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sp;一直到那个时候,于连对所有参加审判的男人们都怀着一种极度的轻蔑。听了代理检查长空洞乏味的控诉,更增加了这种嫌恶的感情。但是,渐渐的,于连内心的冷酷在这些同情的表示面前消失溶解了。
他对他的律师的坚定气概觉得很满意。“不要玩弄词藻。”当他的律师开始发言时,他低声向他说道。
“他们从博须埃那里偷窃了许多夸张的手法,用来攻击您,没想到这反而却是在帮您的忙,”那位律师说道。
事实上,他开始发言之后,还不到五分钟,几乎所有的妇女便都把她们的手帕握到手里了。律师从中受到了鼓励,于是对陪审官们说了一些极有力量的话。于连全身颤抖,觉得自己几乎要落下泪来。“伟大的天主!我的敌人们将会怎么说呢?”
他简直就要屈服在包围着他的那种柔情之下了,可是就在这个时候,他无意中看到了德·瓦勒诺男爵傲慢无礼的目光。
“这个混蛋的眼睛里几乎要冒出火来,”他暗想道,“对这个卑贱的灵魂来说,这是一个多么大的胜利啊!如果我犯的罪行,只能够产生这样一种结果,那么我真应该诅咒它。天才能知道,在冬天的长夜里,他向德·瑞纳夫人说起我时,会是如何的讥讪!”
这个念头一产生,便立即抵消了其他一切的想法。突然间,群众大声喝采,将于连猛地惊醒。原来是律师刚刚结束了他的辩护。于连想起来他应当去和律师握手,向他道谢。时间飞快地过去。
有人给律师和被告送来点心。于连这时才注意到,没有一个妇女离开她们的座位回家用餐,这真是一个极特别的情形。
“说真的,我几乎要饿死了,您呢?”律师说道。
“我也是一样,”于连回答道。
“您看,省长夫人也在那儿进餐呢。”律师向他说道,“拿出勇气来吧,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审判重又开始了。
正当法庭庭长做辩论总结的时候,午夜十二点的钟声响了。庭长不得不停了下来,在一种浮动着普遍的焦灼情绪的静寂之中,钟声的回响充满了大厅。
“这便是我的末日开始了,”于连心里想道。他觉得心中充溢了一种责任感,似乎周身都在燃烧,直到这个时候,他始终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下定决心,不说一句话,但是,当法庭庭长问他是否还有什么话需要补充的时候,他突然站了起来。他看见了德薇夫人的眼睛,这双眼睛在灯光的照耀下,闪闪发亮,似乎浮动着泪光。“莫非她也流泪了么?”他心中暗想。
“各位陪审官先生:
因为我憎恶别人的轻蔑,所以我不得不开口说话。这种轻蔑,我原本以为在死亡临近的时候,自己是可以不去在乎它的,但事实却不然。先生们,我没有那种荣幸,隶属于你们的那个阶级。你们此时看到的,只是一个乡下人,一个微贱的乡下人,他不甘于自己的处境,而起来苦苦抗争。”
“我绝不向你们祈求任何恩惠,”于连用一种更加坚定有力的声音继续说道:“我绝不存一丝一毫的幻想,死亡正等待着我。而死亡对我是公正的。我曾经企图刺杀一位最值得敬爱的女人。德·瑞纳夫人曾经像慈母一般地对待我。我的罪行是残暴的,而且是蓄谋的,因此我是应当被判死刑的。但是,各位陪审官先生们,即使我的罪行不是这样严重,我相信仍然会有许多人,不会因为我年少无知而对我心存怜念,他们愿意惩罚我,以我为榜样来惩诫一个阶级的年轻人。这些年轻人,他们虽然出身微贱,为贫穷所困厄,但是却碰运气受到了良好的教育,而敢于混迹于高傲富贵的阔人们的上流社会里去。”
“先生们,这便是我犯的罪行,将受到最严厉的惩罚,因为事实上,审判我的人,没有一个是与我同属于一个阶级的,我在陪审官的席位上,看不到一个富裕的农民,我只看到一群愤恨不平的资产者……”
于连用这种语调,讲了近二十分钟。他说出了在他心中郁积已久的言语,代理检察长渴望能够获得贵族阶级的青睐,气得从他的座位上跳了起来。但是在场的妇女们却个个泪如雨下,虽然于连的辩论使用的多是些抽象的词句。就连德薇夫人,也拿手帕擦起眼泪来了。在结束他的辩论之前,于连重又回过头来讲述他的蓄意谋杀、他的懊悔、他从前的幸福时刻、对德·瑞纳夫人怀有的深深的尊敬以及子女般的无限仰慕之情……德薇夫人叫了一声,昏过去了。
陪审官退庭,到他们的小房间里去了,这时时钟正好敲响一点。没有一个妇女离开她们的座位,甚至有几个男人,眼里也噙着泪水。开始大家谈得却很起劲,但是陪审官老是拖延,迟迟不能做出决定,众人渐渐都感觉疲乏了。会场慢慢安静下来。这真是一个庄严的时刻,灯光也已不如先前的明亮。于连也已经十分疲乏了,听着周围的人纷纷议论,不知这拖延究竟是好兆头,还是坏兆头,令他高兴的是,大家的心都是向着他的。陪审团仍然迟迟不肯出来,但是也没有一个妇女离开座位回家。
时钟刚刚敲过两下,忽然发生了一阵巨大的骚动,陪审官们所在的那间小屋的门打开了。德·瓦勒诺男爵迈着威严的台步走了出来。他清了清嗓子,然后宣布道,根据天理和良心,全体陪审官一致认定,于连·索黑尔犯有杀人罪,而且是蓄意杀人。由这个宣告得出的结论,必然是死刑无疑了。果然,过了一会儿,便宣布了死刑。于连看了看他的表,不禁想起了德·拉瓦莱特先生,那时正是两点一刻。“今天是星期五。”他心里想。
“不错!今天是瓦勒诺先生最快活的日子,他判了我的死刑……我被人监视得太严密,玛特儿无法像德·拉瓦莱特夫人那样来救我出去……这样的话,三天以后,在同一个时刻,我便知道如何来面对那个伟大的时刻了。”
这时,他听见一声大叫,将他的注意力又唤回到现实世界中来,他看见周围的妇女们都在哽咽流泪,所有的面孔一齐都转向哥特式方形柱上面的那个小楼厢。他后来才得知玛特儿便藏身在那里。叫声没有再起,众人又将眼光转向了于连。警察正为他在人群中打出一条通道来。
“我绝不能让瓦勒诺那混蛋笑话我。”于连心中暗想道,“他在宣布导致死刑的讨论结果的时候,表情是何等的尴尬和谄媚啊!然而那位可怜的法庭庭长,虽然作了多年的法官,在宣判我死刑的时候,眼睛里也含着眼泪了。瓦勒诺这家伙是多么的高兴啊,他终于报复了从前他在德·瑞纳夫人身边时的情敌!……我再也见不到她了!一切都完了……我已感觉到,我不可能向她作最后告别了……要是我能告诉她我对自己所犯的罪行是多么的憎恶,我将会是多么的幸福啊!”
“只要告诉她这句话就够了:‘对我的判决是公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