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免,我们这些官员辛苦,那是份内的事,秦先生的义举却是难得,这表彰无论如何也得收下,也好让我们回去向滕知州覆命。
程宗扬也佩服之极,死奸臣放了火,抢了粮,受了表彰,还讨好了筠州的官员,又顺带把失火的责任推到老天爷身上,别人是一鱼两吃,他是一条鱼来回吃八遍,每次都能吃出新鲜来,真是太人才了——筠州的官员实在应该给他立个牌坊。
常平仓被焚的消息确认之後,孟非卿立刻抓住时机,抢在消息传到金明寨之前,开始好水川一战。若此战取胜,宋军丧失两成精锐,又得知即将断粮,唯一的选择就是撤军。
好水川地势崎岖,星月湖大营以八牛弩专用的一枪三剑箭为诱饵,引来龙卫左厢军的任福,一入川口,就分成数路佯作逃蹿。任福果然上当,他根据车辙、足印,以及路旁抛弃的大车判断,敌寇有车十四辆,人数在三百上下。於是任福调集麾下的八个军,全力出击。这是为了防止重蹈刘平的覆辙,任福才不惜使出苍鹰搏兔的手段,即使敌寇有诈,两万人马也足以把敌寇撑死。孰不知这一切都落在侯玄的算计中。
烟尘中隐隐可以看见宋军的旗号,石之隼眯起眼睛,是桑怿。
老石真好目力,难怪暗器玩这么好呢。萧遥逸赞叹两声,然後道:程兄,石老哥,你们知道孟老大为什么选龙卫左厢军吗?
石之隼笑而不言,程宗扬道:软柿子还是硬柿子?
萧遥逸笑了起来,硬!第一军指挥使桑怿,你猜他什么出身?六扇门!别人是独行大盗,他是独行捕快。六扇门虽然也杀贼,可谁都没他杀得多,为人又有谋略,索性让他转了军职,这次出征才加入的龙卫军。
第三军指挥使武英,是客卿出身,多谋善战。任大将军让他分兵,就是因为武指挥使为人谨慎,把他踢开,免得他在旁边劝说碍手碍脚,而且有他领军也放心。第八军指挥使王硅,禁军猛将,擅使铁鞭,不逊於刘平手下的郭遵。他的出身你怎么也猜不到,萧遥逸微笑道:太乙真宗!想不到吧,一个猛将,居然精通阴阳术算。
程宗扬恍然道:难怪那次郭遵看到月丫头用真武剑,只擒不杀。他既然是太乙真宗的,为什么不追随王师帅呢?
王硅比师帅从军更早,而且和岳帅结过梁子。
……你能给我找出来一个跟岳帅没仇的例子吗?
有啊。萧遥逸连忙分辩道:第二军的指挥使朱观,跟孟老大的关系就好得很。如果不是他当时已经有了军职,差点儿就进了我们星月湖。萧遥逸叹了口气,跟老朋友交手,孟老大心里也不好过吧。
程宗扬冷笑道:少给我转移话题。我问你的是岳帅,你把孟老大拉出来说什么呢。
萧遥逸讪笑道:一时想不到,不代表没有嘛。说不定我明天能想起来呢。
嘿嘿,刚才说了那么多猛将,还没提到主将任福。任大将军当年和岳帅一起打过真辽,孤军夜袭百里,攻破白豹城,一战成名。龙卫左厢军人才济济,尽是龙虎之辈,能打掉他们,宋军十成战力,至少要折掉四成。
好水川由烈山余脉流下的雨水冲刷出一条条深沟,形成一个倒执的扇形,合并一处流入大江。宋军在川口分兵,不可避免的越行越远。任福亲率四个军近万人的主力衔尾疾进,与朱观和武英的距离相隔已近五里。
一直沉默的石之隼忽然道:任福好勇斗狠,现在的速度已经是克制了。
程宗扬拿著望远镜道:看得出来。相比之下,武英那边够慎重的。
比起任福主力的士气如虹,朱观与武英的第二军和第三军一边行进一边不辞劳苦地派出士卒翻过山梁,与两侧第七军的赵津和第八军王硅联络,始终保持著相同的进度,这使他们与主力的距离相隔更远。
不过在这样的地形中,自己一方的通讯联络也困难得多,随著任福军在川中迂回转进,被山梁一隔,连程宗扬也看不到他们行进到哪个位置。已方数量只有任福一路人马的三分之一,如果不能同一时间及时投入战斗,倾全力攻灭宋军一路,敌众我寡之下,这场仗不用打就输了。
程宗扬正嘀咕孟老大会怎么指挥三路相隔数里的人马同时出击,忽然间,一片白鸽带著尖锐的忽哨声,从里许外的山谷飞起。
萧遥逸精神大振,任福进来了!
看著漫天的白鸽,程宗扬终於想起历史上出现过的一幕。满川龙虎辈,犹自说兵机。这就是宋军那一川战死的龙虎精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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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怀亮抛下手中的银泥盒,气怵怵道:娘的!谁在盒里塞这么多鸽子?
