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君上有没有推着战车上坡道的经历……战车从坡底向坡顶推动的时候,越往上越费力,在这时候,只要稍微一松手,战车就自动从坡顶滑下,一点不需要其他人帮助,就能滑到坡底——我们晋国现在就是往坡顶推动战车,眼看就要成功抵达坡顶了,如果这时候一松手,那辆战车会不由自主的滑落。”
悼公反问:“武哥,这话怎么说的?”
赵武回答:“我第一次参战的时候,齐策告诉我什么是‘征服之战’。如今郑国屈服了,但楚国终究没有承认我们的霸权,他们没有向我们‘纳征’,所以我们这一场战斗,只不过是把战线推移到了南方郑国,如果我们这时松劲,我恐怕晋国就要开始走下坡路了。”
悼公想了想,为难的说:“寡人曾经把战线推进到陈国,可因为守护陈国的事情,我们国家弄得困顿不堪。现在我国的忧患并没有消失,西线的秦国需要惩罚,东线的齐国需要教训,我们实在没有力量继续庇护陈国了。”
赵武忍了忍,不客气的说:“此一时彼一时。当初我们接纳陈国的条件并不成熟,在没有稳定郑国的情况下,我们把战线推进到陈国境内,实在过于冒失了。
但现在就不同了,郑国已经是我们坚定盟友,楚国已经疲弱不堪,他们应付吴国的频繁攻击尚自顾不暇,我们如今再把战线推进到陈国,讨伐陈国的背叛,以此为跳板,将触角伸入南方,用连续的攻势彰显我们的霸权,这才是一个霸主应该做的。
君上,在这个紧要时刻,我们千万不能裁减军队啊。君上也说过,我们的东线和西线都不稳定,这个时候,我们削弱自己,就是楚国的胜利——臣,恳请君上重新考虑裁军问题。”
悼公沉吟:“这是你的想法,还是众卿的想法——我怎么从你的话里,听出荀偃的味道。”
赵武严肃的回答:“君上不应该问这话儿。作为君主,你应该考虑的是:我的话是否对晋国有利,是否能保持我晋国的霸权。”
悼公决定裁剪正卿的位子,实际上还是源于他最初的想法——削弱卿族的力量,扩大公族的势力。
悼公的考虑是出于政治斗争的意识,而不是出于国家意识……当然,其中也有陈国事件给他留下的心理阴影,因为他收容陈国那件事,遭到了卿大夫一致反对,事实证明他确实错了。
赵武的话其实只是出于一个简单的理念:“攻势足球”。在自己占优势的时候,不要沾沾自喜,想着保持着优势就行了。而要竭力扩大比分差距,这差距要大到,别人想起“追赶”就绝望。”
受到赵武的斥责,悼公陷入深思,许久,他反问:“如果这样,我们该任命何人为新的正卿呢?任命两个娃娃,这显然是不合适的。”
赵武回避了这个问题:“选择贤人授予官衔,让他教导百姓,训练士卒,那是国君的职责,我的职责是向国君提出建议,然后做好本职工作而已。”
悼公回答:“你先退下,请容许我思考几天。”
赵武退下,宫城门口,荀偃与副元帅范匄等候在那里,荀偃一见赵武,劈头就问:“君上跟你说什么了?”
赵武回答:“君上打算裁减军队。”
荀偃暴怒:“将士们百战辛苦,才有了如今这局面,这小子(竖子)才有一点成绩就沾沾自喜,就想削弱公卿——你们等着,我去找他理论一番。”
赵武急忙拦住荀偃:“君上已经答应重新考虑这个问题……不过,荀盈、彘裘年纪实在过小,我自己都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荀偃怒气冲冲:“有功必赏,有过必罚,天经地义!我叔叔智氏(智罂)辛苦筹划,为了晋国劳累致死,如今孙子年幼,若不加以扶持,今后晋国还有智氏吗?叔叔立下如此大功,身后凄凉到如此地步,怎不令功臣寒心——既然俩个娃娃同时任命有点不妥,那么,士家还有士弱呐。”
范匄连忙提醒:“士弱可不是嫡子,让他继承士家留出来的职位,那需要士家本宗的同意。”
荀偃反驳:“彘裘现在也不属于士家了。”
范匄回答:“我范匄虽然从士家出来了,但彘裘还在士家。”
范匄从士家出来的原因如同智罂从荀氏出来的原因一样——他范匄现在是副元帅了,这意味着范氏已经无需原来的家族扶持,甚至原来的家族还需要范氏扶持,所以士氏就请求范氏出去,别立宗室,一如荀氏要求智罂出去一样。如今,这种状况现在也出现在荀偃身上,荀偃也即将走出荀氏,单独成为“中行氏”。
这种行为对原来的家族来说是好事,通常被称为“开枝散叶”,是原来家族繁荣茂盛的象征。
但是,对于小宗派来说,比如彘氏,他们的力量还不足以单独成为一个家族,所以只能寻求原来家族的庇护。
荀偃发愁了:“士氏不出人,谁来顶替士鲂的职位呢?”
