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得更厉害了。之前没有一点迹象表明她要离开生她养她的水庄。那个普通的早晨,我的四叔发现他的闺女不见了。一家人慌张地找了一天也没有寻着。后来有人告诉四叔,天麻麻亮看见秀芝和赵水生一起翻过了水庄后面的那座大山。赵水生是水庄赵老把的儿子,刚脱掉开裆裤就和他老子去了远方,听说是个大城市。秀芝读书的时候和他是同桌,受过他不少欺负,我还替秀芝揍过这龟孙子一顿呢!
毋庸置疑的,赵水生拐走了秀芝。
四婶哭了好几场,说姓赵的这几天跑过来和秀芝两个躲在屋子里嘀嘀咕咕,感觉就不对头,然后就骂姓赵的,骂完姓赵的又骂自个儿的闺女;四叔则是每日都杀气腾腾的样子,多次表态要活剐了姓赵的。一年后事情才出现好转。秀芝寄回来了一封信,信里说她很好,在深圳的一家皮鞋厂上班,一个月能挣半扇肥猪,还照了照片,照片的背景是一个大水塘,比水庄的水塘可大多了。后来才知道,那不是水塘,是大海。
我很奇怪,为什么我的记忆里都是和游家班成立无关的事件。为此我陷入了长时间的自责,并试图用记忆来缓解这种不安。可是在梳理属于游家班的丝丝缕缕时,却让我陷入了更大的危机中,因为这些记忆没有一丝亮色,相反,它像一面轰然坍塌的高墙,把我连同我的梦都埋葬掉了。
不知道出师四年还是五年后,师傅把他的焦家班交给了我。
那天师傅对一屋子的师兄弟们说:从今后,无双镇就没有焦家班了,只有游家班。一屋子的眼睛都在看着我,我很茫然,手足无措。他们的眼神都带着笑,善良而温暖。可我却感到害怕。我不知道我该干什么?能干什么?我只知道今后这一屋子人就要在我稚嫩的翅膀下混生活了。我想起了六七岁放羊的经历,父亲把七八只羊交给我,对我说,给我看好了,丢了一只你就甭想吃饭。我特别害怕山羊漫山遍野散落的情景,总是希望它们紧紧地拢成一团。在路上我就和山羊们商量好了的,可一上了坡它们就没有规矩了,眼里只有茂盛的青草,哪儿草好就往哪儿奔,弄得我眼里尽是颗粒状的白。到回家的时候,这些白就更稀疏了。我那时除了哭,真是没其他的好办法的。
而此时,那个叫游本盛的男人正挑着一对儿箩筐在水庄的山路上轻快地飞奔。他对遇见的每一个人重复着一句话:天鸣接班了,今后无双镇的唢呐就叫游家班了。他说这句话时除了自豪,更有一个伟大的预言家在自己预言降临时的自负。
猝然而至的交接像一场成人礼,从那天起,我眼里的水庄褪去了一贯的温润,一草一木都冰冷了,那些整日滑上滑下的石头也变得尖锐而锋利。
十一
游家班接的第一单活是水庄的毛长生家。
过来接活的是长生的侄儿。一进院子就给我父亲派烟,父亲把香烟吸得有滋有味的,一脸的幸福。这是他的唢呐匠儿子严格意义上给他带来的第一次实惠,滋味自然是与众不同的。
我刚从屋子里出来,父亲就冲着我喊:“八台哟!”
“我叔是啥人?别说八台,十六台也不在话下的。”接活的说。
父亲白了长生侄儿一眼:“你妈的逼,哪有十六台?”
长生侄儿咧了咧嘴,说现在不是天鸣做主吗?自个儿造啊!别说十六台,捋出个九九八十一台也行啊!
父亲这回笑了,快意地猛吸了一大口烟,他从蹲着的长条木凳子上一跃而下,说:“那倒是。”
我点了师傅和几个师兄的名字,长生侄儿就蹦跶着去通知了,走的时候又给父亲派了一支烟。父亲接过香烟说你龟儿子脚程放快些,晚上要吹一道的哟。
其他几个师兄都来了,师傅和蓝玉没有来。长生侄儿说他好说歹说说到口水都干了,师傅还是不来,只推说身子不太利索。我没有问他蓝玉为什么没有来。
我家屋子不大,寨邻来了不少,把一个院子堵得满满的,都想看看游家班的第一次出活预演。大庄叔也来了,父亲还单独给了他一条独凳子和一碗浓茶。大庄叔一脸的笑,说真没想到这唢呐班的当家人会是天鸣这崽儿,平时十棍子敲不出一个屁,吹起唢呐来还叫喳喳的呢!当年你爹说你能吹上《百鸟朝凤》老子还不相信呢,看来你游家真的是祖坟上冒青烟了。
几个师兄话不多,一直笑,父亲给每个人都倒了一碗烧酒,还不停地催促说喝啊喝啊润润嗓子啊!