宋军前锋追逐敌寇,却在川中看到几百个银白的泥盒,里面还有扑楞扑楞的声音。桑怿担心有诈,命令停军等待主将。任福亲自赶来,也琢磨不出银泥盒中藏的是什么,便让人打开。谁知银泥盒里面都是鸽子,刚打开就飞了出来。
尖锐的鸽哨声拉开了好水川之战的序幕,接著一杆两丈高的大纛出现在远处的山梁上。大纛的旗杆是新制的,旗帜却彷佛经历过无数沧桑,上面布满创痕。
腥红的战旗上,一个巨大的岳字即使隔著两里的距离,也清晰可见。
那道山梁正处在川口的位置,川谷形成一个丫字形。宋军追逐良久的两辆大车此时就停放在山梁下。任福瞳孔微微收缩,望著大纛下那个雄伟的身影,一字一字说道:孟非卿!
鸽哨响声未歇,周围便伏兵四起,第一波箭雨便让近百宋军失去战斗力。任福连眉毛也没有动一下,他挺直身躯,沉声道:敌寇主力既然在这里,倒省了我们再跑路。敌寇即使倾力而来,也不过数千,我军却有两万!只用一军便足以扫平他们,何况我有八部龙虎之师!谁替我把岳贼的旗帜拿来!
旁边一名牵著马匹的将领欠了欠身,却没有作声。任福知道他为人一向沉默寡言,也不以为意,下令道:桑怿!你带第一军去!只要拿下岳贼的战旗,就是大功!
桑怿身材矮小,貌不出众,怎么看都不像是勇力过人的武将。他腰间悬著一柄长剑,因为从军,以前惯用的铁尺换成一支铁简挂在鞍侧。
另一名将领高声道:末将请战!
他身高六尺,足足比桑怿高了一个头——事实上龙卫军即使普通士兵,身高也在五尺七寸以上,合一米七七,上四军中天武军更是要求五尺八寸,合一米八的身高。桑怿能进入禁军,完全是特例。
桑怿忽然道:我只带一个营。剩下的布阵。说著他翻身跃上马背,拔剑朝自己军中一指,挑出一个营来,朝前方的战旗杀去。
任福知道他是趁敌寇立足未稳,抢先踏阵,好给自己留出时间布阵。毕竟宋军步兵坚阵天下闻名,只要能够结阵,就立於不败之地。但好水川地势狭窄,而且长途追逐之下,四个军近万人在川中拉出两三里的距离,最快也要半个时辰才能结好阵势。
任怀亮看著桑怿仗剑而出,不禁眼红,叫道:爹爹!
任福瞪了他一眼,然後一挥手,去吧!
任怀亮欢呼一声,带著自己一个都的骑兵跟随桑怿一道杀向前去。随著敌寇伏兵四出,川中已经有数处开始激战,任福不去理会,接连下令,收拢士卒,开始结阵。
桑怿伏在马上,不断出剑挑飞射来的箭枝,迅速逼近敌寇战旗所在的山梁。
相距还有百余步的时候,两辆并排停在山梁下的大车忽然朝两边分开,油布覆盖的车尾拖出一道环状的物体,彷佛一道不断拉长的黑色巨蟒,顷刻间便将山梁连同两侧的谷口全部封住。
最前面的几名宋军骑兵不由自主地放慢速度,彼此交换著惊愕的眼神。任怀亮更是张大嘴巴,吃了一口的灰尘也忘了吐掉。
敌寇的大车上载的并不是八牛弩箭,而是一堆环状的铁丝。那道铁丝环竖起来有半人高,上面密密匝匝拧著两寸长的铁刺。无论人马,只要撞上去,就少不得一身是伤。
这种铁丝网放置极为容易,只要拖出来,就自然而然地竖起成屏障。而且它呈环形,根本无法推倒,最多只能接近後想办法斩开。比起六朝军队惯用的鹿角和竹签,这种铁丝网优势极大,半人的高度使骑兵根本无法策马跃过,也不能靠马匹的蹄铁强行践踏,想把它斩断免不得费一番力气,要接起来却极容易,而且战後收拾起来也方便,不用像散置的鹿角和铁蒺藜一样担心遗漏。
任福在阵後窥见,脸色又冷了几分。周围几名将领都是头一次见到这种别出心裁并且易施难攻的防守器具,不由相顾失色。任福旁边的亲兵队长刘进却是当年与主将一起出过兵的,失声道:铁丝网!将军——住口!任福冷冷道:一道铁网,能奈我何!刘肃!常鼎!去後路收拢你们的兵卒!
刘肃和常鼎的第四军、第五军最早开始追击,为了节省马力,此时都堕在後面。二将回过神来,齐声应诺,带著亲兵朝後奔去。
敌寇突然拖出的环状铁丝网转眼就将通途变成险地,不仅让冲阵的宋军骇然惊惧,连石之隼也为之愕然,半晌才道:岳帅奇思妙想,今日方得一见。久闻星月湖大营多有奇技,果然名不虚传!
