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有毒?”
她捡起那一截箭头,看到上面闪着蓝莹莹的光芒,果然是用剧毒淬炼过的。她吃惊地看着那个脸色苍白的女子问:“你……你得罪了谁?被人追杀?”
“拿……拿来……”那个人勉强开口,伸出手来,“让我看看。”
那笙把箭头交到她手里,那个人把那只射伤她的毒箭放到面前,仔细看了片刻,眼神慢慢涣散下去:“哦……‘焕’,是他,是他。”轻轻说着,手忽然一垂,仿佛力气用尽。
“喂,喂,姑娘你别闭眼!”那笙看到她眼睛又要合上,心知不好,连忙推她。那人在她一推之下,勉力振作精神,睁开眼睛看了看她,喃喃道:“你……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那笙。”她老老实实回答,同时翻开包袱找东西给她治伤。
“那笙姑娘……”那个人却忽然撑起了身子,看着她,苍白得没有血色的脸上有垂死前的阴影,费力地开口,“你……你能否帮我带一个口信,去桃源郡……如意赌坊?”
“如意赌坊?”那笙眼睛一亮,“我正要去那里呀!但是迷路了……你认路吗?”
那人点点头,手指缓缓在河滩上画着,画出一张图:“你从这里……沿河一直走,五里路,左转……咳咳,然后,然后看到一条大路……就是进城的路。”
“好呀!”那笙如无头苍蝇般奔波了半日,不由得大喜过望,“多谢姑娘了!”
“咳咳,我……我不是……女的。”那个人流露出些微的苦笑,低声回答。
“呃?”那笙正在扯开“她”上身的衣服,准备清理伤口,果然看到了一个属于男人的平坦胸部,猛然呆住。虽然不像汉人女子般腼腆拘谨,但是她还是闹了个大红脸,口吃道:“你……你……你是男的?”
那个人似乎已经衰弱到了极点,没有开口回答,只是缓缓摇头否认。
“呃,不是男的,也不是女的?”那笙糊涂了,摸了摸那人的额头,触手冰冷,根本没有发烧。
“我是个鲛人……”看到那个中州少女的神色,联想起方才她居然会问自己是否“淹死”,那个人苦笑起来,不得不费力解释了一句。然后知道精力不多,不等那笙惊诧地反问,断断续续地交代:“请,请你去如意赌坊,找如意夫人……说,炎汐半途遇上了风隼,战死,无法前来迎接少主……”
那笙认真记着他的话,没有去仔细想,只是重复:“你说,炎汐,半途遇上风隼,死了,没办法来——是不是?”
“嗯……”那个人的神志再度涣散,用了最后的力气,将那只箭头递给她,“带……带回去……给我的兄弟姐妹……告诉他们,小心……小心沧流帝国的云焕少将。”
“啊?”那笙怔怔地接过箭头,看到上面刻着的一个“焕”字,脑子才转过弯来,“你说什么?你就是那个什么炎汐,是不是?”
那个人微微点头,似乎为这个中州少女如此迟钝而焦虑,然而毒性迅速发作起来,他只觉得力气慢慢从这个身躯里消失:“拜托了。我死后,可以把我的双眼挖出来,送给你,算是报酬……不要埋葬我……把我扔到水里去……”
“什么?”那笙听得毛骨悚然,跳了起来,“挖出双眼?胡说八道……呸呸,胡说八道。你才不会死!”
那个人看到她这样的表情,还要说什么,那笙已经再也不听他的话,解开褡裢,抓了一枝草出来:“你看,你看,这里有瑶草……有一包瑶草!所以,别担心!”
一边说,她一边把那枝瑶草嚼碎了,敷到他背后的伤口上去。其实她也不知道该如何使用,但是想想不是口服就是外敷,干脆双管齐下——虽然这是慕容的东西,但是人命关天,此时也顾不得了。
“瑶……瑶草?”看到居然有那样灵异的药草,那人昏暗的眼神亮了一下,显然也是大出意外,然而转瞬又暗淡了,“没用……瑶草不能治这种十巫炼制的毒……”
“呃?不会吧!”那笙正要把另一枝瑶草送入炎汐口中,听他那么一说,愣住了,“慕容还说瑶草能治百毒!怎么还是不行?”
