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对一他们决计是斗不过我的,但如今他们人多,而我又得护着昏迷了的重华,法术施展不开,若斗起来场面估计不大好看。
于是我面容一肃,道:“诸位误会了,我与这修仙者不是一伙的,我是受他胁迫,被逼无奈才到此助他除妖,其实我心里一万个不愿意。你们看,他如今昏睡不醒,便是在方才与那女子斗法之时我在他后面使了暗招,将他害了。我这不是正打算将他拖走埋了么。”对岸的妖怪们冷眼看着我,倒也没真动手,我默默的退了一步,“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各位江湖再见。”
我手中捻了个决刚想跑,胳膊却蓦地被一人拽住。我下意识的挥了一记阴气出去想将来人逼退,那人却躲过我这招,用极其欢实的声音喊道:
“三生!”
我一愣,这才定睛将来人一打量:“唉哟,石大壮?”
“你还活着呀!”他很惊喜。
“你还没死啊?”我略带惊讶。
他不像以前那样挠头憨笑了,只勾了勾唇,一双眼睛泛着潋滟的光,语调微扬,打趣道:“呵,有谁见面像咱们这样问好的。”
呵,他这变化可委实让我惊了一惊。
这从容的气度,这自我调侃的风趣,这一双比之前不知会勾人多少倍的招子。我惊奇的将他上下打量了又打量,从头到脚,除了他的脸是石大壮,我着实找不出还有别的地方与以前的石大壮相像的了,我奇怪:“一别经年,大壮你可是有遭逢人生大变?”
石大壮闻言,神色微敛了一瞬,复而又眯眼笑起来:“瞧你说得,三生啊,咱们这一别已近百年,人世早已沧桑,还有谁能不变。”
不对不对不对,这也实在太不像石大壮说的话了,我扶着额头稳了一会儿。
上一世我死后陌溪还在人界活了数十载,他第一世完了之后到冥府给我下了个封印,我一等五十年,算来,我与石大壮是分别了差不多百年的时间。可时间未免也太不留情面了一点,这怎么都把当年憨厚老实的石头变成这一副明媚忧伤的模样了。
“不过细细一看,你倒是未怎么变,还同以前一般机灵,这……”石大壮看了眼我驮着的人,微微怔然,“陌溪?”
“他现在名字叫重华……”
我这话还没说完,溪对岸有妖怪奇怪道:“岩岫大人,您认识他们?”
岩岫?连名字也变得文雅了……
“这二位是我的故人,此事怕是有所误会。”石大壮转身对他们道,“我自会向他们询问清楚前因后果,各位今日且先散了吧。”他仿似在这些人里极有威信,不过两三句话便将其他妖怪打发走了。他转头笑眯眯的看我:“三生,你们若没有落脚的地方,便先到我的住处去吧。”他神情有些高深莫测,“不过若真要研究起来,那还是你的住处。”
上一世在陌溪去做官之后我曾想过,若命运仁慈,让陌溪渡劫成功,我定陪他到白发苍苍,随他告老还乡,还住在他小时候住的院子里,过着和他小时候一样的生活。
但后来我却没来得及陪他走完一生,上一世的那个愿望我便任它随着忘川河水向着冥府深渊流淌而去。我未曾想过还有在回到红梅小院的一天,所以在看见重华的后院时,会那般惊奇和感动。
但当日的惊奇与感动却仍不及现在。
看见眼前的这座小院,我险些将重华扔在了地上。
它一点没变,还是当初的模样。
难怪我会觉得来灵玉山的路那么熟悉,原来那是一条回家的路啊。每一步靠近这小屋,便好似有无数的回忆铺面而来,像是陌溪昨天还在我身边念书,我方才还躺在院中的摇椅上看话本子。
然而回首已百年。
我侧过头看了看我背上的重华,他脑袋正搭在我的肩头上,睡得不省人事,我心酸的呼了呼鼻子,泫然欲泣的感慨:“没良心的负心汉。”
走在前面两步的石大壮蓦地脚步一顿,略有些敏感的回头看我:“说我?”
我抹了把泪:“我说他呢。”我一边跟上石大壮的脚步一边道,“你如今为何住在这儿?方才那些妖怪又是怎么回事?”
