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晚上,嘉芙没有回去。
她和裴右安从前所居的那个院落还空着,檀香收拾了,铺了铺盖,嘉芙便宿了下来。
崔银水后来也来了,传了幼帝口谕,命太医留在国公府全力救治,崔银水则侍奉着嘉芙。
“万岁命奴婢传话,请夫人定要多加保重身体,勿要伤悲。”崔银水说道。
嘉芙几分欣慰,几分骄傲,又有几分酸楚。
她的慈儿才这么大,说的话,却已带了点老气横秋的意味。
她也没有睡意,坐在灯下,檀香陪在一旁,说着闲话,做着针线,忽听外面传来几声话音。檀香出去看了一眼,回来道:“是二爷家的那女孩儿,家里头乱,跑来了这里。”
那女孩儿名叫慧姐,嘉芙忙让檀香将她带进来。檀香应了,片刻后,檀香牵了慧姐进来,那小女孩儿停在一张凭几之后,头发蓬乱,面带哭泣过后的污泪痕印,怯怯地看着嘉芙,起先不敢靠近。
嘉芙含笑走了过去,牵了她手,带她坐到床边。檀香去打了一盆温水过来,帮她洗了脸和手,嘉芙将她蓬乱的发辫拆了,拿了梳子,替她慢慢梳平,又给她扎了两只辫子,端详了下,微笑道:“伯母没有女儿,往后你若无事,记得常来伯母这里玩。”
周娇娥生前对这个女儿,不算不好,只是她性子躁烈,婆媳不和,丈夫不爱,自己过的不顺,动辄叱骂慧姐,拿这个女儿出气,过后后悔,下回却又如此,长年累月,加上祖母和父亲对她也无多少关爱,故慧姐从小胆小。过去这三年,嘉芙居于国公府里,周娇娥因嫉,平日并不许女儿来找嘉芙,但慧姐心底里,对这个看起来那么和气,笑起来又极其好看的年轻大伯母,却怀了一种深深的孺慕之情。今晚母亲突然没了,跟前的乳母和丫头担心日后出路,人心惶惶,人也不知道跑去了哪里,她心中害怕,不知不觉,就找到了这里。
慧姐睁大一双眼睛,呆呆地望了嘉芙片刻,眼泪又涌了出来。
嘉芙将她抱进怀里,轻拍她的后背。
渐渐地,小女孩儿在她怀里闭上眼睛,沉沉睡了过去。
这时,外头又传来一阵动静。
那乳母终于发现慧姐不见了,寻到了这里。
嘉芙将慧姐轻轻放躺在了床上,叫檀香出去传话,慧姐睡着了,叫她在这里过夜,明早再来接回去。
乳母诺诺而应,躬身退了出去。
嘉芙替女孩儿盖了被子,叫檀香几人都去歇了,自己也睡在了外侧。
二更,二房那边传来了消息,裴修珞伤势过重,方才已经死去。
嘉芙起身穿衣,赶了过去,人还没进院,便听到一阵哭声,走了进去,见曹氏怀里抱着一岁多的儿子,几人围在床边,哀哀痛哭。
太医道:“三爷伤的太重,我亦无力回天……”
他叹了口气,向嘉芙躬身,退了出去。
二夫人坐在床沿边,双目通红,两眼发直,定定地看向嘉芙,渐渐地,目光落到她身后门口的方向,仿佛看到了什么似的,眼睛蓦然睁大,死死地盯着,目露恐惧之色。
嘉芙回头,见身后空荡荡的,门外黑黢黢一片,并无任何异物。
二夫人却连坐也坐不稳了,滑跪在了地上,哭着磕头:“求你了,放过我儿子吧……我不是故意的……你也不要来找我……我给你烧纸钱,我去给你做法事,你快回去,你不要来找我……”
“二夫人!二夫人!”
仆妇惊慌呼唤,上去要扶她,二夫人却大叫一声,跟瞧见了厉鬼似的,推开那几只手,从地上爬了起来,掉头没命般地跑,一头撞到了墙上,“咕咚”一声,双目翻白,人便倒在了地上,昏迷了过去。
仆妇们又惊又怕,纷纷看向嘉芙。
嘉芙让人将她抬回屋里,命仆妇下人各司其职,大房那边也来了消息,说辛夫人亦病倒了,发烧说起胡话,好在全哥伤情还算稳定,并无继续恶化,嘉芙又请太医前去诊治了一番,过后安排休息。
这乱糟糟的一夜,终于彻底过去了。
第二天的深夜,裴右安赶了回来,听嘉芙讲述了一遍经过,沉默之时,下人来禀,说裴荃在外求见。
嘉芙跟到了门口,见裴荃牵着孙子,两人立于院中。他神色憔悴,双目浮肿,整个人看起来陡然老了不少,看见裴右安,话未开口,先便泣不成声,撩起袍角竟要下跪。
裴右安上去一步,立刻将他托起,请裴荃先至家中祠屋稍候,说完话,见那孩子仰头望着自己,纯净双眸,懵懵懂懂,摸了摸他的脑袋,随后叫人,去将裴修祉一并传去,说道:“你告诉他,我有话说。”
下人领话,转身匆匆而去。
裴右安待要出去,脚步却又停了下来。
他转过头,望向立于门里正凝视着自己的嘉芙,朝她微微一笑,笑容温暖无比。
等嘉芙亦回他以笑。
他点了点头,随即牵过那孩子的手,带着朝外走去。
嘉芙目送他的身影,渐渐出了院门。
这个深夜,国公府的祠屋之中,烛火通明,长燃不熄,裴右安和裴荃、裴修祉在里,停留了很久。除了裴家先祖,没人知道他和他们说了什么,候在祠屋外的下人,后来也只隐隐听到裴修祉的哭声从门里传了出来。
裴右安离开之后,他还跪在先祖位前,久久不起,直至天明。
裴右安回房时,已近四更。嘉芙一直在等着他,听到那熟悉的沉稳的脚步之声,心中欢喜,立刻飞奔到了门口迎他。
这辈子,从相识至今,弹指之间,忽忽竟已有十数载了。她不复豆蔻青春,他也早过而立,开始步入中年。身边的人,来的来,去的去,云卷云舒,是非难断,但唯独两心,依然如故。
在他的面前,她永远还是那个当初在驿舍里唤他大表哥,不顾一切朝他飞奔而去,一心只愿缠依于他的娇娇少女。
裴右安推门而入,见她面带笑容,飞快地迎向自己,这一夜,尚残留在心中的那些沉重和遗憾,顷刻间烟消云散。
他笑着,将她抱了起来,送到了床上,低声责备她还不睡觉。
嘉芙仰面于枕,手拽着他的衣袖:“你没回,我不睡!”
