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过去蹲下来,看了看转头问:“死了?”
“差不多!”
“死了就是死了,啥叫差不多?”
“如果不马上救他,他就完蛋,如果救得及时,他还有缓过来的可能。”
萧明亮叹气:“谁干的?这是。”
萧德学也叹气:“谁都有可能。”
萧明亮抬起头,眼睛顺着血痕看过去,站起来叹了一口气说:“狗日的是拼着最后的气力爬过来的,看样子是不想死啊!”然后他转过头问萧德学:“咋个才能救活他?”
“这个模样,要下血本,需要的家什都是宝贝。”
“哪些宝贝?”
“他这模样,首先要护住心,准确地说要护住心包,心包是心脏最重要的部分。打个比方,龙潭是个心脏,生产队长就是心包。”萧德学笑笑,接着说,“中医祖宗把心包比作宫殿,所以又叫心宫,像他这样严重的外伤,需要下药让心包不至于移位。”
萧明亮有些不耐烦,嚷着说:“不要和我念磕嘴经,老子懂不了那些弯弯绕,就说需要啥子药吧!”
“牛黄、犀角、黄连、黄芩、生栀子、朱砂、冰片、明雄黄、郁金。”一口气数完,萧德学斜着眼看着萧明亮,“少一味都不行,哪样不是金宝卵?”萧明亮倒吸一口气,他挠挠头说:“犀角这一味最金贵,穷乡僻壤哪里有,看来狗日的是死定了。”
“也不一定。”赤脚医生叉着腰看着地上的活死人说,“我试过,可以用水牛角代替,药效几乎不受影响。”
这个时候,赤脚医生的院子里已经聚满了人,三三两两聚成一堆一堆的说着悄悄话。最后,刘老把和刘小把父子俩也来了。小把扒开人群,过去瞧了瞧地上的胡卫国,还伸出脚踢了一下地上血糊糊的脑袋,地上的修养好得很,一点声息没有。报应啊!老把仰天长叹。
赤脚医生过来了,对着众人喊:“来两个汉子,帮我把他抬到屋里去。”
院子里安静了下来,大家都看着萧德学,但是没人动。萧德学又喊了一声,还是没人动。萧明亮站出来,伸手按图钉样地点了三个汉子,说你们过来帮忙。
三个人还没站出来,刘小把先站出来了,他横起袖子在鼻子上一拉,问:“想干啥?”
“干啥?救人!”萧明亮说。
刘小把脑袋一偏,吼:“杀人犯你们也救?”
萧明亮还没开口,人群开始骚动起来,有声音大的:“管他搓球,成龙上天,成蛇钻草。”
赤脚医生往前两步,蹲下来捞住胡卫国两条胳膊,准备将他立起来。
刘小把忽然冲上来,抽出一把明晃晃的篾刀,对着萧德学喊:“今天我刘小把放句话在这里,谁要敢救这天杀的,老子活剐了他。”
萧德学抬头斜了一眼刘小把:“你公社书记啊?”
有人上来劝赤脚医生:“这种浑人,不值得,就当他被枪毙了。”
刘小把红着眼,怒火冲天地盯着萧德学。怕儿子嘴上无毛,办事不牢,刘老把带着几个亲戚也气势汹汹地加入了进来,捞脚挽手地站在刘小把身边,像往一架熊熊燃烧的火堆上添了几根干柴。萧德学站起来,左右看了看,然后他低沉着对众人说:“我萧德学是个医生,眼睛里只有活人和死人,没有好人和坏人,我今天也放句话在这里,胡卫国我救定了,谁要敢阻拦,就试试。”
刘小把篾刀一横,两眼喷火:“你是不是想试试我这篾刀快不快?”