“因为箭头上是……是十巫炼制的毒……”炎汐苦笑着,摇了摇头,深蓝色的长发垂下来,掩住了他半边脸,他眼睛缓缓合起,“除非……除非……”
“除非什么?”那笙急了,凑过去听,然而炎汐只是淡淡道:“说了也无用……你……你快去如意赌坊吧……这个,送你。”不等那笙发问,他忽然用尽最后的力气抬起了手,挖向自己的双目。
“哎呀!你干吗?”那笙吓了一大跳,连忙扑过去打开他的手。
“哦……”炎汐的手被她用力打开,然而,仿佛更加确认了什么,他点点头,放心地说,“托付给你,果然,果然没错……你不知道吧?鲛人的眼睛叫作凝碧珠……如果挖出来,是比夜明珠都贵重的珠宝……价值连城……”
“血淋淋的,再值钱我也不要!”那笙想到挖出来的眼珠,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
“那么……没什么可以报答你了……”炎汐摇摇头,声音微弱如游丝,催促道,“快走吧……我怕……风隼还会过来……”
那笙看看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她心下也开始担心起慕容修的安危来——方才自己是迷了路,无可奈何被困住,如今知道了路,真是恨不得立刻飞了过去找到西京回去救人。
她重新打了个包袱,背起了褡裢,准备上路。
然而,回头看见河滩上半躺着的炎汐苍白的脸,静静地合上了眼睛,清秀的脸上有大片淡淡的黑气——这个人,就要死在这个荒郊野外?那边是人命,这边又何尝不是一条人命?
终究不甘心,她忍不住回过身来,摇着他的肩膀,接着追问他方才说了一半的回答,做最后无望的努力:“你告诉我,要解你的毒,除非什么?”
“除非……”被剧烈摇晃着,在开始失去意识的刹那间,炎汐终于吐出了几个字,“雪罂子……”
“哎呀!”那笙忽然大叫一声,抱着失去意识的人欢呼起来。
黑暗,黑暗……还是无尽的黑暗。为什么看不到蓝色?
海国的传说里,所有鲛人死去后,都会回归于那一片无尽的蔚蓝之中——脱离所有的桎梏、奴役、非人的虐待。变成大海里升腾的水汽,在日光里向着天界升上去、升上去……一直升到闪耀的星星上;如果碰到了云,就在瞬间化成雨,落回到地面和大海。
所以,他从来不畏惧“死亡”。
那应该是自然而然的事情,特别是对舍弃了一切,作为复国军战士的他来说。何况,鲛人都活得太久,很容易感到对这个世界的厌倦和绝望。他已经快要三百岁了,看过了太多的起落沧桑,生死早已淡然。
然而,为什么眼前只是一片黑色?他死后到了哪里?
耳边有呼呼的风声,和奇怪的簌簌声,似乎在草中穿行。
“这是哪里?”他忍不住低低地发出声音来,不知道身在何处。
“啊呀!太好了,你醒了!”回应他的居然是大得吓人的欢呼。然后他感觉身子忽然一沉,重重砸到了地上——那样剧烈而实在的痛楚,以及背靠坚实大地的感觉,让他飘移的意识瞬间恢复到了身体里。
这是哪里?眼睛看到的还是一片漆黑,然而,那空茫的黑色里,忽然闪现出了几点碎钻般的光亮。
哦,原来……是夜空。
视线渐渐清晰。猛然间,夜空消失了,一张满是笑意的脸充盈了他的视野,因为凑得太近而看起来有些怕人,张开的嘴里两排小小的贝壳般的牙齿,欢呼的声音也大得有些吓人。
那笙扔下拖着的木架子,跑到炎汐身边,看着他睁开的眼睛,欢呼起来。
“那……那笙?”好容易认出了面前的人,他费力地开口,“我……还活着?”
