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能认清这个现实,态度才如此无忌。
从前李云心不畏死,是因为许多事情箭在弦上不得不去做,因而才狂放不羁地屡探险境,偏要向天争个高下。
然而如今倘若仅仅因为这人态度轻视无礼就来个同归于尽,死了别人他倒不在乎——自己死得倒是大为憋屈,谁都不会晓得他的英雄名声了。这种买卖,他可不乐意做。
从前向来是他叫别人吃个哑巴亏,不想如今自己倒中了这么一招。
他瞧着狄公的意思,应当是叫他接手、继续撑开那一道裂缝。事到如今再多想无益,况且他这人也是半个属猫的,好奇心极重,亦很想瞧一瞧传说中的天人设下的法阵是个什么模样。
因而也将双手伸过去。
果不其然。他的手将要碰到缝隙的时候,狄公沉声对他说道:“你运妖力。”
从前在这小云山里,妖力可以在体内运转,然而不能尽数使出。如今听他这么一声,李云心试着再运转他的雪山气海——可倒好!
原本力量是被禁锢了的。然而如今,那黑种已侵入了雪山气海,原本那处都被冷焰包裹了。再一使力,冷焰顷刻间与妖力混杂一处,运转了一个大周天,而后——自每一处经络关窍当中喷薄而出,就仿佛给李云心镀上了一层外壳一般!
这模样自是肉眼难见的,可最最直观的表现便是,李云心的手撑住了那条缝隙——因为他周身所包裹的那一层冷焰。
他撑住,狄公便放了手。
登时感受到一股无比强大的力量传来——那裂缝要合拢。就像是他在撑着两座山岳一样,那力量无穷无尽,连丝毫喘息的机会都不给他。李云心心头一凛,只道看着狄公撑开这缝隙丝毫不费力,自己却觉得连两息的时间都难支撑……
那狄公到底强到了何种境界?
便在这时候,狄公厉喝一声:“撑开!”
他说要撑开容易,李云心做到却难——何止是难……依着他如今的能力,完全是不可能!
然而就在他力气用老、缝隙即将合上的这一刹那,狄公又喝了一声:“来!”
便是因为这一声,忽然从那道即将闭合的缝隙当中,飞出十个大小不一的红色光斑来。这光芒倒像是用什么法术幻化出来的,个个都是棱角极分明的六边形。一旦到了狄公的面前,立即排列成一个圆、停在他身前三尺处。
在这时候,裂缝即将闭合。但狄公抬起手,并指如风,一连在这十点光斑上点了十几次。他的手指在那光斑上每落一次,其上便光芒大盛。仿佛是阵法对他手中的灵力有了感应,玄光大放。
李云心此刻的注意力都在那裂缝上,倒并未十分留心狄公的动作。但也觉察他落指极有章法,应当是循着某种规律的——更像是在布阵。
等他连点了这么十几次之后,又低喝一声:“你忍住了!”
在李云心能够弄得清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之前,身体当中便忽然像是有一道电流蹿过。此前那些由黑种所发出的冷焰在他体表流转,形成了一道“壳”。如今这感觉便像是又有什么东西再掺杂进冷焰中……轰的一下子将他给撑大了!
他这“大”却不是身子变大。而更像是感知、力量变“大”。仿佛自己成了一个气球人,而今有人往他身体里猛地吹了一大口气,叫他猛地鼓涨起来了!
修行人一向对自己的身体极其了解。何曾有过这种古怪却一言难尽的感觉呢?
纵使李云心担忧那些黑雨,到了这时候也心中大骇,念头一起便要松了手、躲到一边去,好摆脱这种奇怪的感觉。
但已经晚了。他的身体像是不再受自己的意识控制。他想要缩手、逃,他的双手却猛一发力——新得的可怕力量,猛地将那条先前令他感到重如山岳一般的裂缝撑开了!
这裂缝一开,登时露出里面流转不休的红色光芒来。原本是一条黑线,如今被他撑成一个枣核状,看起来……
就如同猛地睁开了一只血红的眼睛一般,且这眼中还有许许多多发着红光的眼球在流转!
见这骇人的情景,纵使李云心身为妖魔、见多识广,也不禁惊了一惊。但这也不是最叫人惊骇的——
茧被撑开的一刹那,一声“无声”,却极度尖利的尖锐嘶鸣声炸起。在茧内炸起、在室内炸起、也仿佛在他的身体里、神魂中、整片空间里炸起!
就仿佛一阵毁天灭地的飓风狂袭而来,而他的神魂与身体,则像是这阵飓风当中的旷野上的一杆枯树。烈风迎面轰过来,单薄的身躯完全没法子庇佑他的神魂,因而——
意识当中嗡的一声响。
李云心的视野猛然拉远——就仿佛那一声尖啸将他的神魂震出了躯壳,只在一瞬间的功夫,飞出了不知多远!
倘若他的神魂是真地被击飞了——这狭室外面乃是炁殿,炁殿外面乃是浮空山,而浮空山的外面则是小云山、云山——他总该瞧见这些景致。但如今他的视野却猛地一拉,在看到那狄公转头又与他的身子说了几句什么话、抬手又在光斑上点了一气之后,一下子便陷入到一片虚空当中了。
可这片虚空当中也不是无物。细细一看的话,却似有无数星辰奔腾流转,仿佛在一锅烧开了的水当中狂舞。这一瞬间极短,可他的意识当中却显得极长。然而李云心的念头也变得迟钝,一时之间并不能想出什么有价值的念头来。
而后这虚空也忽然消失,眼前再有一片景致乱舞——
李云心终于看到了可以理解的东西!
而今他也不晓得此时的“自己”是神魂,还是别的什么玩意儿。可如果他有身体的话,他的眼睛必然会在这一瞬间瞪得极大!
因为……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
眼前所见的情景,乃是一片沸腾的红色海洋。仿佛是岩浆铺满大地,没有一处可以落脚的地方。就在这片岩浆海洋当中,无数看起来像是人形却又面目不清的玩意儿不停地跃出复又跌落回去,好像许许多多的岩浆形成的小人儿,想要摆脱这片岩浆海,却总是无能为力。
但这不是叫他惊诧的。叫他惊诧的……乃是这片岩浆海中,竖有一柄长枪。
之所以知道是一柄枪,是因为这枪是枪头朝上,插在岩浆海洋当中的。且……极大。
大到了,这枪杆足有半个成年男子的身躯那么粗的程度。而他之所以晓得这一点,是因为枪上的确串了一个人——
那人,黑衣。舌头极长、耷拉下来、贴在了枪杆上。
他是被穿在这枪上的——仿是有人先刺死了他,然后将他的尸身立在此地示众。因而双眼无神地睁着,至死也未合拢。
李云心与他打交道并不多,但认得他。
黑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