“相国陌溪死后……”他看了重华一眼。
我解释道:“这是陌溪的转世,如今是流波的掌门人重华,已经不是你以前认识的陌溪了。”
石大壮一怔,变得漂亮的眼睛露出奇怪的神色:“那你……”
“我也投过胎了,不过我是关系户,不用喝孟婆汤。”
石大壮默了许久:“是了,你以前便说你是鬼差来着。而今想来,鬼差身份虽是骗人的,但你着实与冥界有些渊源把。”
当然,这渊源还是极深的。
石大壮顿了顿,问,“既然如此,你当初为何不早些回来看看陌溪,他为你……”石大壮仿似有些说不下去,而陌溪为我伤情,这些我是知道的,也懒得追问他了。
“也罢,这都是过去的事,再与你说也没用。”他继续道,“当初你去世之后,我还在京城待了几年,后来我离开京城便在这里住下了,算来已有好几十年了。方才那些妖怪是这山上的玉石所化,都在这几十年间凝成形的,兴许是受了我身上妖气的影响吧。它们因此称我为大人,其实我也没做别的什么事。”
我其实打心眼里不信他的话,没做什么事,一个好好的老实人怎会变成这副模样。
他推开院门,一阵香气迎面扑来,浓得有些呛人。
“阿岫。”一道娇柔的声音随着香气传来,钻进耳朵里,仿似要将人的骨头都喊得酥掉。
我打了一个寒颤,但见一粉衣女子身若无骨似的粘上了石大壮的身体。
我眨巴着眼打量二人,越打量越觉得这女子的五官看起来有点眼熟。
石大壮习以为常似的将女子的腰一揽:“槿儿,你又调皮了。不是说好下月初八我去看你的么?”他这幅德行简直与话本子里形容的风流浪子没什么两样。
我看得啧啧称奇。
女子用手指在他胸口画圈,连看也不看我一眼:“人家想你了嘛。”
“今日有故人拜访,待初八我再去寻你。”言罢,石大壮竟是将粉衣女子往门外一扔,把我拉进门里,“嘭”的一声便阖上了大门。
我看得目瞪口呆:“如此……也行?”
“自是行的。”
好嘛,拒绝姑娘的招数是越发见长啊,如此干净利落实乃世间少有之果决。
他头也没回的就往屋里走,“先前你的房间如今我在用,我这便将另外两间房给你们收拾出来。”
我侧耳一听,屋外竟没有佳人怒斥负心汉的声音,看样子,竟是已经习惯被这么对待了?
“壮士!”我连忙驮着重华跟了上去,“壮士,此等收服人心的技能你到底是怎么练满的,你教教我啊,正好我最近在驯化一人来着。”
石大壮一边给我铺被子一边笑道:“很简单的,没心没肺就可以了。”
看他说这话的表情,我登时觉得,他这几十年过得定有隐情。我仔细一琢磨,终于想起为何方才那女子的五官我看起来眼熟了。
我将重华往他铺好的床上一放,正色看他:“夏衣……”这两字一出,石大壮的眼神蓦地一暗,我问,“你可还记得她?”
“记得啊。”他笑着看我,“她是因我而死的。”他说得好似夏衣的死对他全然没什么影响,但说完这话,他却仓皇丢下一句“我去整理另外一间屋子”便逃似的走了。
我摸了摸下巴,回忆起在地府的时候看见夏衣来投胎时的表情,登时想知道极了他们之间的故事,肚里想看热闹的馋虫被勾了出来,我正想出门去将石大壮逮住好好问问他们的过往,忽闻身后一声呻吟,是重华醒了过来。
暂时饶过石大壮,我走到重华身边,见他挣扎着坐起身来,我便想好心伸手扶一扶,但却被他下意识的躲开,他神情防备的将屋子打量了一圈:“这是哪儿?”
“你家”这两个字我终是咽进肚里,没说出来,正在斟酌时,却见扫了一圈屋内装潢的重华有些失神道:“这屋子……”
这屋子是以前陌溪住的屋子,摆设基本没变过,只是屋里的桌椅比之前陈旧了许多。
见他这副神情,我心里是极为感触的,可却也没想违背天条将他上一世的事情告诉他。沉默了会儿,我道:“是我一个故人的屋子。你这不是伤了么,便借人家的地方歇一会儿。”话音刚落,石大壮抱着从另外一间屋子里搜出来的废旧物什从屋门前经过。
重华一见他,周身杀气一涨,动手便想要除妖。
“唉,你伤……”我阻拦的话还没说完,便见重华探到身后拿剑的动作倏地僵硬的停住了。
自是得停住的,因为他那把清虚剑,被我扔在了树林子里。
重华的表情一时变得极为难看,额上蹦跶着的青筋暗示着他极力隐忍的情绪:“清虚剑何在?”
“被我丢下了。”
他抬头看我,目带杀意:“丢在哪儿?”