萧德学朝人群喊:“娃儿他妈,我要铡药了。”
女人应一声,转进耳房,一转眼又闪出来,腾腾腾跑到赤脚医生面前,两手一伸,把一把两尺来长的铡药刀递了过去。萧德学接过铡刀,刀锋朝上,伸出大拇指轻轻横在刃口刮了刮,有轻微的滋滋声,仿佛寒风掠过发肤。庄稼人都知道,这是属于锋利的声音,磨刀的时候,都用这种方式测试刀锋。
“耍狠是不是?老子提着铡刀砍土匪的时候,你还不晓得在哪个偏坡等投生呢!”萧德学的声音和手里的铡刀一样锋利。他一挥手,对着女人和队长喊:“过来帮我一把。”
萧明亮扒开人群,过来对刘小把吼:“收起你那根烧火棍。”扭头又对刘老把吼:“你刘家父子难道想农民起义?惹火我了,一并给他妈的专政了。”
“桂花不能白死了呀!”刘老把又伤心了,眼泪突突地冒。
赤脚医生老婆和生产队长一头一尾把胡卫国捞起来,跌跌撞撞往屋里去。刘小把大喊一声,扬起手里的篾刀就往前冲,刚冲出两步就被拽住了,回头刚想翻脸,一看是爹,眼泪花花的爹,两手拽住他的衣服,一字一顿地哀叹:“算了,这天下都成坏人的天下了。”
萧德学提着铡刀站在大门口,俨然转世做了赤脚医生的关公。
人群慢慢散去,往院子里丢了一地的冷嘲热讽。
“晓得的是杀人犯,不晓得的还以为是他萧德学的亲爹。”
“这样下去,这寨子迟早要成土匪窝。”
“救得活一次,总救不活他一世。”
十八
龙潭的冬天总有几拨像模像样的雪,不仅来势凶猛,持续时间也长。被皑皑白雪抹去容貌后,天地间就见不着人迹了,只有逼眼的煞白。庄稼人的冬天是惬意的。围着火塘,丢一把玉米在火塘沿边,噼噼啪啪炸开一粒粒的玉米花,夹起来,吹吹灰尘,丢进嘴里,就能嚼出满嘴的清香。倒是老人们,冬天总让他们忧心忡忡,万物凋零了,入眼的残败如同即将走完的人生,触景生情,只剩下忧烦和缄默了。好多身有疾患的老人,多数都在冬天离世,天气的恶劣不是主要的,要命的是一望无际的凋敝。
火塘上的药罐咕噜噜翻腾,盖子是片厚纸板,上面还插了一根筷子,药沫从罐沿戗出来,把火焰浇成了黄色。林北小心翼翼地把药倒进碗里,放到窗台上,轻轻把窗户推开一条缝,风就涌了进来,吹得碗口的热气四处飘荡。里屋传来了老娘的咳嗽,咳嗽声很虚弱,像一汪即将到头的烛火。林北折进屋去,把被窝给老娘掖好,刚想转身,老娘一把抓住他的手,老娘的手有透骨的冰凉。林北转过去看着老娘,老娘想说话,但发不出声,只是喉咙里有咕咕的声响。林北把耳朵凑过去,他听得很努力,但是依然听不明白老娘的话,他只能一个劲儿地点头,点了两下头,林北眼泪就下来了。他清楚,老娘怕是挨不过这个冬天了。
老娘的病来得让人猝不及防。公社抹掉林北的小学教员后,林北只能扛着锄头下地挣工分。站讲台的时间长了,让他的庄稼把式很不成模样,脸红筋胀努力一天,也只能挣得七八个工分。想想站在讲台上的日子,文绉绉一天就能挣满满的十二分。这不是要命的,要命的是没人愿意和林北站在一块田土里干活,男男女女离他远远的。休息的时候,远远一群人说说笑笑,只有他,一个人孤零零坐在土坎边。无聊了,扯根茅草放进嘴里嚼,嚼得满嘴的清苦。收工回家的林北没有话,从早到晚都显得凄凄惶惶。老娘就劝他,说人是三节草,三起三落才到老。林北就叹气,像被人扔进了见不到底的深渊,下落,一直下落,就是落不到底。悲伤很快传染了,渐渐老娘也跟着叹气,接着就病倒了。进入腊月,连说话都困难了。
赤脚医生萧德学来看过几次。最后一次是四天前,搭完脉,萧德学就下判决书了:“回天无力了,准备后事吧!”萧德学走后,林北一个人蹲在屋檐下,看着天地间的一片惨白,痛哭了好长时间。爹死得早,他没什么印象,如今老娘也要走了,就剩下他一个人了。
老娘是腊月十九落的气。这个时间林北一直守在老娘床前,让林北惊奇的是,老娘落气前的回光返照很是振奋和清晰。夜晚,一直昏睡的老娘忽然两眼一睁,一把抓住林北的手,口齿清楚地对儿子说:“幺儿,我要走了,你爸都等我好久了,这头实在容不下你了,你就早点过来。”那一夜,林北抓住老娘的手一直坐到天亮。鸡叫了,林北把老娘搬到堂屋停放完毕后,雪又开始下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