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
一月六日
平安夜(俄罗斯东正教)
库页岛
俄罗斯
小维
天寒地冻。屋外的积雪高达一米。家里也是冷的。她们公寓的保暖设施就是楼层的热水管道,这种方法便宜又有效,但不像她们以前的陶制加热暖炉那么精致。看到小维瑟瑟发抖,外婆决定提前送出圣诞礼物:一件黑色的毛绒外套,上面有许多口袋。小维一穿上就觉得暖和多了,再拉上拉链,她觉得自己仿佛披着六条毯子一样。这外套并不十分奢华,但一定花了外祖母半个月的工资。
平安夜这一天,她们一般等到第一颗星星出现在天幕时才开始吃东西。小维早已饥肠辘辘,加上今天乌云密布,她们等到天色足够暗了就开始吃晚饭。小维早就闻到燕麦粥的味道了,这是一种将大米和罂粟籽、蜂蜜、坚果一起熬的米糊。小维吃第一口时,觉得这真是美味佳肴,但是吃到第三口时,她开始觉得愧疚了。她想起了包裹了更多馅儿、更美味的蜜饼。她应该和外婆一起花剩下的钱的,至少应该给外婆买个礼物。现在她只能送她一幅画,但那是她用心准备了很久的礼物。外婆看到那幅画,激动地流下了眼泪。小维画了一幅外婆的画像,用鲜花作边框。
“太美了,小维。”外婆说,“我要把它挂在墙上,就在那面墙上。”
“它没有外套好。”小维说。
“不,它比外套更好。”外婆说,“外套可以温暖你的身体,但是这幅画温暖了我的心。”说着,又仔细欣赏起画来。
“我真想他。”外婆说,“我有告诉过你我们相遇的故事吗?”
外婆当然说过,但是小维还是想听外婆再说一遍,希望这一次外婆能说说她接受外公喝得半醉时的道歉和求婚之后的故事。外婆边说边喝柠檬苏打和伏特加酒混合起来的饮品,说完故事后自己也快醉了。
“妈妈呢?”小维问道,“你们结婚多久之后才生了妈妈?”
小维以前也问过这个问题,但是外婆从来没回答过。这一次,她似乎也不打算回答,但是又一杯伏特加下肚后,外婆笑了,笑容中流露出忧伤。
“很早熟,”她说,“跟你一样,总是想得很多,他一个不到五岁的孩子,表现得就像七岁一样。”
“他?”
外婆有点儿慌张。“我喝多了,”她说,“我是说‘她’。你还想不想听?”
“想。”
外婆又喝了一杯。
“我跟不上她。我努力了,但就是跟不上。她就这么——慢慢离开我了。”
“什么意思呀?”
外婆神色镇定,眼神锐利。“她离开家的时候还那么小。”她说。
“然后她就进了监狱,”小维接上话,“在那里遇到了爸爸。”
外婆皱着眉头,生气地说:“你别什么都听电视上说的。你妈妈是个好女孩儿。那些话都是别人编的,那些人。有的人……”她声音渐小,低沉地呢喃着,眼神飘乎不定,她有时候就这样。
“并非所有怪兽都是庞然大物,”她悄声说着,“有的怪兽还没有你大呢,它们可以变成任何事物,任何人。它们一来,就欺骗人类,扭曲事实。稍不留神,它们就会扭曲我们的灵魂。”
外婆突然伸出手抓住小维的手腕。小维吓了一跳,想挣脱开,但外婆抓得更紧了,都把她弄疼了。
“你跟它们说过话吗?”外婆问,“你见过它们吗?你还是我的小维吗?”
小维一直有点儿害怕外婆。加上现在夜幕已深,屋外呼啸的寒风就像鬼魂在哀鸣一样,而且她的手被外婆抓得很疼。她觉得自己好像被困住了——她第一次感到了,发自内心的恐惧。
“外婆,”她说,“是我。是我呀。”
外婆盯着她看了好久,小维从没见过外婆这样的表情。外婆好像不是一个真的人,而是一个有着玻璃眼珠子的塑料大玩偶。
忽然,外婆松手了,向后躺在椅背上,倒了一点儿伏特加——这一次没加苏打。
“你是我的小维,”她说,“你当然是了。你知道吗?我做过一些事,能保住我们这个公寓的平安。它们进不来。就算是化装成你、我,也进不来。”
外婆突然又笑了,恢复了往日的神态。
“差点儿忘了,”外婆说,“我还有东西要给你。”
她打开一个橱柜的门,拿出一个长长的包裹,就像是用来装伏特加酒的包裹,然后放在桌子上。
“这是外公给你的。”外婆说,“他正在做呢,当时——算了,快打开它。”
小维接过包裹,感觉里面的东西挺重的。她把手伸进包裹,把东西拿出来。
“‘切尔诺阿尔法’。”她倒吸了一口气。
这是一个木制的模型,有的细节还没有完工,但看那巨大的圆柱形的头以及那雄壮的手臂,这显然就是她父母驾驶的机甲猎人。
“Матерь божья。(我的天哪。)”小维惊叹道。
“小姑娘注意语言。”外婆说。
“对不起,”小维说,“我太喜欢了。”
“真爱是永恒的。”外婆说,“记住这句话。”
“知道了,外婆。”
今晚她们提前熄了灯,早早上床睡觉。小维把模型也放在床上。她想到了晚餐时外婆的样子,忧虑涌上心头。以前,外婆状态不好的时候,外公总是在小维身边:外婆毫无征兆开始大喊大叫的时候,乱摔锅碗瓢盆的时候——还有外婆占用她的床好几天的时候,外公也会安慰小维。
可现在,外公走了。他当时知道自己马上就要去世了吗?他雕刻“切尔诺阿尔法”模型,是为了让机甲代替他保护小维吗?