裴右安一笑,带了几分宠溺般的无奈,脱了外衣,随她躺了下去,侧身过来,一臂揽她入怀,轻轻拍了拍她的后心:“我回了,睡吧。”
嘉芙胳膊习惯地抱住了他的腰身。
“大表哥,有需要我做什么的吗?”
片刻后,她轻声问。
裴右安沉默了片刻。
“芙儿,明日家中举丧,对外只说库房失火,火势蔓延,不幸波及了人命。外头的事我会出面,其余……”
“我知道。”嘉芙立刻点头,“我已吩咐过檀香,明早便将我东西收拾过来,我住些日子,料理事情。”
“辛苦你了。”裴右安抚摸着她的长发。
嘉芙冲他一笑:“我不辛苦。你才是。”
裴右安亲吻她,最后将她紧紧地抱在怀中,叹息了一声:“芙儿,叔父会好生教养那孩子,修祉也在先祖面前起誓,往后定要愤发向上,照料好他的母亲和一双儿女。方才回来之前,我也去看了辛氏。见她如今这个样子,我想起十六岁那年,她在父亲牌位前怨恨诅咒时的一幕。因我当年之出生,他们的一生也随之改变,便如辛氏,幽怨一生,时至今日,方有所解脱。有时我忽发奇想,倘若这世上从没有过我,他们的一生,是否应会比现世喜乐?”
嘉芙摇头。
“大表哥,前些时日,我读佛经,论及人生之苦。何谓八苦?生、老、病、死,恩爱别,所求不得,怨憎会,忧悲恼。人生而在世,苦痛便如影随行,智者超脱,不灵者作茧自缚。即便没有你,他们的一生,亦会有别的苦痛。根源不在你,而在于人心。”
“我也不管他们如何,我只知道,大表哥,没有你,我这一生,永无喜乐。倘若我说,上天安排你来人世,叫我两世为人,就是为了成全于我,你信也不信?”
裴右安目光略微惊奇,却没有开口打断,等待着她的继续。
“大表哥,你可还记得,从前你说,你也不知自己上辈子做过了什么,这辈子得我相伴,当时我是如何应的你的吗?”
不待他应,她接道:“当时我说,你上辈子救过我,这辈子我牢牢记得,所以虽然你忘记了我,但我却赖上了你。”
“我说的是真的。哪怕那些只是一个梦,惟有所经历,我才知道,因为大表哥你,我变得如此幸运。”
“这一辈子,纵也有不如意事,但我却是个有福之人。”
她的语气,郑重异常。
裴右安凝视着她。
嘉芙依偎了过去,双臂紧紧搂住他的脖颈,唇贴在他的耳畔,低低地道:
“大表哥,那时候,你也是我的大表哥,我也是你的表妹,我却不知道你有多好,更不知道你所背负的苦痛,我浑浑噩噩地过着日子,你我彼此陌路,直到后来,余生唯一一次再遇,在我最为绝望无助之时,你毫不犹豫地救了我,那时我才知道,这个世上,原来还有像你这般磊落清正的男子。好不容易有了这辈子,我记住了你,大表哥,你说,我怎可能再次错过?”
裴右安的眸底,有细细的微光闪动。
“芙儿,我想听你告诉我你的前世之梦,想知道,我在你的梦里,是如何救过你的。”
嘉芙眉目含笑,指尖爱怜地抚过他清瘦而英俊的面庞,最后凑过去,亲了亲他:“那你可要做好准备。毕竟,那可不是一个令人愉快的故事。”
裴右安微微一怔,随即失声而笑,将嘉芙整个人抱了起来,带着她在床上滚了一圈,最后让她趴在了自己的胸膛之上。
四目相望,两人彼此看见了对方瞳仁里映出的那个自己。
“我们不是已经有了现世吗,我与芙儿,这一辈子,永不分开。”
他含笑,一分一分地收紧圈住她的臂膀,直到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二人中间,再无半分间隙。
……
后记。
……
清晨,山色霁明,朝阳升举,伴随着一阵悠扬的晨间钟声,皇家慈恩寺的大门之外,来了一对特殊的香客。男子人到中年,青衫布鞋,高瘦英俊,寻常文士的打扮,妇人貌美至极,最难得的,眸光依旧如少女般清亮,唇角微微盈笑,周身也无任何多余装饰,但依着丈夫,二人并肩立于山门之外,却显真独简贵,非同俗流。
僧人自然识得这中年夫妻,方丈闻讯,为表敬意,亦亲自出来相迎,向门外夫妇合十为礼,二人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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