那笙用力点头,笑得见牙不见眼,晃着怀里那一簇雪罂子残留的茎叶:“你没想到吧?我正好也有雪罂子!嘿嘿,厉害吧?我厉害吧?”
“真的吗?”炎汐看着她的笑容,苦笑了起来,“你……你知道……雪罂子,能值多少钱吗?”
“呃?应该很值钱吧?不然慕容那家伙怎么肯答应带我上路?”那笙倒是愣了一下,然后摇头道,“不过再贵也毕竟只是一棵草,跟人命怎么能比?”
背后的伤口上火烧一般的刺痛已经消失了,全身的痛楚也开始缓解,雪罂子的药力居然那么迅速。炎汐躺在地上,摇了摇头:“人命?咳咳,鲛人也算人吗?”
“胡说八道!怎么不算?”那笙诧异道,甚至有些愤怒,“慕容修那家伙就是鲛人的儿子!鲛人又怎么了?个个都是美人,还活得比人长命,多好啊。”
炎汐看了看她——本以为她是一无所知所以才会如此待自己,没料到这个中州少女居然也知道鲛人的事,却毫无偏见。他笑了笑,勉强坐了起来问:“我们到了哪儿了?要赶快去郡城才好。”
“嗯,前面就是官道了……我刚才拖着你走了五里路耶!厉害吧?”那笙指着前方的依稀可见的城郭,扬扬得意地道。
“辛苦你了,”炎汐低下眼睛,“所有对于鲛人有恩的人,我们都永远铭记。”
“嘻,别那么一本正经——出门在外,相互帮忙是应该的。”那笙走过来帮忙扶着他,正色道,“如果没有别人帮我,我根本来不了云荒,早死在半路了。”
说话间,触及炎汐的手,惊讶地发觉他的手臂居然依然冰冷。
“没事,鲛人的血本来就是冷的。”不等她发问,炎汐看出了她的疑问,挣开了她的手,回答,“我可以自己走。”
那笙看着他用树枝撑起身体,将肩背挺得笔直,一步步往前走,居然完全似没有受过垂死重伤的样子,不由得咋舌,连忙跟了上去,忍不住好奇地发问:“哎呀,难怪你这么好看,原来也是鲛人。那么你哭的时候,掉下来的眼泪也能变成夜明珠吗?变一颗出来让我看看好不?”
炎汐不知如何回答。对方是救命恩人,本来她提出任何要求自己都应该竭尽全力去回报,然而这样的要求却让人不得不皱眉。看着少女热切的眼神,炎汐终于还是无法可想:“这个……很抱歉,那笙姑娘,我从来没有哭过啊。”
“啊?”那笙愣了一下。
“复国军战士流血不流泪。”炎汐没有看她,一路走,一路看向天地尽头的白塔,淡淡地道,“特别是,不能流给那些奴隶主看,让他们拿鲛人的痛苦去换取金钱。”
“呃?”那笙吃惊地睁大了眼睛,“有人拿鲛人眼泪去换钱吗?”
“当然有。”炎汐点点头,夜风吹起他深蓝色的长发,他苍白清秀的脸有一种介于男女之间的美,带着某种吸引人的奇异魔性。那笙看着他深碧色的眼睛,隐约记起苏摩也有同样颜色的眸子,然而却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口吃道:“也……也有人挖鲛人的眼珠去卖吗?”
“珠宝商们管那个叫‘凝碧珠’,非常值钱——除非鲛人的眼睛哭瞎了,无法收集夜明珠,而鲛人本身又年老色衰,奴隶主们才会杀掉鲛人挖取眼睛。一个鲛人只能有一对凝碧珠,所以,比夜明珠值钱多了。”炎汐淡淡地解释道,面容平静。那笙在一边听得目瞪口呆,喃喃道:“啊……真的有这样的事?我逃荒的时候听说青州大旱,城里的人都开始吃人肉——但是……但是这里是云荒啊!怎么也有这样的事?”
“有空的话,我再和你说说这个云荒大地上有关鲛人的事吧……”看到少女惊愕的表情,怕说得多了吓到那笙,炎汐转开了话题,“你从中州来?中州一定比云荒好得多吧,你为什么要离开那里来这个地方?”
