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他忽然感到无尽的恐惧——因为林秀贞刚才这句话,在二十一年前雨秋平刚来织田家时,林秀贞就已经对直江忠平说过一次了。直江忠平永远不会忘记那匪夷所思的一次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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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禄四年(1561)1月4日,尾张国黑田城。
“这是织田家的资料么?”直江忠平惊喜地感叹道。
“不是,”林秀贞摇了摇头,“老夫还年轻时,奉先主公之命在这里进行过暗中调查,后来也在持续记录。现在直江大人可能用的上,就把它给你了。”
“多谢殿下了!”直江忠平由衷地感激道,立刻俯身行了一个大礼。林秀贞的这些资料,可是帮了他大忙。不仅让他获得了领内各个村庄的完整资料,省去了他重新统计的巨大麻烦,还为他进行春耕准备、徭役征发、以及常磐备部下土地的划分问题提供了参考和依据。本来让他困扰不已的大量事物,一下子就迎刃而解了。
“殿下!”高兴尽头过了后,直江忠平回过神来,谨慎地打量着林秀贞,“殿下的大恩大德,雨秋家必定没齿难忘!不知雨秋家可以做些什么,来回报殿下么!”
“哈哈,老夫可不是来帮助雨秋家的啊,”林秀贞大笑着起身,示意侍从们准备离开。
“殿下此言何意?”直江忠平疑惑地起身,想要送林秀贞一程,却被林秀贞随意挥手拒绝。
林秀贞望着直江忠平疑惑的眼神,没有正面回答,而是笑道:“当陪臣、或者说是副手,很辛苦吧。”
“殿下?”直江忠平不明就里地眨了眨眼。
“家中那些看似无关紧要,没有什么功勋的大量杂务,真的处理起来要费多少功夫,只有常常去做的人才明白啊,”林秀贞摇了摇头,淡然地说道:“但是做好这些,却被看成是分内之事,没有什么出彩的功劳,比不上那些纵横排阖、攻城拔寨的武士们啊。”
“可是,你要明白,”林秀贞的目光忽然间锋芒毕露,却又在片刻后再次变成了那与世无争的淡然:“一个家族要想成就霸业。”说罢,他转身走出门外。
“就必须要有一个没有名气,没有功勋,甘愿在幕后处理这些杂务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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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江忠平愕然地愣住了,难道林秀贞早在二十一年前,就已经料到会有今天这样的事情了吗?而林秀贞的进攻,也接踵而至。
“陪臣,说得好听罢了。不过是那光彩照人的主公背后无人在乎的影子罢了。一切的丰功伟业都与你无关,没有人
会记得你的名字。你空有雨秋家笔头家老和雨秋五兵卫之首的地位又有什么用呢?世人谈及雨秋五兵卫,谈的都是‘智冠天下’的竹中重治和‘黑鸦宰相’的天野景德,再就是有‘红叶之目’之称的真田昌幸,连那一心钻到钱眼子里的濑名氏义也有着‘天下豪商’的名头,比你那是强得多了。大家往往都是谈完这四个人,才想起雨秋五兵卫还有一个,然后便会互相问‘还有一个是谁啊’?之后就会有人说,是那雨秋家女婿直江登平的父亲直江忠平。是啊就是这样,连你儿子的名气都要比你响亮。”
“比不过其他重臣,你比红叶军里的将士又如何?福岛安成、查理、御前崎仲秀、吉岗胜政、小川佑东…哪一个不是闻名遐迩的武士,哪一个没有过自己的战功供人传诵?而你呢?你有什么?处理了数之不尽的内政卷宗和纷繁琐事,又有什么人记得呢?直江大人的才华就该埋没在那些故纸堆里吗?那些二十出头的年轻奉行都能办利索的事情,雨秋红叶又凭什么让你一辈子都做这些注定与出人头地无关的琐事呢?”
“没有人会记得你的功劳,没有人会记得你的付出,哪怕你为雨秋家付出得是最多的也没有用,因为你永远是在幕后处理琐事的那个人——每一个大家族都需要这样的人,可这样的人也注定会被淡忘。不仅仅是你的贡献和功劳,甚至你的名字、你的故事、你的性格也会被人忘记和忽视。比起你那些色彩鲜明的同僚吗,你直江大人又算得上什么呢?你给世人留下的印象又是什么呢?一个空有名字的脸谱罢了,甚至连自己的个性都没有。除了对雨秋红叶的忠诚外,你根本一无所有啊!”
