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姐儿那边扫过去一眼。只是月姐儿自从进门后就只往床上的皇帝身上看了眼,而后她就垂下眼帘站在一旁一动不动,仿佛四周围的一切都和她没有任何关系。
就连太子看过去时也一样。
太子见状,他也就又将目光扫向别处了。
皇帝下葬过后,就是太子的登基大典。
下葬当日,荣王夫妻从千里之外的两江省赶来。荣王本来就是个离经叛道之辈,现在皇帝驾崩,马上就是他的亲孙子当皇帝,他如今是压力全无,自然也不用假惺惺的哭鼻子。所以在葬礼之上,他表现得无比轻松自在。
对于这一点,群臣都只是皱皱眉头,却也不好多说什么。平王和皇后两个人也对此不置可否。
只是,很快平王就察觉到了一点不妙——为什么,他觉得那个须发全白的荣王动不动就往他那边的吴监正身上看过去一眼?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就在荣王出现之后,他发现吴监正身上冷厉的气场就柔和了不少。再被荣王看上几次,她虽然没有回看过去,可她脸上冰冷的线条都柔软了下来,就像是……就像是冰山美人遇到了她的心上人,她从里到外的开始融化了!
这个认知让平王内心深处生出一丝不好的预感。
等到皇帝的棺椁下葬,他立即就去找月姐儿。可是他却发现,他怎么都找不到了!
在皇陵里里外外的寻摸了许久,他才寻到了月姐儿的踪迹。可是等他找到她的时候,月姐儿却不是单独一个人——她正和荣王谈笑风生。
“又见面了。”好容易才找到一个和她单独相处的机会,荣王竭尽全力才抑制住了满身的激动,佯装无所谓的说出这四个字。
月姐儿含笑点头。“是啊,又见面了。你老了不少。”
“你却还和当初一样。”荣王说着话,又忍不住将她从上到下的打量了一通,眼中就浮现出了几分怀念。
时光如白驹过隙,不知不觉他们就从少年人变成了现在的老年。这次过来之前照镜子,他就发现自己已经老得不成样子了。可是等到了这里,远远看到她的时候,他却发现她几乎还和他记忆中的那个女孩一模一样。她还是那么美貌、还是那么淡然脱俗,飘然宛如高不可攀的仙女。
现在凑近了看,他就发现她简直比远看还要年轻高洁得多。如今和她站在一起,他都有些自惭形秽了。
月姐儿笑笑。“是吗?可人终归都是要老的。我们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如今是他们年轻人的天下了。”
“是啊,我们的时代过去了。如今心愿已了,我等亲眼看着我的孙子登基做了皇帝,我就要回乡下去做我的田舍翁了。以后上京这个地方我再也不会来了。”荣王笑着摇头,眼神却时不时的偷觑她两眼。
月姐儿颔首。“做田舍翁很好。你辛苦奔波大半辈子,晚年能有所养,那是再好不过了。”
这言外之意……
“你难道还不打算回去吗?”荣王失声低呼。
话说出口,他似乎意识到自己表现得太直白了点,赶紧又补救:“这些年,姐姐她一直在念叨着你。她说,如今人大都已经聚齐了,就差一个你了。现在既然上京这里的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你难道还不打算走?”
月姐儿笑了。“天下无不散之宴席。有些人离开了就是离开了,永远不会再回去。但他离开后,必然会有新人出现,顶替他的位置。现在不就是如此?”
她说得很明白了——她不会回去了,永远不会。
荣王深吸口气。“也对。你好容易才在钦天监做出了一番名堂,马上太子也要登基为帝,你这么多年的苦心经营都得以回报。接下来,也该是你享受你的劳动成果的时候了。”
“不,话不能这么说。”谁知道,月姐儿一脸认真的纠正了他的说法,“我之所以那么做,不过是顺应天命罢了。马上太子登基,建业太子血脉继承大统,这其实是上天冥冥之中早就定好了的,我不过是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推波助澜了一把,这其实算不上什么大功劳。我也不会因此就居功自傲。”
荣王一怔。“是这样么?可是……”
“没什么好可是的。现在天道虽然已经回归正轨,但之前几十年的动乱下来,天下还是留存下了许多漏洞,那都需要有人去一一补救。接下来,我要做的就是那些。”月姐儿淡声说。
“你是说,你接下来还要到处去东奔西走?”荣王当即脸色大变,“不行,你不能去!”
“为什么?”月姐儿问。
“你都已经为了我们付出这么多了,现在你也该歇歇了!”荣王低呼。
“可是我还不想歇。”月姐儿笑说。
荣王一顿,他慢慢的眼眶红了。
“就为了那一份根本就不可能有任何回报的情意,你何苦付出这么多?你为我做的已经够多了,真的,不要再付出了。不然,我心里真不知道以后该怎么面对你了。”
“你不是说了以后就会留在两江省不会上京了么?那么以后我们应当不会再见面了,那就谈不上面对不面对一说。”月姐儿笑说,“更何况,我这么做也不止是为了你,我也是为了王妃,更是为了我自己。余生慢慢,我总要给自己找一个打发时间的事情去做才行。”
“打发余生的事情有许多,你何苦……”荣王想说点什么,可终究还是住口了。
月姐儿自然明白他想说什么。她又笑了笑:“人各有命,这就是我的命,我已经认了。而你的命就是安享晚年,好好和你的王妃相守到老。只要你们过得好,我就过得好,这个你应该知道。”
荣王别开头。
“我当然知道。”他瓮声瓮气的说。
月姐儿颔首。“既然如此,那这一面过后,我们就此分别吧!荣王妃她也为你付出了许多,你一定要好好对她,这也是你欠她的。”“我知道。她是我的妻,我肯定会和他携手终老。”荣王连连点头。
可是你呢?他很想这么问,可话到了嘴边,他死活问不出口。
月姐儿含笑点头。“那就好,我心满意足。”
说罢,她就转身施施然离去。
荣王目送她的身影远去,徒劳的伸手想去拉住她,可胳膊伸到一半,他就伸不出去了。现在的他又有什么资格挽留他?