那笙陡然愣住了,不知道回答什么才好。
忽然间两个人仿佛都变得心事重重,只是不出声地沿着路走着,远处的灯火无声召唤着两个在旷野中行走着的人,风从耳边呼啸掠过。
“只有你们这些中州人才把云荒当桃源。”
慕士塔格绝顶上,苏摩冷笑着的那句话反复涌上心头,那笙眼前闪现出傀儡师空茫然而仿佛看穿一切的眼神。忽然间,“咔嚓”一声轻响,心里有什么东西,碎掉了。
炎汐走在前面,忽然听到了风里少女的哭声,很小声很小声,似乎不想让人听到。
他惊诧地止住了脚步,回头看那笙,看见她把脸埋在手掌里,一路走一路呜咽,夜风呼啸,吹起她蓬乱的头发和破碎的衣衫,那笙忽然抬起头看着他,眼神是无望而悲哀的,有梦破后的暗淡,啜泣道:“我……我不知道……会来这样的地方。但是……没地方可去了。我的家乡被烧了……族人都已经死了。
“我……我以为,云荒会是桃花源一样的地方。”
炎汐无语,忽然后悔自己方才就这样将血淋淋的事实不加掩饰地告诉了面前的少女。
就在这停步沉默的一刹那,寂静中,荒郊的风声忽然大了起来,风里隐约有奇异的呼啸一掠而过。
“趴下!”炎汐忽然大喝一声,扑过来将那笙一把按到了草丛中。
“唰——”眼角的余光里,那笙只看见有一双大得可怕的羽翼忽然遮盖了她所有视线,呼啸着从头顶不到三丈的地方掠过,带起强烈的风暴,甚至将她和炎汐裹着吹得滚了开去!
她惊声尖叫,看到那只大鸟掠过头顶,然后往上升起,盘旋在半空,夜幕下,她看清了星光下总共有两只这种大得可怕的鸟,在荒郊上空呼啸着盘旋。
“风隼!”耳边忽然听到了炎汐的声音,镇静如他,声音也有一丝颤抖,“糟糕,被他们发现了!”
风隼是什么?就是这种翅膀直直的大鸟?云荒的鸟,怎么都不扑扇翅膀就能飞呢?
那笙来不及问,忽然间听到耳边响起了刺耳的风雨声。忽然间天翻地转。炎汐护着她一路急滚,避开了从风隼上如雨射落的劲弩,然而毕竟重伤在身,动作远不如平日迅速,还未滚下路基,左肩猛然一阵剧痛。
同一时间,那笙也因为右肩的刺痛而脱口惊呼——从风隼上凌空射落的劲弩,居然穿透炎汐的肩骨,刺入那笙的肩头!
那,是多么可怕的机械力!
风吹得他们几乎睁不开眼睛,炎汐抬起头,看到方才发起进攻的风隼在射出一轮劲弩后,再度拉起,掠上了半空,而另外一只盘旋着警戒的风隼立刻俯冲了下来,起落之间,居然配合得天衣无缝。
“别担心,没有毒——还好来的不是云焕。”在进攻间隙中,炎汐迅速拔出了箭头带血的剑,急急嘱咐,“你快趴在草丛里逃开,我大约能拦住它们半个时辰……你要快逃!去如意赌坊!”
不等那笙说话,炎汐一把将她远远推开,自己从草丛里站了起来,反手从背后拔出佩剑,迎面对着那一架呼啸而来的风隼。
劲风吹得长草贴地,鲛人战士一头深蓝色的长发飞舞,提剑迎向如雨而落的飞弩。
炎汐身形掠起,挥剑划出一道弧光,齐齐截落那些如雨落下的呼啸的劲弩,剑光到处,那些劲弩纷纷被截断。然而那些机械力发出的劲弩力道惊人,借着凌空下击之力,更是可怖。他的剑每截断一支飞弩,手臂便震得疼痛入骨,牵动背后伤口,仿佛全身都要碎裂。
“走,走啊!”瞥见那笙跌倒在长草中,犹自怔怔地看他,炎汐急怒交加,大喝,声音未落手中光芒一闪,原来佩剑经不起这样大的力道,居然被一支飞弩震得寸寸断裂!