“树林子里。”见他周身杀气愈重,我解释道,“这委实不能怪我,你那把剑认主,我碰不得便算了,连我裹着你的衣裳去拿它,它也不肯,我无奈之下,只好将它扔在林子里了。”
重华暂时压下怒火,算是将我这个解释听进去了。
“带我去找它。”
“你现在不宜乱动。”我拦他。
“带我去找。”
“可你现在……不能动。”
他抬头看我:“清虚剑乃流波至宝,不可遗失。”
“可你……好吧,其实你可以稍稍动一下,但……”我将实话交代了出来,“但那片树林子我已经找不到了。”重华脸色发青,我挠头看房梁,“刚才偶遇故人,一路走一路聊哈哈哈……我居然没有记路哎哈哈……”
他的呼吸又压抑又沉重:“方才那石妖可是你故人,让他带路。”
“他约莫也是找不到的。”我道,“丢下剑的地方离他遇见我的地方也有挺远的距离呢……”
重华显然是不想再与我说话了,也不管胸口里的阴瘴之气怎么样了,推开我便往院子里走,可没走两步他便捂着胸口跪了下去,应当是身体里残留的阴气散开了。
“好好好,我去找我去找。”我架不住这苦肉计忙道,“待找到了我就在剑旁边守着,先前你不是给我施了个咒么,彼时你伤好了一些,追着我的方位来便是。”
“你们这是……”我正与重华说着,石大壮端着茶进了屋。
重华抬头,目光冰冷的盯着石大壮,想来又是什么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思想在作祟了,我将他重新拖到床上,给他盖了被子:“他那把剑被我丢在林子里了,我现在去找,你看好他,别让他把你杀了。”
石大壮闻言失笑:“我可不是以前那傻妖怪了,如今要杀我,却是要点本事的。”他不慌不忙的把茶放在桌上,“至于那把剑,我托人帮你们找便是。”
我一想也成,这山里的妖怪怎么说也是天天在这山上跑着的,他们人又多,找起来定是比我快一些,可我这边还没点头,那方躺床上的重华便道:“清虚剑,不用尔等妖物去寻……”
我万分感动的坐到他床边,紧紧的拽住了被子:“你是说,你准我去寻,便没拿我当妖物看了是么。”
重华沉默。
他半天没答话,我心里有点失落,一声叹息对石大壮道:“他脑袋又不好使的犯别扭了他刚才说的话你当真,就让山上的妖怪去寻吧,且让他们快些,咱们重华仙尊还有一恶妖欲除。”
“我便是来与你们说说你口中那恶妖之事的。”石大壮没急着走,倒在一旁自顾自的搬了凳子坐下,“据我所知,那狐妖本性不坏,如今变成这样着实是被恶人害的。若是可以,你们能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放了她过去,毕竟也是个可怜人……”
“妖岂有可怜一说……”我将被子一角揉成一团塞进重华嘴里,死死捂住,他如今体弱,虽是怒极却也反抗不得。
我问大壮:“你且说说她为何可怜。”
石大壮将端来的茶自己喝了,说书先生一般声情并茂道:“说来也是一出戏,三年前这狐妖看上了山下镇上的一个穷书生,使计便嫁给了他,后来书生高中,被朝廷指派来做了知县,上面知府大人很是看好这个书生,便想将自己女儿指给他,书生并未告诉知府他已娶妻,他一边娶了新人,一边派道士到山里来要杀狐妖,可那道士道行不深,没杀得了狐妖,倒是在山林间拾得你那上一……咳,就是以前那寂生和尚的金钵,得金钵护佑,他逃出了此山。”
是了,上一世那老秃驴死在树林里的时候,他手中那厉害的法器可是不知道滚去哪儿了,没想到如今却会以这样的方式再次在我的生命里听闻到。
“书生虽负心薄情,可狐妖却并未想去报复他,觉着左右当初是自己决定嫁给他的,如今有这样的结果她也认。”
她这心情便好似我一样,是我自己决定勾搭陌溪的,所以这一世他再怎么折腾,我也认。我同情的一声叹,点了点头,十分理解狐妖的心情。
“本来事情到这里也算了了,可未曾料那书生竟然找上门来,痛诉自己如何被知府逼迫而娶其女儿,央求狐妖去帮他的忙,狐妖终是喜欢书生的,便一时心软随他去了。却不想那书生已在家中着道士摆好了阵法,困住狐妖,剜其目,割其舌,削其耳鼻,取其内丹放置金钵之中,他本还想就此打散狐妖魂魄,另其永世不得超生,但最后却被狐妖逃掉,唯有一魂一魄与她内丹一起被困在金钵里。”
这……前半段若还能说是话本子里的桥段,后半段这书生的狠毒便是连话本子里的负心汉也不能及了。
“前些日子,那书生又请了一极厉害的道姑前来杀狐妖。结果那道姑在狐妖手里也未讨得好,受了重伤,也不知逃去了哪里。”
那道姑现今正在重华的殿里好生躺着呢。
我咋舌:“是有多大的仇,直接杀了她还不行么,为何还要这么折磨于她?”