“你想这样辜负自己的才华,泯灭自己的个性,荒废自己的人生吗?你想让自己的一辈子都这样度过吗?没有人会这么想吧。你为了雨秋家付出了这么多,牺牲了大半辈子,已经足够了。你不欠雨秋家,也不欠雨秋红叶,是他们欠你。你不需要保护雨秋家,也不需要为雨秋红叶复仇,你现在只需要对过去那段被牺牲的人生复仇。”
“来吧,直江大人。”林秀贞伸出了手,向直江忠平露出了不容拒绝的微笑,“雨秋红叶已经死了,他那无人问津的影子也该站起来了,去活出属于自己的人生吧。为你自己也好,为了红叶军和雨秋家也好。”
“我刚才说过了,不可能。红叶军不会停留片刻,马上便会直奔枫叶山城而去。”直江忠平依旧非常干脆地回绝道,仿佛林秀贞刚才那一长段激昂澎湃的话就是戏台上小丑的表演一般。林秀贞也终于失态了,不解地高声追问道:“直江大人,利害都已经讲清楚了,要执迷不悟吗?要让这么多人跟你去送死吗?”
“我不知道你有什么权力平白无故地否定我的人生,你什么都不明白。你不明白我的过去,也不明白殿下对我意味着什么。”直江忠平顿了顿,抬起手,缓缓摘掉了眼罩,指向了自己瞎掉的那只眼睛。
“你更不明白,这只眼睛看到了什么。”
记忆的潮水滚滚而来,二十四年前的一切仿佛就在昨天,那是刚切除眼睛的直江忠平,看到的最美丽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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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逐渐亮了起来,查理起身,打开了窗户。
阵阵凉风吹来,吹灭了桌上放着的蜡烛。屋内一下子变得有些漆黑。而晨光立刻随之而来,用光明填补了屋内的黑暗,给亲兵卫镀上了一层朝霞般虔诚的色彩。
“老天夺走了我一只眼睛,却又赏给了我十年,让我有幸遇见大人。这实在是我人生中,最幸运的事情了。”他笑着,却流着泪
“大人您是这么善良,这么好,小人真的无以为报。”泪水在晨光下,也是那样耀眼。
“大人您说,小人要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亲兵卫无比自豪地笑了一下,“我想成为大人这样的人,和大人生活在同样的朝霞下,呼吸一样的空气。”
“变成一个善良的人,变成一个说到做到的人,变成一个永远要努力活下去的人。”
“我会用我这仅剩的眼睛,替大人看清前行的路。”
他努力一起身,在榻榻米上,不顾雨秋平的阻挠,恭敬地忍着剧烈的疼痛,行了一个大礼。
背后的窗户外,一轮朝阳正缓缓升起。因为亲兵卫的俯身,被挡住的阳光照入室内,将原本在阴影中的雨秋平的脸颊照亮,有些疲惫,却有满是欣慰。
亲兵卫回顾自己不长的十几年的生活,尽是漫长的黑暗。直到遇见了这位大人。只有短短的几个时辰,却让此刻微微抬起头,注视着雨秋平脸颊的亲兵卫,看到了光明。
就像那升起的朝阳一样。
“小人的这条命,是大人给的,”亲兵卫重重叩首,“我这一生,也只剩下报答大人,这一件事情。”
“大人,此生今世,我亲兵卫定不相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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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人生,就是要成为红叶殿下那样的人,和红叶殿下生活在同样的朝霞下,呼吸一样的空气。”
“我要变成一个善良的人,变成一个说到做到的人,变成一个永远要努力活下去的人。”
“我和红叶殿下一样,一向——说到做到。”
直江忠平不屑地看了眼方寸大乱的林秀贞,随后便抬起头来望向天,仿佛能看到雨秋平的身影,轻声念出了当年的食言:
“大人,此生今世,我亲兵卫定不相负。”
这就是我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