就算孙子马上就要当皇帝了,可他依然没有能力、也没那个资格挽留她。这一生,他们注定互相错过。
现如今,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目送她的身影离去,然后把这一道窈窕的倩影深深的映在脑海里。
只是两个兀自谈笑自若的人并不知道,四周围已经有人盯着他们看了许久了。
一直到月姐儿离去,太子才转向正低头拿帕子擦着眼角的荣王妃:“吴监正向来很有分寸。奶奶,您可以放心了。”
“我从没有不放心过。”荣王妃抬头浅笑,“吴监正是个好人,你爷爷也是好人。这两个好人彼此真心相许,却不能相伴终老,就给了我一个捡漏的好机会。当然,我也是个好人,所以我以后一定会好好对王爷,让王爷晚年安心,也让她安心的在外做她的事。”
这话叫太子那张俊雅的面孔都纠结成了一团。
毕竟是从小养尊处优、顺风顺水长大的孩子,后宫之中也只有女人为他吃醋,从没有他为了哪个女人魂牵梦绕的时候,所以对这么复杂的感情他理解不了。
荣王妃见了,她又笑着拍拍孙子的手背。“这种事情你不经历才是好事。你马上就是当皇帝的人了,后半辈子的苦头还不知道有多少,诸如这等情伤还是能不经历就别经历了。”
“哦。”太子颔首,他再看看那边依然呆呆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的荣王,“咱们要过去把他叫回来吗?”
“不用了,让他再站会吧!反正最终他还会回到我身边来的。”荣王妃笃定的笑说,而后就转身慢慢的走了。
太子连忙跟上。
却说月姐儿在和荣王分别后,她拐个弯,再往前走了不到二十步,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跟前。
“你们说的那些话我都听到了。”平王沉声说。
“哦。”月姐儿点头,眼中并不见多少惊慌。
平王抬起眼看着她。“每年的那几日,你总会一个人彻夜在高台上修炼,其实你并不是在修炼,你只是在想他吧?”
“这是我们大人的事情,你小孩子不要多问。”月姐儿低声说。
“我不管,我就要问,我就要问!”一向懂事听话的平王现在就跟个闹脾气的孩子似的,死活拉着她的胳膊不放手。
月姐儿被纠缠得不行,只得点头。“是,我就是在想他。”
平王立即动作一顿,突然就松开手,蹬蹬蹬的跑开了。
这天晚上,他没有回钦天监。
第二天也没有,第三天第四天乃至之后的每一天,他都没有。
钦天监上下见状,他们都震惊了。有弟子忍不住好奇去问月姐儿,月姐儿只是浅笑:“他留在宫里陪皇后,这不是理所应当的么?”
可是,以前他们也没见过平王殿下对皇后娘娘感情这么深厚过啊!反倒是对她……平王似乎更黏她一些。
只是,不管他们怎么旁敲侧击,月姐儿都对此事不止一次。弟子们打听不出来,也就不多问了。
很快,新帝登基,改年号为大业。
大业皇帝登基后一个月,月姐儿上书皇帝,愿游行天下,消除天下的业障。皇帝准许了,并给了她一根黄金权杖,有这根权杖在手,全天下的官员都要听从她的号令,违令者杀无赦。
月姐儿简单收拾了行囊,就带着这根权杖上路了。
然而刚走出上京,她就看到前方一匹骏马上有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个人不等她靠近,就主动策马往她这边走了过来。
“你这些日子一直没来找我,我很生气。”平王一脸委屈的所。
月姐儿点头。“我知道。”
平王就更委屈了。“明知道你就是故意要赶我走,可是我还是舍不得你。听说你果真要离开上京了,我思来想去还是放心不下你。所以,我决定还是跟你走!我早说过的,我要陪你一辈子。”
月姐儿愣了愣。“那太后娘娘呢?”
“皇上是个心地善良的人,当初他在宫里的时候母后也没少帮过他。留母后在宫里给他照料,我放心,也顺便能给他一个彰显他孝心的机会,我相信他不会错过。”平王淡声说着,就调转马头,“你第一站打算去哪?”
月姐儿瞬时笑了。
“西北。”她说,“那里连年战乱,业障最重。趁着我精力还丰富,就先去将那里的问题解决了吧!”
当然,将第一个目的地选在那里,也是她的私心所在。
“好。”平王立即点头,主动接过她手里的权杖,就上前帮她开路了。
眼看那个年轻人骑在马背上,昂首挺胸的往前走去,月姐儿就禁不住嘴角慢慢往上弯了上去。
身边有个人陪着,这感觉还真挺不错的。她心里暗说。而且,这几天一直不见他出现在身边,她也怪想念的。
不过还好,他还是来了。她很开心。
于是,她马上也催动马儿往前,慢慢追上他的步子。
接下来的许多年里,日月王朝的百姓们都能看到一男一女,男的二十来岁,女人也就四十上下吧,他们肩并着肩,带着一根黄金权杖,用双脚踏遍了日月王朝的几乎每一寸土地。他们每到一个地方,这里的土地就变得分外平静,大家甚至晚上连噩梦都不做了。
后来,女人不见了,男人年岁渐渐的大了,他依然坚持一个人扛着权杖,继续在和她一起没有走完的土地上慢慢前行,前行……
后世的书里,他们被尊称为日月王朝的守护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