晋国的家族争斗进行到现在,这场游戏已经成为大家族之间的搏杀,中小家族已经失去了参加的资格,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悍然要求一个中小家族参与到正卿位子的争夺中,估计那位幸运的家族首领,首先想到的是自杀。
没有一定的实力,没有资格参与每注百万美元的赌博。
三人聚在宫城门口聊天,引得武宫守卫直往这里看——开玩笑,元帅、副元帅的护卫有多少,加上赵武这个乌龟流的的护卫人数,现在宫门口堵着的武士数目,已超过了宫城守卫的人数总和,如果不是赵武曾经担任过武宫统领,加上宫中武士都知道跟国君关系密切,恐怕武士们早已经拉响了战斗警报。
宫城门口的人堆里,他荀偃可是有弑君的先例啊。
范匄看到武士们将目光投注在这里,神情紧张,他提醒:“元帅,这种事情似乎不应该在这里谈论。”
荀偃点点头:“去我的府上,我们在府上继续详谈。”
在荀偃府上坐定,赵武第一句话就是询问:“现在,我想知道的是咱们是否打算让中小家族参与国事?”
荀偃摇头:“这不是我所能决定的,即使我肯了,其他大家族不见得容许。”
范匄也插嘴,他说的更加直白:“武子,各大家族你争我夺,不就是为了那几个卿位吗?如今争斗到了这个份上,哪怕自己轮不上,但也不能让仇敌轻易上位啊——晋国八卿,把持这个位子的也就六大家族,那的家族多一个名额,其他家族未免恐慌,儿这点,对那个幸运家族,也不见得是好事。”
范匄说到这,看来一眼中行偃。
他这话其实是在提醒中行偃——你别想着提拔一个荀氏的人来,如今,晋国六卿个个都是有背景的,突然增加一个荀氏,貌似你中行氏在这场卿位争夺战中占了上风,但你想一想,从来在卿位争夺战中占上风的家伙,他们有好结果吗?比如以前的先氏、狐氏、赵武所在的赵氏,三郤也算一个。
这些家族哪个有好下场?
荀偃听了这话,真正发愁了:“这怎么办,这下子,我晋国真的没有人了吗?”
赵武想了想,慢慢的说:“听说士燮有一个族弟……”
范匄马上回答:“你说的是新军侯奄(后勤装备部长)士富吧。”
赵武放缓了语调,几乎一个字一个字的说:“我赵氏后勤补给主要依靠自己,士富虽属新军,我跟他并无接触。但我听说士富跟魏绛关系不错,目前魏兵的后勤补给全靠他支撑,听说做得还不错。”
范匄马上说:“你是新军主帅,士富是你军中的侯奄,你不会是打了十年仗,连自己军中五吏都认不全吧——要避嫌,也不能装出这副模样。”
荀偃马上帮赵武解释:“这全怪武子的家臣得力,向来,军中的事情都由他家臣负担起来,平常,赵武也就是一个不负责任的公孙。”
荀偃这句话是客气说,他的意思是说:赵武也就是一个春秋宅男,平常不喜欢跟人接触。闲的没事,宁愿窝在家里看书,偶尔出门,也就是找国君打球。至于卿大夫之间的迎来送往,他完全不参与。
但谁让人家的家臣太出色,先是齐策,后是田苏,把公卿之间的交往全盘接受过去,带领剩下的家臣们,赵氏把家务事处理的井井有条,故此赵武只需要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就行。所以他打了十多年仗,担任新军军长十多年,认不全自己手下的五大军官,也可以理解。
荀偃极其护短,范匄哦了一声,不知所谓地说:“现在想起来……赵武,我同情你,你小时候那段日子,一定给你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
范匄是说,赵武啊,你跟人交往太谨慎了。其实,没那么多人想害你,你把自己藏起来,你回避的是整个世界。
赵武翻了个白眼:“说正事呢,士富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