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地垂落;好像一场痛哭之后,世界还在抽泣,无声地拭泪于暗夜。拱桥下的山溪,依旧有流水在冰面下潺湲,看得见那种或深或浅的脉动,却听不见原本有过的欢笑或是呜咽。
一条狗远远听见跫音,装模作样地低吼了几声,仿佛又从空气中嗅见了熟悉的味道,再也不作恶声恶气。我们就这样静静地走着,像走在回忆中,不敢惊动那些纯净的童真往事。一个嫂子吱呀开门,在门前的屋檐水沟里倒洗脚水,抬眼看见熟悉的我们;她像是无意中撞见了一场别人的欢情一样,也不打招呼,急忙低头转身进门,生怕打搅了别人的缠绵。
水杉树像一排精瘦的女孩,针叶落尽的枝丫,在夜风中偶尔晃动手指,欲语未语的样子,在凛冽的寒月下格外楚楚可怜。有种山鸟叫着“夜哇子”,喜欢在夜里哇哇飞过,留下一串凄凉的呻吟。一切都像是在为我们的离别布景,冷静万物之下,掩饰着人生临歧的内在热流。很短很短的青石板小街,我们像是赴难一般地隐忍和辛苦。似乎该说的都已经说完,剩下的时间只是刑场上最后的注目,只想把目光深深地钉进对方的影子,把一生的记忆带到来世。
终于走到了供销社门前。我驻足,看着她月光下泛波的眼睛说:明早如果客车来,我就赶车走了!
她不敢正视我的灼灼眼睛,低头说,那……我,明天就不送你了!
我忽然悲从中来,有些哽咽地说:那……就此小别吧,也许,也许就是长别了……在这一刻,雯似乎突然意识到她将从此错过这一切。一种长期自控压抑的情感,被酒意和月光所燃烧,顷刻间难以自持一泻而出。她猛然扑进我的怀中,呜呜如失群夜鸟般,低声痛哭起来。她第一次双手紧紧地嵌进我的双臂,秀发覆盖着她的头,深埋于我怀中抖动。哭声中若有所语,含糊不清,像一个还不会说话的孩子,有着天大的委屈,在那里幽怨而又无法表达地痛哭。这是她从未有过的失态,我的双臂明显感到了疼痛。
直到此刻,我才似乎确证她的爱情早已深埋于心,她原来是真正爱我的。我惊疑之间,突然想永远抓住这迟迟才被确证的感情,甚至闪念之间,试图放弃一切而决心留下。
我努力想扳起她的头颅,企图去吻她的嘴唇;我在她的乱发之中闻见了桂花的甜香,我竭力寻找她那不描自红的芳唇。甚至吻到了她神泉般的泪眼,那种咸热的眼泪温泉般滚烫。吻到了她那汗津津而羞红的面颊,那在挣扎中抽搐而几乎变形的酒窝,却怎么也无法靠近她万般躲闪的唇。她的头在激烈扭动,娇喘吁吁抵抗着不让我吻到唇上。她的身体明显地因激动而颤抖,鱼一般挣扎于网眼,满身月华被扭动出遍体银鳞。
我闻到了女人特有的体香,像弥漫在空气中的欲望,我们彼此都像蚕一样在夜里吐丝,焕发出身体内部的焦渴。她死死地紧抱我,头颅却像在狂风中乱摇的向日葵;既无法推开,又难以抵达。仿佛抵死缠绵,然而却是以命相搏般对抗。我们更像是放置在高温炉架上的两根蜡烛,下面的身体已经开始融化,但头顶的火焰还在摇摆燃烧。
我虽然已经激动难耐,难以自持,但只能贴近她的泪脸,并不敢真正野蛮冒昧地强迫她。我在她的疯狂投入和拼命对抗里,最初不明所以,又恍惚若有所悟,最后只好绝望放弃。就让她静静地扑于怀中低泣,用手去轻抚她的发丝。我寒彻骨髓的绝望泪水也随之夺眶而出,在月光下晶亮泛银,如两道冰瀑悬挂在风中,被永远固定在1980年代初的寒冬里……我抖动的抽泣似乎使她突然清醒,她的哭声戛然而止。她抬头松手,抹干自己的泪痕,退后两步看着我的泪眼,默然相视片刻,轻声说:对不起!以后多多保重。我走了!
说完她疾步而去。我傻傻地流泪目送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月色屋影中,只听那吱呀的关门声,余响在青石小街上回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