他被巨大的冲力击得后退,张口喷出一口鲜血,踉跄地跌落地面,背后的伤口完全裂开了,血浸透了衣衫。
此时那只风隼射空了飞弩,再度掠起,飞去。趁着那样的间隙,炎汐回首,对着那笙大喝:“快走!别过来!滚开!”
疾风吹得那笙睁不开眼睛,然而她反而在草丛中向着炎汐的方向爬过来,紧紧咬着牙,看着头顶迎面压下的巨大的机械飞鸟,脸上有一种憎恶和不甘——为什么所有人都要让她走?她就只有逃跑的命吗?炎汐分明已经重伤,还要他舍命保着自己。
何况,即使炎汐死战,她也未必能逃得过风隼的追击。
那笙跌跌撞撞、手足并用地爬到了炎汐身旁,却被他踹开。她被踢得退开了一步,然而踉跄着站了起来,挡在前面,对着迎面呼啸而来的风隼,张开了双手。
螳臂当车是什么感觉?
当此刻她看到做梦都没见过的可怕的东西压顶而来,而自己和同伴只有血肉之躯时,那笙恍然觉得自己就是那只被车轮碾得粉碎的螳螂。
她没有力量,但是至少她有那样的勇气。满天的劲弩呼啸而来,箭还未到,她的脸已经被劲风刺得生疼。她闭上了眼睛,张开了双手去迎接那些透体而过的劲弩——天啊……要是她有力量拦住那些箭就好了,要是她有足够的力量让它们停下来就好了……
“借你力量,你会满足我的愿望吗?”
忽然间,心底一个声音发问——宛如那一日雪峰上断手的出声方式。
“可以!可以!”
隐隐地,她记起了在哪里听到过这个声音,然而来不及多想,大声回答。
劲弩呼啸着刺入她的肌肤,炎汐挣扎着探手,拉住了她的脚踝,她身体猛然失去平衡,向后倒去。
“去九嶷吧。”那个声音回答,“我救你。”
九嶷?那笙忽然想起了那个梦里死死缠住她的声音,恍然大悟,冲口而出:“是你!是你——好!我去九嶷!”
就在那一刹那,那些已经切入她血脉的劲弩瞬间静止,仿佛悬浮在空气中的奇异雨点。她忽然感到右手火一样烫,包扎着的布条凭空燃烧!
那火是金色的,璀璨耀眼,瞬间将束缚住她右手的布化为灰烬。“皇天”的光芒陡然如同闪电照亮天地!那笙只觉得右手从肩头到指尖一阵彻骨的疼痛,仿佛从骨中硬生生铮然抽出了什么东西。她跌倒,骇然睁大眼睛,看到自己右手指尖陡然发出了一道光芒!
失衡的身子继续往后跌落,然而她的手仿佛被看不见的力量推动,尽力前伸,凭空画出一个半弧。
从半空俯视下去,看到射出的劲弩居然半途被定住,风隼上的沧流帝国战士惊骇莫名,负责操纵机械的战士连忙扳过舵柄,调整风隼双翼的角度,想借势掠起——然而,风隼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定住,也完全不能动!
这是怎么回事?!风隼上的数名沧流帝国战士目瞪口呆,怔怔看着底下草地上那个跌倒在地的少女。
一切在她的知觉里仿佛变得极其缓慢。那笙的手缓缓画出,劲弩一支支被截断,疾风劲吹,遍地长草如浪般一波波漾开。
一瞬间过后,她失去平衡的身子终于跌落地面,重重落到炎汐身侧。忽然间,那些凝定的飞弩仿佛被解除了禁锢,噼啪如雨掉落地面。半空中的风隼猛然也开始动了,重新掠起。
那一架风隼死里逃生,急急转向,掠起。然而还没有掉过头,忽然听到了高空中另外一架风隼上同伴的惊呼:“小心!”
