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娉婷却又派了自己的贴身侍女墨苔,时常过问楚家有关亲事的准备事宜。楚夫人纵然想动什么手脚,被人盯着,也只能作罢。
一场亲事,就要将楚家的库房耗去大半,徐娉婷要求成为朔京城里近十年最风光出嫁的女儿,徐敬甫的掌上明珠,众人也只有供着。
这桩婚事里,楚夫人自然恨极,楚夫人的三个儿子也看的眼红,最真心实意感到高兴的,大概只有石晋伯楚临风了。
酒酣耳热,楚临风在宴席上,拍着楚昭的肩笑道:“再过一月,徐小姐就要进我们楚家的大门了,我楚临风这辈子也没想到,会与徐家做成姻亲,不愧是我楚临风的儿子,了不起!”
讨女人欢心,大抵在楚临风看来是一件很值得骄傲的事。殊不知这点得意落在楚夫人眼中,便格外刺眼。
楚夫人对楚临风,若说当刚嫁过来时,尚且还存着几分情义,可这点情义,也早就在楚临风一房一房的往府里抬小妾时,被消磨殆尽了。她自知自己容貌平凡,不得楚临风欢心,便也不奢求其他,只想要坐稳当家主母的位置。
这些年,她做的很好,楚临风除了一张皮囊,没有半点本事,若非老夫人当年撑着石晋伯府,只怕楚家早就被楚临风败光了。他喜爱美人,对美人怜惜,可一旦真的触碰到了他的利益,便又会躲在老夫人身后,不肯再多付出一丝一毫。
一个凉薄懦弱,却偏还觉得自己情深义重的伪君子罢了。
楚家男人的血或许就是带着薄情,包括她自己的三个儿子,唯有楚昭……楚夫人的目光落在楚临风身侧的年轻人上。
楚昭的皮囊,继承了楚临风与叶润梅的所有优点,既温柔,又带着几分天真的脆弱。这点脆弱能极大地令人放下对他的警惕,天生容易获得他人的好感。徐娉婷自小骄纵跋扈,偏偏对着楚昭,从未说过什么重话。
可楚昭是一个异类,绝不如表面上看起来的那般无害。
当年楚昭被抱回来的时候,楚夫人就没想让他活到长大,不过是碍着老夫人的面子,暂时没有动他罢了。那时候,眼前这个孩子,也曾在她膝下卑微讨好,如狗一般的乞怜,然后……飞快的找到了徐敬甫做靠山,从此保了他一命。
楚夫人抓不到他的把柄,不知不觉中,整个楚家,也都要看楚昭的脸色行事。她不甘心自己的一切被一个私通子抢走,才设计用应香来挑拨楚昭与徐娉婷的关系。只是楚夫人没想到楚昭竟然狠得下心肠,不仅将应香一声不吭的送给太子,还亲自用马车送到了太子府邸。
他与徐娉婷之间,没有任何隔阂。
楚夫人感到心寒,一个男人,能将自己的感情随意拿捏,玩弄人心,却又有一副连他爹都比不过的冷酷心肠,这样温柔的插上一刀,被捅刀的人还舍不得埋怨,何其可怖?
她正想着,楚昭似是察觉到她的目光,望将过来,眸中盛满微笑,一如既往。楚夫人心中一颤,低下头,避开了楚昭的目光。
“子兰可还有什么需要为父准备的?”楚临风笑着问楚昭道。他年纪渐长,又时时纵欲,一副美男子的皮囊早已不复存在,不过笑眯眯的模样,倒是显出了几分慈父的关怀。
“他有什么好准备的?”楚大公子忍不住出声嘲讽,“家里都快为他成亲搬空了,难道要把宅子卖了给他娶妻吗?”
楚临风不悦的扫了大儿子一眼,语气亦是不满,“你要是能娶到丞相千金,我就是将宅子卖了也甘愿!”
楚大公子不说话了。
他们三个儿子,容貌不及楚昭秀丽,文才不及楚昭出众,也没有一个丞相先生,如何能娶到丞相千金。楚临风偏心眼从小到大,如今楚昭扶摇直上,正值走运,只怕日后楚临风更是对楚昭千依百顺了。
“没什么好准备的了。”楚昭淡道:“已经很好。”
“那可是丞相家的千金徐小姐,”楚临风喝的有了几分醉意,教训他道:“万万不可怠慢。人家好不容易才看上你……你可要抓住了!”