她在这样的沉思中入眠,但一阵嘈杂声又把她吵醒了。一开始她怕是外婆醒了,但噪音是从屋外传来的——警笛在鸣叫着。小维看了一眼时钟,现在刚过凌晨三点。是圣诞节了。
“它们在这儿。”外婆说,“它们来了。”
她们走出公寓,发现整栋楼的人都醒了。他们走到楼下大厅里,那里有一个大电视。大厅里的人们摩肩接踵地围观着。
“怪兽在香港。”阿扎科夫不满地抱怨着,“干吗鸣这里的警铃?”阿扎科夫上了年纪,看起来像是一棵高大的,但受尽风霜摧残的树。
“因为有两只!”洪太太回击道,“这是前所未有的事。如果现在有两只,以后就可能有一打。它们可能捣毁整个世界。”
人们把这两只怪兽叫“尾立鼠”和“棱背龟”。它们出现在香港的时候正是深夜,就像现在一样。怪兽眼的图像模糊,无法追踪它们。“尾立鼠”看起来像一只长了角的青蛙,喉咙处有一个突出的发蓝色磷光的囊袋,而“棱背龟”则不见了踪影。
画面中出现了两架机甲猎人,人们发现“切尔诺阿尔法”也在其中时不禁欢呼雀跃。小维还认出了“暴风赤红”,这是一架有三只手臂的中国机甲,由韦氏三胞胎兄弟驾驶。
过去,世界各地都有破碎穹顶,机甲猎人守卫着人类的家园。但在小维三岁那年,海参崴破碎穹顶关闭了,“切尔诺阿尔法”因此移居香港。其他破碎穹顶也渐次关闭,如今香港破碎穹顶为全球仅剩的穹顶了。
而这两只怪兽正在攻击香港。
它们的目标是机甲猎人,是“切尔诺阿尔法”。
小维暗自想着,但是她也听到好几个人这么说了。
她看到“暴风赤红”在战斗开始后几分钟就被怪兽撕裂了,这真叫人不敢相信。但是“切尔诺阿尔法”来了,她相信事态一定会转变。
但是她所期待的转变没有发生。“尾立鼠”喉咙囊袋突然胀大,喷出的蓝色液体覆盖了“切尔诺”全身。霎时间,画面忽明忽暗,看不真切。然后,报道员说另一位机甲猎人,“尤里卡突袭者”正在赶来支援的路上。等画面恢复清晰时,小维看到怪兽在海浪中冲向“切尔诺”,“切尔诺”还在战斗着,尽管覆盖其表面的蓝色物质已经开始侵蚀机甲。一切都会好的。
这时,从水里突然钻出了什么,看起来像一只全身长满鳞片的大猩猩,场面十分混乱。她似乎看见“切尔诺阿尔法”的头被摘除了,机甲被分成了两半,但她知道那不是真的。天色太暗了,场面又那么混乱,她看到的不可能是真的。
她的父母不可能死。不可能。“切尔诺阿尔法”从未战败。他们应该在某天凯旋与她重聚的……
之前的欢欣雀跃,现在都成了死一般的寂静。小维突然不想看了。她回到自己的小床上躺下。相信早上醒来,一切都会没事的。一切都会好的。毕竟今天是圣诞节呀。
但是第二天的报纸说了,“危险流浪者”战胜了怪兽,“切尔诺阿尔法”和“暴风赤红”的驾驶员无一幸存。
小维接下来的几天,仿佛行尸走肉一般。外婆一如既往地去工作。小维去超市。听学校说她要等到明年春季才能上学,但她已经不在乎了。
她不是一个人。所有人都觉得世界不是马上就要完结,而是已经完结了。万事都不足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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