风隼内所有人的眼睛都睁得几乎裂开,不可思议地盯着面前:随着那笙手指方才画出的方向,一道闪电般的弧形忽然扩散,迎面而来,不等他们来得及掉头,耀眼的光芒陡然湮没了一切!
“‘皇天’!‘皇天’!”惊骇呼声从风隼上传出,传遍天地。
当那一道光芒照亮天地的时候,一齐仰望的,不知道有几双眼睛。
“那丫头终于能彻底唤醒皇天的力量了啊!”透过水镜看着桃源郡的荒郊,金盘中,那颗头颅微笑起来了,“白璎,方才一刹那,你的‘后土’也产生共鸣了吧?”
“可是,她那样一出手,只怕连沧流帝国都被惊动了。”旁边的大司命面色喜忧参半,“以目前‘皇天’的力量,只怕很难保全她突破十巫的阻碍,破开余下的封印。”
“她下面将去九嶷,那里有第二个封印,我的右足。”真岚皇太子顿了顿,“去那里路途遥远,还要经过苍梧之渊,才能到达历代青王的封地——得找人护送她才行。”
“我去。”白衣的太子妃出列,跪下请命,手上戒指熠熠生辉,“‘后土’能和‘皇天’相互感应,应该让我去。”
“白璎,别逞强。”真岚皇太子摇头,“你如今是冥灵之身,白日里如何能游走于人世?”
一边的大司命显然感到了为难,迟疑道:“如今所有空桑人在白日里都无法离开无色城,六王又是冥灵之身,如何能护得那笙姑娘周全?”
断手托起头颅,真岚皇太子脸上忽然有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谁说所有空桑人都在无色城里?云荒上不还跑着一个?”
大司命和六王都猛然呆住,半晌想不起来皇太子说的是谁。“裂镜”之战以后,伽蓝城里十万空桑人全部沉入无色城沉睡,而云荒大陆上残留的空桑人遭到了冰族的残酷血洗,一遍遍的筛选让流离在民间的空桑残留百姓无一幸免,而如今时间过去了百年,即使当初有侥幸存活的空桑遗民,也该不在人世了。
许久许久,白璎猛然明白过来了,脱口道:“大师兄?”
“对了!”看到妻子终于猜中,真岚皇太子大笑了起来,“就是西京——我的骁骑大将军。当年我下令将他逐出伽蓝城,永远流放,也是为了留一手,预防万一出现如今的局面。”
“皇太子圣明。”大司命和六王惊喜交集,一齐低首。
“呃,别说这样的话,我一听全身不自在。”头颅露出了一个尴尬的苦笑,抓抓头,却忘了自己目前哪里有“全身”可言,然后顿了顿,“只是,毕竟过去了百年,就怕如今西京未必会听从我的指令了……”
“哪里的话,西京师兄从来都是空桑最忠诚骁勇的战士,不然当年也不会这样死守叶城。”白璎眼神坚定,反驳道,“百年后,定当不变。”
“希望如你所言。”真岚叹了口气,有些头痛地抓抓脑袋,看了看白璎,“看来还得让你去一趟了——不知道西京将军如今在哪里,要辛苦你了。”
“这是白璎的职责,殿下。”白衣女子单膝下跪,低首回答,“今晚我就出发。”
高高的白塔,俯视着云荒全境。
在那一道闪电照彻天地的时候,映得观星台上十位黑袍人脸色苍白,面面相觑。
“终于出现了……”巫咸看着东方,喃喃自语,“‘皇天’。”
“我已经派出了云焕,带领十架风隼前往桃源郡。”统管兵权的巫彭稳稳地回答,信心十足,“他将会带着那枚戒指回来——即使把桃源郡全部夷为平地。”
“是云焕领着风隼去?”巫姑笑了起来,用干枯的手指拨动念珠,“巫彭,你对你的人放心得很嘛!派兵也不和我们商量一下。”
巫彭神色不动,淡淡回答:“沧流帝国境内的所有兵力调动,乃是我权柄所在,若事事经过公议,那只是白白耽误时机。”
旁边有人“哧”地冷笑,却是巫礼抬起了头道:“派出风隼如此重大的事情,谁都没通知——泽之国也没有事先接到入境通告,定会引起那边国民恐慌。这般行事,让我如何与高舜昭总督交涉?”