楚夫人瞧着眼前一幕,心中冷笑,听听这说的是什么话,只怕里老鸨教训女儿抓住出手大方的恩客时,也就是这般嘱咐的。楚临风一辈子靠女人出名,如今,又要教儿子这般,说出去,也就是全朔京的笑柄。
“我看你爹是喝醉了,”楚夫人不想再看下去,起身道:“子兰,你扶你爹回屋休息吧。我有些头疼,先去里屋坐一会儿。”说罢,也不管楚临风是什么神情,起身离席。木已成舟,如今她是不能做什么,不过,眼不见为净。
楚家其他三位公子见状,也跟着起身,他们也不想看楚昭与楚临风在这里上演父慈子孝的一幕,纷纷离开。一时间,方才还热闹的宴席上,一片狼藉,人走凉茶。
“哎,怎么都走了?”楚临风大着舌头道:“回来!”
无人搭理他。
楚昭搀扶着楚临风站起身,唤来身边小事将这残宴收拾干净,自己扶楚临风回屋去。
楚临风这些年,早已不宿在楚夫人屋里了。十九房小妾的院子轮着睡。今日楚昭却没有扶他去小妾的房间,而是去了书房。
他本就不是什么爱书的君子,书房于楚临风,也只是一个摆设而已,里头甚至搭了一张软塌,听下人说,是为了方便楚临风有时候与侍女小妾白日宣淫,楚昭对自己父亲的这些荒唐事,从来都是视而不见。小厮都留在门外,他把楚临风扶到软塌上去,楚临风躺了下来。
他今日像是很高兴,红光满面的,已经醉了,带着冲天的酒气,却还要拉着楚昭的手诉说心中的欢喜,“子兰,你真是给爹长脸!爹有四个儿子,他们三个……都不行,爹最喜欢的还是你了。爹从小带你去见朋友,赴应酬,就是知道有一日你必会成为爹的骄傲。你看……如今你要娶妻了,我真是……真是高兴地不得了。”
楚昭坐在软塌边,沉默的看着他。
“楚家的小辈里,就你运气最好……以后有了相爷的照拂,你只会越来越好……好运气,可不是谁都能碰到的。”
年轻人讽刺的一笑,运气好?他运气好吗?如果从小并不知道生父是谁,生母被卖入青楼,每日过着战战兢兢地生活叫运气好,如果亲自看着生母被家人派来的仆妇生生勒死叫运气好,如果同杀母仇人同住一个屋檐下,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命活在明天是运气好,如果连人生都无法掌控,只能做大人物座下一条狗,如傀儡一般的生活,连喜欢的女人都不能拥有叫做运气好……
那天下间的好运气,独独他楚子兰拥有这一份。
“父亲,”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你还记得我娘吗?”
楚临风打了个酒嗝,醉醺醺的开口:“你娘……你娘是谁啊?”说罢,他又翻了个身,面朝着墙,沉沉睡去了。
楚昭看着他的脸,过了一会儿,自嘲的笑笑,站起身来,走出书房。
小厮询问他是否要热茶,被他摇头拒绝。
他慢慢地走着,小时候觉得楚家真大,每一处都可能潜伏者险恶的杀机,如今长大了,再走走,觉得原来也不过如此。
朔京城的冬日,一如既往的冷。就如他第一次来到楚家时,看见那个俊美的男人,心中也曾生出一丁点希望,却被他接下来的无视与冷漠浇灭。
似乎,也如如今这般冷,只是现在他已经不会如幼时一般发抖,并非因为这冬日变暖了,而是因为他,早已习惯了寒冷。
谁都会习惯的。
楚昭走回了自己的屋子,将门关上,屋里,有眼生的婢子上前笑道:“喜帖都已经发出去了,四公子。”
他挥了挥手,温和回答:“劳烦了。”
婢子面上浮起欢喜的笑意,退下了,屋子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徐家要在年前将亲事办成,看起来像是仓促,可众人都心知肚明,楚昭迟早要娶徐娉婷,亲事的一切,早就已经安排好了。就如他幼时拜在徐敬甫门下时,从那一刻起,他的命运,就已经注定不属于自己。
屋子里的暖炉发出红红的火光,看起来有种虚妄的温暖,忽然间,他想起在某个春日,有人曾花了八个铜板,送了他一只写着自己名字的红糖花篮。
他突然很想念那只花篮。
有小厮进来,打断了他的思绪,小声道:“四公子,徐相要找的当年鸣水一战的人,至今没有下落,近来已经开始着急。”
楚昭的目光,从燃烧的火炉中移开,不紧不慢的开口,“不必多想,那两人,定然已经落在肖怀瑾手中。”
“应香姑娘那头也已经传过信了,太子殿下如今很宠爱她,对徐相颇有不满。”
“以为胜券在握的人,自然对指手画脚之人诸多怨气。”楚昭笑笑,“肖怀瑾回京了,太子与乌托人早已私下结盟,徐家快到头了。”
“恭喜四公子,”小厮高兴的道:“四公子即将心想事成,待这之后,您想要的,自然无所不得。”
“我想要的?”他怔了一下,半晌才道:“我想要的,已经是别人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