萧遥逸一脸得意,献宝似地对程宗扬道:程兄,咱们的铁丝网怎么样?想不到吧?
程宗扬心里暗骂,好你个岳鸟人,我还准备作上一批,在守城时大显身手,结果又让你给抢先一步。少显摆一点你会死啊!
石之隼连声称奇,又道:这铁丝网若要打造也不甚难,难就难在如何把铁器打造得如此柔韧。虽是精铁,却如丝绳一般。
程宗扬道:哪里用打造,都是拉出来的。
这下轮到小狐狸愕然了,你知道怎么做的?
程宗扬耸了耸肩。石之隼道:怎么可能!铁器易折,一拉之下还不寸寸断裂?
那是炼铁的方法不对。
萧遥逸紧接著问道:哪里不对?
程宗扬道:石炭。宋国吃亏在太早用煤,当时又没有炼好的焦炭,煤中含硫,导致铁质脆硬。如果用木炭,效果会好得多。
萧遥逸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拳头,就和程宗扬一口说出沙发那次一样,看著他的眼神整个都变了。
程宗扬忽然一笑,你们岳帅是不是作梦都想造一挺机枪出来?
萧遥逸佩服地看了他一眼,然後低声道:已经造了,不过是机炮。一会儿你就能看见。
不是吧?程宗扬满脸遗憾地说道:怎么就没炸死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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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肃带著亲兵逆著人流朝自己的军队驰去,两侧的山梁上不断有冷箭射来,宋军盾手在外掩护,其余士卒各自按照所属的队、都、营、军收拢。但好水川最宽处也不过百余步,地势曲折多变,整支大军犹如一条长达三里的巨蛇,前後不能相望,只有在山梁上才能看到蛇身各处不停爆发出激战。
远远看到第五军的旗帜,一名亲兵拿出号角,准备召集诸营结阵。刘肃一把夺过来,放在嘴边,接著苍凉的号角声在谷中响起。眼下是分秒必争,早一刻结阵就能早一刻稳住阵脚,早一刻展开反击。
刘肃不担心己方会败,毕竟自己身边有四个军的龙卫军精锐,武英、王硅这些猛将也随时会投入战场。
忽然亲兵惊叫道:将军!
刘肃扭过头,只见几名穿著黑色军服的敌寇出现在山梁上,接著推出一个古怪的物体。
那物体像一只水桶,铁制的桶口有尺许大小,桶身长约两尺,朝天放置,尾部的小孔中伸出一根棉线。一名敌寇拿出火褶吹了吹,点燃棉线。旁边的匪贼从容不迫地用一条薄纱蒙住桶口,然後把铁桶倾斜下来,朝著自己的方向,接著铁桶猛然向後一挫,发出一声雷霆般的震响。
刘肃眼看著桶口喷出一股浓烟,那层薄纱一瞬间化为乌有,紧接著无数细小的铁蒺藜从桶口飞出,雨点般将自己笼罩起来。
刘肃竭力拔出佩刀,还没有举起,就连人带马栽倒在地。离他最近的几名亲兵也被波及,浑身钉满铁蒺藜。他左眼也中了一枚,温热的鲜血不断流淌,他看到周围的亲兵朝自己冲来,叫喊声却渐渐变得模糊。
真的是星月湖大营的贼寇啊……刘肃脑中浮出最後一个念头,然後手指一松,佩刀滚到一边。
这种机炮射程不远,最多只能打二十步。准头更靠不住,岳帅原本准备在里面装上铁丸,但一打就飞得没影儿了,只好换成满天星。平时没什么用,碰到人多的时候,打出去总能捞到个把倒霉的。萧遥逸苦著脸道:就是火药太贵了,一股烟就打掉我好几十个银铢。
程宗扬道:你们岳帅也太缺德了吧?铁蒺藜上还带毒的?
那东西打到身上也扎不深,不带毒就没用了。
打过去把人毒死?这机炮也太次了吧!
机炮最大的功效不是杀人,而是吓人。萧遥逸低声笑道:你瞧,没人敢过来了吧。哈!好像打到个大家伙,看那盔甲,是军指挥使吧?啧啧,他可真够衰的。
机炮刚才那一发射程才十几步远,如果不是从上往下打,能不能捞到人命都是问题。不过机炮虽然只是个吓人的东西,可效果奇佳,宋军拚死抢了主将的遗体就远远退开,惊惧地看著敌寇手中的火褶。那几名敌寇把炮口转到哪一边,那边的宋军就潮水般退却,等於仅用三个人就扼守住百步长一段山梁。
刘肃精良的甲胄阻挡了大部分铁蒺藜,但脸上中的几只却要了他的性命,他也成为好水川一战第一个战死的军级指挥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