“好了好了,大家不要争执。”终于,十巫中的首座巫咸开口了,调和道,“现今找到‘皇天’,消灭潜在祸患才是最要紧的事,不然智者要怪罪的——巫彭在这方面是行家,不妨先让他自主去抓人吧。大家看如何?”
“好吧,就这样。”散淡的巫即合上了书卷,那也是这位老人在会上说的唯一一句话,然后他蹒跚着站起身,招呼他的弟子,“小谢,回去帮我找找《六合书》,我要查一句话。”
“是。”迟疑了一下,最年轻的长老起身,跟在巫即身后离开。
巫即走着,花白的须发在夜风中飞扬,老人一边走一边吟唱着古曲,他的学生巫谢分辨着难解的言语,陡然明白那是百年前覆亡的空桑王朝流传下来的歌曲!
九嶷漫起冥灵的雾气
苍龙拉动白玉的战车
神鸟的双翅披着霞光
拥有帝王之血的主宰者
从九天而下
将云荒大地从晨曦中唤醒
六合间响起了六个声音
……
听得那样的低吟,年轻的巫谢愣了一下,倒抽一口冷气。沧流帝国统治下,对于一切空桑遗留下来的事物都作了销毁,不只民间不许提起任何有关前朝的字句,甚至在权势最高点的十巫内部,关于百年前的事情也是一个忌讳。
据说这一切,都是那一位自闭在圣殿中从来不见任何人的智者的意思,甚至无人敢问原因何在,就如百年来神秘智者在这个帝国中的地位。
而时间以百年计地流过,大家渐渐对前朝这个话题养成了自然而然的避忌习惯,文字记载被消灭了,年老一辈见证过历史的人纷纷去世,那一段历史慢慢就变成了空白。
虽然因为有养生延年的秘方,十巫中曾经参与过百年前的“裂镜”之战的还有六位长老健在,然而他们却纷纷选择了缄口沉默。而百年中陆续新进的其余四位长老,更加不会去探询当年的究竟。
然而,如今居然出现了空桑亡国的残余力量——这样的情况下,为什么还要封闭当年的事情?难道……智者在意图隐藏什么?或者,只是单纯的出于对那个空桑王朝的深恶痛绝?
巫谢不明白地暗自摇头。等走开远了,巫谢才对着吟唱着古老歌曲的老人轻轻提醒:“太傅,巫咸大人还未宣布结束,您就离席了——这不大好吧?”
“巫谢……”须发花白的巫即微笑起来了,停下脚步看着年轻的弟子,忽然转头指着天空,“你来看,这是什么?”
天空中居然有一颗星,白色而无芒,宛如白灵飘忽不定,忽上忽下。
“昭明星!”研读过天文书籍的巫谢脱口惊呼,脸色发白,回头看向太傅,“这是……”
“这是比天狼更不祥的战星。”巫即淡淡回答,看着那几不可见的微弱白光,“凡是昭明星出现的地方,相应的分野内必然有大乱。巫谢,你算算如今它对应的分野在哪里?”
巫谢在刚才脱口惊呼的时候已经明白了昭明星出现的含义,转头定定地看着太傅,斗篷下的脸色发白:“在……就在伽蓝城!”
“嗯……内乱将起,”巫即摸着花白的胡子,显然默认了弟子演算的正确性,然后带着书卷走下了塔顶,低声嘱咐,“所以,千万莫要卷入其中啊。”
巫谢呆住,回头看了看犹自争执不休的其余八位长老,又回头看看底下沉睡中的城市。东方吹来的明庶风温暖湿润,从塔上看下去,作为云荒中心的伽蓝帝都一片静谧。
然而在这样静谧中,又有多少惊涛骇浪、战云暗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