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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长久从山上驭剑至山下时,又遭遇了两次截杀,但都化险为夷。
他的身体有些糟糕。
一切的来源都是寒牢中他联合剑经之灵,用尽全力斩出的那一剑。
天谕剑经要么必杀,不然就会遭受极大的反噬。
那种反噬像是几千只爬过身体的蚂蚁,无时无刻不折磨着他,而先前决绝至极的出剑更加重了他的内伤。
“陆嫁嫁,你到底在干什么啊,破个心魔劫怎么需要这么久?宁小龄都比你强!”宁长久有些生气,心想自己每日为你炼体,帮你打磨道心,可你怎么还是这么不争气呀!
天空中,乌云已经聚拢了过来,那是雷劫降成的征兆。
……
……
陆嫁嫁回到了还是小女孩的时候。
她孤孤单单地走过一条很长的街道,街道上人影来来往往,都是陌生的面孔。
她依靠着记忆中零零散散的路线,走到了一条老街的中央。
那是一扇木纹紧密的门,门上钉着铜钉子。
一个小女孩从门里跑了出来。
陆嫁嫁与她对视了一眼。
那小女孩很是瘦小,穿的衣服也旧得发黄,那张脸因为瘦弱而尖尖的,脸颊的肤色却很白,若是洗干净了或许还会显得清秀。
陆嫁嫁看着她从自己的身边小心翼翼地走过,那小姑娘一口气都不敢喘,仿佛稍稍用力的呼吸都是亵渎。
等她走远之后,陆嫁嫁走到井边,向下看去。
她发现此刻的自己是五六岁的模样,穿着白白的裙子,梳着端庄的发髻,腰间别着一把装饰性的木剑,看上去颇有小剑仙的风范。
她看着井水中的自己,弯下腰扔了一块石头,将井水中的影子砸得破碎。
陆嫁嫁并未迷失在心魔的幻境里,她虽没有立刻明悟自己在渡劫,但也意识到,这应该是类似梦境一样的东西,只是她左右望去,那屋楼墙壁被岁月侵蚀的痕迹是那样的清晰,每一条划痕都可以清晰地抚摸,感受到它的坎坷与不平。
车辙滚过街道,她避让了开来。
胡须花白的老人牵着一匹马,马车上架着货物,跟在旁边的是几个小跑的士兵,衣袍残破,满面风尘,旁边的人交头接耳说着话,好像是某种遥远的方言。
这一切是那样的真实。
陆嫁嫁迟疑了许久。
“嫁嫁!”身后,有人高喊她的名字。
那是一个衣裳华贵的妇人,她发髻上凤钗镂金,脸上妆容稍重,气度却是雍容。
陆嫁嫁下意识地应声,走了过去。
那妇人捏着陆嫁嫁的手,一边向前走着,一边说着:“哎呀,小祖宗呀,你这是去哪里了?仙师在屋子里等了好久了,人家千里迢迢踏过来的,可不能让人久等了吧?”
“仙师?”陆嫁嫁问道。
“你这小丫头,这是脑袋撞坏了?今天可是你拜师的日子啊!那仙宗的师父要收你为徒,说你是百年难遇的好胚子呢。”妇人絮絮叨叨地说着:“哎,我问过了,哪怕上了山,逢年过节啊也是可以回家的,到时候当了仙人,可别把娘亲忘了啊,记得常回来看看。”
陆嫁嫁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然后被这妇人牵着手,走入了一个很大的府邸里。
今日的府邸热闹极了,人来人往,张灯结彩,大堂中金碗银筷摆正,粉面玉手颠倒,说说笑笑着什么,见到陆嫁嫁来,那些人便都拥了上来,众星捧月般簇着,嘘寒问暖,妇人便笑着帮她推让着。
陆嫁嫁没有去理睬他们,她像是感应到了什么,踮起脚尖,视线努力地想要穿过人群,向着某个方向望去。
妇人见了,连忙拨开人群,带着小丫头去拜见仙师。
仙师坐在一张本该废弃的椅子上。
制造这张椅子的匠人显然失了手,那椅子臃肿俚俗,若非材质极佳,便早就敲烂当柴火烧了。
但一身白衣的仙师坐在椅子上时,那椅子也便是被赋予了特殊的魔力,望上去竟似一只精秀灵巧的鹿,温顺地伏在仙师的身下。
那仙师起身,缓缓转身。
陆嫁嫁屏住了呼吸,随后有些失望——这仙师居然带着一张白色的面具。
想来是不怎么好看的,若是生得漂亮,为何要如此呢?