水庄的夜晚好多年没有这样热闹了。四支唢呐呜呜啦啦地吼。奏完一曲丧调,人群里有人喊说天鸣整一曲《百鸟朝凤》给大家听听。我说那不行,师傅交代过的,这曲子是不能乱吹的。人群又起来一阵哄,老庄叔把凳子往我面前挪了挪,说就整一段,给大伙洗洗耳朵,这曲子当年萧大老师走的时候我听焦三爷整过一回,那阵势真他奶奶的不得了,能把人的骨头都给吹酥了。我还是摇头,父亲站在我身后对大家说今天就到这儿吧,以后机会多的是,天鸣保证给大家吹。老庄叔看见父亲发了话,也站起来说对对对,不依规矩不成,以后听的时间还多,散了吧都。
人群散了去,我对几个师兄说,这是游家班第一次接活,不能砸了,再走几遍吧。
远远地就看见了长生,他头上顶着一块雪白的孝布站在院子边等我们。看我们过来,长生给每个人派了一支烟,自己也啜上一支。我说老人家什么时候走的?长生喷出一口烟,笑着说这个月都死三四次了,死去没多久又缓了过来,直到昨天早晨才算是死透。旁边一个老人干咳了两声,说长生,快行接师礼呀!接师礼就是磕头。长生回头看了看旁边的老人,说接什么卵师呀!天鸣和我啥关系?一起比过鸡鸡的。然后他回头看着我笑笑,我也笑笑。
我其实倒是很希望长生给我磕个头。长生比我大五岁,是个精灵货,个子也比我大,小时候放牛我没少挨他揍,揍了我还要我喊他爹,喊过他多少回爹我都忘了。我一直想着报仇的,慢慢长大了,懂事了,报仇这个事情也就丢到一边了。今天本来是个机会,可长生还是显示着他一贯的与众不同。算起来,长生算是水庄第一个穿夹克和牛仔裤的人,这几年水庄人都前仆后继地把庇护了自己几千年的土墙房推到了,于是水庄出现了一排一排的镶着白晃晃瓷砖的砖墙房。水生看准了这个变化,拉上一群人在水庄的河滩上搞了一个砖厂。现在水庄好多人都不叫他长生了,叫他毛老板。
长生给游家班的待遇,充分展示了他毛老板这个称呼并非浪得虚名。一人一条香烟,比起那些一支一支扔散烟的人家户,这种一次性的大额支付确实让人快意,因为我从几个师兄接过香烟的眼神可以看出,他们像打了一辈子小鱼小虾的渔民,今天忽然就网起来了一头海豹。
然后,你就可以看见我的几个师兄在吹奏的时候是多么的卖力,我真担心他们用力过猛会震破手里的唢呐。特别是长生打我们旁边经过的时候,我大师兄高高坟起的腮帮子像极了他妻子怀胎十月时的大肚皮。
除了香烟,毛老板的慷慨还体现在很多细节上,比如润嗓酒,是瓶装的老窖;再比如乐师饭,居然有虾。那玩意通体透红中规中矩地趴在盘子里,连我都看得傻了。虾我听说过的,是水里的东西,我们无双镇好多水,可我们无双镇的水里没有虾,只有一汪一汪淡绿的水草。长生最大的慷慨还不是这些,而是看见我们卖力地吹奏时,他就会过来先给每个人递上一支烟,说别太当回事了,随便吹吹就他妈结了。
走的那天长生没有送我们,而是每人递给我们一把钱。大师兄说了,这是他吹唢呐以来领到的最多一回钱。二师兄在一边也说,钱是最多的一次,可吹的是最轻松的一次。
我捏着一把钱站在水庄的木桥上,木木地看着一庄子正起来的炊烟。(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