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北呆呆地看着天边,那片绯红仿佛很远,远得是那样的虚无,又仿佛很近,近得一伸手就能捞一把绯红在手里。还有残留的霞光,从山那边笔直地投射出来,刺透云霞,荡开耀眼的漫天血红。
扯一根青草放进嘴里,林北慢慢咀嚼。林北喜欢这种草的味道,丢一根在嘴里,苦、酸、甜接踵而至,最后融合成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混乱。草的名字叫铺地叶,烂贱得很,立春后,就能漫山遍野铺开一片嫩绿。一直到第一拨雪来临,其他的花花草草都枯黄了,只有铺地叶还在咬牙坚持。所以龙潭的冬天不是决绝的萧索和残败,放眼望去,山前山后都还能觅到一些生命的顽强。林北尝试了多种野草,还是铺地叶好嚼,还好找,随便一坐,一抓,都能握一把在手里。
嚼完最后一根,林北站起来,把锄头扛在肩上,往山下去了。
下完坡,就是龙潭的松林了,被太阳炙烤了一天的松林,此刻正散发着幽幽的松香味,跟着晚风一阵一阵荡过来。一只松鼠鬼头鬼脑地从树后跑出来,在厚厚的松针上抬起前爪看着林北,林北蹲下来,也看着松鼠。
林北想找块石子吓一吓小松鼠,低着头四下环顾,他没有看见石子,却看见了一对帆船样的大脚。
林北猛然立起来,然后他看见了硕大的身躯上安放着的那颗微型脑袋。
刘月仙的目光是炽烈的,甚至是急切的,像六O年的饿殍看到了半斤肉包子。
“我一直等着你。”
“等我干啥?”
“我不绕弯弯了,我喜欢你,好久以前就喜欢你了。”
“说话注意些,你是有男人的人了。”
“我表哥跟我说过,我男人配不上我。”
“对不起,我要走了。“
“我可以给你重新记工分,要不你一年就白忙活了。”
“我不需要。”
“你还想不想站讲台改本子?”
迟疑了一下,林北肯定地答复:“不需要了。”
说完他提起锄头往前走,女人一迈步,一道肉墙横在面前。
“你敢走我就敢喊。”
“喊啥?”
“说你要强奸我。”
“就你?谁相信?”
“都会相信,不要忘了,你是杀人强奸犯。”
“胡说八道,我不是。”
“已经是了,龙潭人都认为你是,我只要一喊,你就更是了。”
林北像一朵枯萎的花,他缩着脖子问:“为什么要这样干?”
“以前,龙潭哪个姑娘的眼睛不在你身上?就算有了男人的,谁在心里不跟你野一回,那阵子像我这样的,想都不敢想。现在好了,你在龙潭早就成泡臭狗屎了,可我不嫌你,我不管你是不是杀人犯,我就想跟你野一回。”
让开,林北大吼。女人斜着眼说,你敢迈出一步,我就喊。
林北左脚迈出。
“来人了!”声音高亢激越,惊起一林飞鸟。
林北蹲下来,伤心地哭了。女人懂事地弯下腰安慰林北,说你不要哭了,倒像是受了多大委屈样的。我跟你说,要不是我一直惦记你,这地头谁会嫁给你,只怕你到死那天也不知道女人是啥子味道呢!我不嫌弃你,你倒嫌弃我了。
女人伸出胖乎乎的手,拉着林北的手说,来吧,跟我来,地方我都找好了,松针好厚的,软和着呢!