“先前我不是说了么,当时好似是那狐妖使计,让书生娶的她,书生心高气傲,或许一直心有怨怼把。而具体如何我也未曾细细了解过。再话说这之后,这狐妖当时虽逃脱书生毒手,却不知为何,始终无法转世投胎,扛着自己那具已经死了的身体日日在这山林间游荡,半妖半鬼,她想去找那书生复仇,可书生手中的金钵太厉害,让她无法靠近,她便只有空留人世,每每看见,便令人不甚唏嘘……”
我转头看重华,他皱着眉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石大壮劝道:“左右她如今也没做什么坏事,何不放她一马?”
“不行。”我语气坚定得不容置喙。
石大壮吃惊的看我,连重华也面带异色。
我挠头:“本来,她若只是个寻常妖怪,放她一马也不是不行,但就你这说法来看,她如今已不是寻常妖怪了。她不算活着,因为身体已经死了,所以她身上阴气浓厚。可她也不算死了,因为她少了一魂一魄,魂魄不完整,入不了地府。”我看着重华道,“现下想来,你感觉不到她的气息也正常,因为她已经成了一个违背五行轮回的存在。再加之她心中积怨极深,这样下去指不定哪日便起了什么无法预料的变化。需得在她起这个变化之前,送她去投胎才行。”
“可她一魂一魄尚被囚在那金钵之中。”石大壮叹息,“说来惭愧,我之前也不是没想过要帮她,只是……你应当知道那金钵的厉害,书生为防狐妖报复,整日贴身将金钵带着,我试了许多次也近不了他身。”
那钵的厉害我自是知道的,上一世它只照了我一照,我便被它灼伤了背,还惹出了陌溪好一通担心。
我在忘川修了千年的阴气尚斗不过里面的佛光,更别说这些了不起只有几百年法力的妖怪了。我沉思了一番:“我这里有法子将狐妖的魂魄从她身体里提出来,至于她另外的一魂一魄……”我转头看重华,“仙尊,上吧。”
重华将我的手推开,吐出被塞进嘴里的被角:“我流波从不助妖物……”
“如此,清虚剑便你自己去寻吧。”我道,“那狐妖你也自己找就是,左右你现在察觉不到她的气息。而且,依现在这个情景看来,伤了青灵道姑的应当是狐妖没错,但只怕给她下咒的还另有其人,毕竟她那种状态,要给人施咒基本是不可能的。这施咒者你也慢慢自己找去吧,只怕道姑等不到你找到人而已。”
重华又是一度语塞。
我在心里给自己撒花。将他这一世傲娇的脾性掐住了,戳痛处还真是一戳一个准啊。
石大壮在一旁摇捂嘴笑:“如此,我便去着人找剑,顺道探探那狐妖的下落,以便你动手取她魂魄。”
“嗯,这点时间正好让重华仙尊他梳理梳理他体内气息。”
石大壮的离开让屋子里又安静了下来,重华闭上眼不看我。我本想扒开他衣服看看他胸膛上的黑印,但见他蹙着眉头不是很高兴,便没轻易动手,只道:“你方才心绪激动让残留在身体里的阴气扩散了,不过那点阴气你自己应该也能条理,我就不插手了。你要喝水给我说便是。”
他阖着眼没说话,在我以为他已经开始认真调理气息的时候,他却倏尔开口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是个来勾搭你的好女人。”
“你不愿说实话便罢了。”他闭着眼道,“不用找这些庸俗言语来糊弄我。”
原来,我对他表白,他一直都以为我是在说玩笑话逗他玩呢……
我不由感慨,上一世,我说什么陌溪信什么,不论是谎言还是事实,而这一世,不论我说什么陌溪都不信了。这或许,就是我骗了以前那么相信我的陌溪后,应得的报应吧。
我不再解释,重华的气息也渐渐变得细长均匀。
我搬了个椅子坐在旁边,像守着以前生病的他一样,静静看着他的面容,只是看着再顺心的面容毕竟也不是精彩多变高潮迭起的话本子,我看着看着便慢慢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