,甚至会随意屠杀百姓……这样的君主你们都能惦记着他的恩情,而面对朕却这么抗拒,这是为何?”
诚然,拓跋嗣对河北世家不错。
但刘义真做的也不差啊!
而且这些河北世家还不用担心有人随意在他们的农田中踩踏,不用担心有人随意在他们的府邸中杀人。
这样的生活,难道不比之前更为优越吗?
崔蔚本来还处于见到刘义真的极度惶恐中,但此时听到刘义真的问题后却吐了一口血痰:“呸!”
“这些小把戏,你以为能瞒过我们?”
“你之所以善待我们,只是因为刚刚平定河北,想要稳定人心罢了。”
“可一旦等到你腾出手来,势必要对我等下手,看看如今南方的世家是怎么样便知道了!”
刘义真拍着手掌:“脑子倒是清楚的很。”
“不过……”
“除了当时在建康试图作乱的世家,朕可对其他任何一家下手?”
“你说看看南方的世家是怎样就知道了。朕倒想听听这南方世家在你们眼中到底怎样了?”
崔蔚心一横:“还用的到我说?”
“那大宋朝廷中,可还有世家宰辅?”
“没有。”
“那大宋朝廷中,世家可还能掌握私兵?”
“不能。”
“那大宋朝廷中,世家可还能轻松入仕?”
“也不能。”
问到这,刘义真也明白了:“政权、兵权,还有这超然的地位……”
“原来你们是想要这些。”
但很不巧,这三样,刘义真一样都给不出去。
“然后你们迎来拓跋焘,拓跋焘就会给你们这些。”
可刘义真还是奇怪:“如此,鲜卑人不还是会站在你们的脑袋上?”
崔蔚冷酷的大笑起来,露出其沾血的牙齿:“鲜卑人有多少?他们只要入主河北,迟早会融入我们!”
“何况,就算不融入也没关系。”
“只要有了那些,世家就还是世家。若是丢掉了……不能传承下去的世家,那还叫做世家吗?”
刘义真再次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你们在乎的压根不是鲜卑人、匈奴人、还是羯族人、氐族人。”
“只要你们能继续做汉人的主人,头顶上的那个“一”是谁,你们根本就不在乎。”
刘义真有些好笑:“这点拓跋嗣应该是清楚的,但是拓跋焘那个只知道打打杀杀的傻大个应该想不明白,崔浩大概也不会和他说这些。”
傻大个?
刘义隆奇怪的看了眼刘义真,感觉这话里有话。
“崔蔚,你难道就只看到这些?”
“那些作坊带来的利益不比多占几亩良田少,而且兴办书院更是能让世家在当地的威望大大提高。”
“这些,你都看不见?”
崔蔚再次冷笑:“钱有什么用?”
“威望又有什么用?”
“刘义真,你也做了这么长时间的帝王了,御民之道还要我和你细说?”
“我们世家,或者是你这个帝王过得好不好,根本不重要!”
“重要的是底下那些百姓,绝对不能让他们的日子好起来!”
“饱暖思赢欲!圣人书中都写的明明白白!”
“今日,他们有了钱;明日,他们就会读书;后日他们读了书,就想过更好的日子!”
“而一个人过上好日子,便会有另一个人去过苦日子。这般的道理,你刘义真难道不明白?”
“就好比你父亲刘裕坐上了皇位,那司马家就要被从皇位上撵下去!倘若你是司马德文,你会甘心吗?”
崔蔚的话将世家乃至朝廷统治百姓的话血淋淋的说了出来。
口中再多的仁义道德、天下大同,到最后,终究离不开一个残酷的现实。
皇位、官位、钱财、土地……
种种的资源,都是要去争的。
当一个个赢家坐在那个位置,便会不留余力的打压其他前仆后继的挑战者。
世家如此。
天子……也是如此。
刘义真来到崔蔚身前缓缓蹲下,看着那有些猩红的眼睛:“崔蔚,圣人书……不是这么用的。”
“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
“圣人之言在某些时候确实是有些人拿来武装自己的武器,但这些武器毕竟早都随着圣人的离去而变的腐朽。一直拿着那种东西,迟早会被真正的强者击溃。”
抽出宝剑横于胸前,而崔蔚则是闭上了眼睛。
“刺啦!”
束缚住崔蔚的绳索被斩断,崔蔚瞬间睁开眼睛。
“你不杀我?”
“为什么要杀你?”
刘义真的话语有些伤人:“现在的你对于朕来说……其实没有一点价值,杀了或者不杀,没有半点区别。”
“为了让你更有价值,朕打算让你活着提醒朕。”
崔蔚被刘义真高高在上的态度给打击的恼羞成怒:“你要做圣人?”
谁知刘义真还真的停下脚步思考了良久。
“圣人……不一定。”
“可能会是比圣人更伟大的存在,怎么样?要试试吗?”
崔蔚被刘义真的话雷的外焦里嫩,显然没想到世上居然还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好了,朕知道你和崔浩是怎么想的了。”
“说服你……没必要,有点浪费口舌。”
“待朕击败拓跋焘再次见到崔浩的时候,他应该明白朕想要的是什么。”
“作为这个时代最顶级的人才,杀了……未免太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