那个迷人的黄昏,天地在林北的眼里完全褪色了,那些曾经的骄傲和美好,在女人起起伏伏的姿势里被一点一滴地抽取了。女人的汗水滴落在他苍白的脸上,砸得他钻心地疼。他突然发现,一切的憧憬原来都是虚幻,虚幻得像天边的一抹云,眨眼间,就被扯得七零八落。他侧着头,不敢看女人扭曲变形的脸。一只松鼠从树后跑出来,探头探脑,还抬起前爪抹了抹脸。最后,女人起来了一声酣畅的尖叫,吓得松鼠掉头就跑。林北不知道,这只松鼠还是不是刚才见到的那只,它们的模样太像了,一样的毛色,一样的尾巴,一样的表情,一样的自由自在。
迷人的乡村夏夜,田地里蛙声一片,白亮亮的月光铺开一地,还有风,能把每一个毛孔都吹开。进入下夜,晒谷场上的喧闹逐渐散去了。男人女人走在回家的路上,走出去很远了,环顾一下左右,发现娃娃们还在晒谷场追逐,就扯起嗓子吼:挨千刀的,还不快点回家,晚了看不打断你的狗腿。奔跑着的娃娃就停下了,把小路上远去的咒骂声听真切了,像是真怕狗腿被打断,就往回家的小路跑去了。
最后,晒谷场只剩下一地清寂的月光。
三个人散落在晒谷场上,离得远远的。
这片地头只有下半夜才属于他们,人声鼎沸的场景在他们的记忆里已经模糊了。
最先来的是胡卫国。他瘸了一条腿,高高低低地从昏黑里走来,找一块石墩坐下来,接着就是断断续续的咳嗽声。赤脚医生萧德学救活了他一条命,但没能保住他一条腿,从床上下地后,龙潭在他眼里就变得高低不平了。农活是干不了了,萧明亮就对社员们说,还是要废物利用,让他去守水库,每天能挣个半大娃娃的工分。虽然只有成年人的一半,还是勉强能活命了,只是烧酒没得喝了,连肚子也只能混个囫囵饱。
张维贤离他不远,背靠着炕房,缩在一片阴影里,得仔细看,要不你都发现不了。张维贤的新家就在晒谷场不远处的土坡上,一个松枝搭成的窝棚,刚搭成那阵子老漏雨,萧明亮批了几捆稻草给他,加盖了稻草,紧凑多了。房子烧掉以后,他把两个姑娘分别送到了两个姨妈家。一个人住在窝棚里,他觉得还算踏实,就是做饭不太方便,露天的,坛坛罐罐都在窝棚外,逢上落雨,就只能饿肚子了。除了房子变窄了,张维贤话也变得少了,有时候半个月没有一句话,下地就埋着脑袋干活,干完了埋着脑袋回家,回了家埋着脑袋睡觉。他发觉自己脑袋越来越重了,脖子越来越酸了,走路都只能盯着脚背了。
晒谷场边有几架风簸,风簸是用来扬稻谷的,一人来高,顶上一个大豁口,底下两个出谷口。扬谷的时候,先把卡子卡死,把晒干的稻谷倒进大豁口,手把着卡子,慢慢把谷子放下来,手摇动扇叶,一架风簸就风起云涌了,秕谷和尘土从风簸后面的出口飞扬而去,沉甸饱满的谷子就滑进下面的箩筐。林北以前最喜欢干扬谷这活,就是当小学教员那阵子,他都会在农忙季节来晒谷场帮一把手,他觉得这实在是个天才的发明,体现了劳动人民无穷的智慧。他站在一架风簸前,轻轻摇着把手,思绪跟着扇叶骨碌碌转。那时他也这样转着把手,前前后后都是年轻姑娘,笑吟吟地看着他,眼神里都是欢喜。想了很多,摇了一阵,林北靠着风簸坐了下来。
这个时候的晒谷场,隐秘得像躲进云层的月亮。
此刻,三个人都举着头,看着月亮在云端上飞奔。
昏黑里,晒谷场起来了歌声,是胡卫国,他的声音很小。
月亮出来亮汪汪,
从生到死愁断肠。
人说人生三节草,
三穷三富见阎王。
胡卫国唱罢,咳嗽一声,张维贤在屋檐下的阴影里接上唱:
一十三岁离家后,
漂泊一生好凄凉。
见只见:
泥瓦匠,住草房。
纺织娘,没衣裳。
卖盐的,喝淡汤。
种粮的,吃谷糠。
林北把歌声接过去,声音已经远离年龄而去,苍老浑浊。
等到白发染银霜,
两腿一蹬见阎王。
阎王老爷台上坐,
善恶终有一本账。
刀山火海不得去,
全赖有根好心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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