“这是为了避世。”仙师如是解释,他的嗓音听着年轻,也很平静,却给人一种有城府的感觉。
有些熟悉的回答。
“嫁嫁,快叫师父。”妇人说道。
“我才不叫,他才不是我的师父!”陆嫁嫁不知为什么,心里总觉得对方不对劲,她甚至隐隐生出一种恶寒感,仿佛对方摘下面具,自己就会看到一张狐狸一样的脸。
陆嫁嫁赌气地说完,转身就跑。
妇人花了很长时间才将她追了回来。
最终,陆嫁嫁与他还是结成了名义上的师徒,只是陆嫁嫁心中有抵触,从未叫过他一声师父。
他们的宗门是一处世外的仙山。
一回宗门,白衣飘飘的仙师便解下了面具。
那是一张年轻而秀气的脸。
脸颊的线条像是刀刻斧凿,带着男性独有的硬朗,他的目光却是柔和,其中隐隐带着平静的笑意。
陆嫁嫁看着这张脸和那身静默的白衣,心中生出了一些亲切感。
但每当她想要开口的时候,又觉得抵触极了,总之就是不愿意下跪,也不愿意喊他一声师父。
五六岁的小丫头就这样来到了宗门里,成为了他的关门弟子。
这位师父虽然年纪轻轻,却丝毫没有年轻人的张狂傲慢,他博学而温和,待自己极好,视如己出。
转眼间不知几个春去秋来。
陆嫁嫁一天天地长大,头发也越来越长,从肩膀上慢慢长大了腰间,又越过腰肢,向着脚踝冲刺着,像是春天里柳树垂下的枝条。
终于,在某个冬天,她用剑将自己的头发亲手拦腰斩断。
这一年她已经十八岁了。
她的剑法极高,在宗门中鲜有敌手,而师父能教她的东西也越来越少,两人偶有交流,说的或是一些宗门琐事,或是过去的趣事,她听着听着总能微笑起来。两人独坐的时候,是陆嫁嫁心情最静的时候。
这么多年过去了,师父的面容却一点也没变,依旧喜欢穿着白衣,依旧眉目清秀,好似一个永远的少年。
陆嫁嫁曾经嫌他白衣太素,然后偷偷翻开过他的衣柜,发现衣柜挂的几十件衣服,都是白衣服。
时间如水,转眼又是几年。
这一年,陆嫁嫁二十四岁,早已脱了清稚,她姿影窈窕,身段纤肿曼妙,眉目淡雅清美,白裙佩剑,美得好似天仙醉落人间,亭亭玉立,远非尘寰之物。
她是整个宗门最受人敬仰的仙子。
只是不知为何,她原本顺风顺水的修行里,境界忽然陷入了瓶颈,这一年,她辞别了师父,决定独自下山,去斩妖除魔,寻求机缘。
赵国皇城,天地雷动,风雨压来。
自栖凤湖到长街,她的对手是一头境界深不可测的老狐,她发现,自己修了这么多年的剑法,竟都没有了用武之地。
生死交难之际,她立在长街上,天空中哐当一记雷响,陆嫁嫁灵台一清,似大梦初醒。
满天大雨打在了她的身上。
“心魔劫……”她看着老狐向自己走来,尘封在心境深处的意识终于不受控制地浮出了水面。
心魔劫中原本历历在目的过去,忽然间变得虚假无比。
那个锦衣玉食长大的根本不是自己,小时候偶尔一眼的瘦小姑娘,才是真正的她。
同样,她的师父也不是那样白衣人,她师父……已经死在了自己剑下。
这是几乎所有破入紫庭的修道者的必经之路——在心魔幻境中几经辗转,然后在最关键的一刻幡然醒悟,破境而出。
陆嫁嫁同样如此。
她举起了剑。
这头老狐很强大,但不代表长街上他的分身也很强大。
当初的自己确实不是他的对手,但此刻她已今非昔比。
她的心里没有一丝恐惧,而今天的长街上,也没有一袭青衫能为她接剑,她所拥有的,只是超越境界的勇气和信念。
长街上,暴雨中,每一根雨丝都被剑光照得雪亮。
雨地踏碎的声音时不时地响起。
那头老狐原本巍峨的身影淹没在了满街的剑气里。
陆嫁嫁却觉得不够,她要闭上了眼,意识勾连了街道,勾连了皇城,勾连了整个赵国,一直连绵到了这场暴雨的边缘。
每一根雨丝都像是一柄剑。
全天下的乌云也向着这里聚拢而来。
老狐死在一场天诛地灭般的大雨里,他临死之前对着陆嫁嫁报以微笑。
一切归于平静之后,陆嫁嫁却发现,心魔劫依旧没有打破。
“这明明就是我的心魔啊……”陆嫁嫁回忆起自己的一生,她一生修道顺遂,直到这片皇城中才遇到了最大的挫折,这个挫折差点要了她的命,也一度成为她道心的阴影。
她不明白,自己明明斩破了这段过去,为何还没有破劫而出。
不知不觉间,她竟回到了宗门。
她去见了师父。
大雨远去,一切变得清幽。
如今她勘破了心魔劫的魔障,当然知悉了一切,这个白衣人哪里是自己的师父,明明是自己的徒弟宁长久……
陆嫁嫁看着她,心情复杂,不明白为什么心魔劫会勾勒出这样的幻境。
“回来了?”宁长久缓缓开口。
“是。”陆嫁嫁说。
“没事就好。”宁长久睁开眼,微笑道:“这是你第一次历练,我担心了好久。”
陆嫁嫁觉得眼前这幕情景好生奇怪,她虽然知道这是梦境,却依旧有些难以接受。
“谢谢……”她轻声开口。
宁长久面带微笑,眼神却有些疲惫:“从今天起,这宗主之位,就交给你吧?”
陆嫁嫁沉默不语,她看着眼前的少年,回忆起了许许多多。
从最初的相遇,当皇城的落幕,然后到天窟峰上的点点滴滴和那些难忘的夜晚。
这明明才半年啊,他们就经历了这么多。
那些夜晚,宁长久为她炼体,为她解答修道之路上的疑难,俨然把自己当做弟子了,而他那天说过一句无心之语“你不如拜我为师算了”。这句话本是玩笑话,不知为何却一直萦绕在了她的心里,挥之不去,一直到那天,宁长久的身影与长街上那袭青衫融合在一起,终于彻底爆发。
这才是自己的心魔吗?
怎么这么阴魂不散啊……真烦。
陆嫁嫁捏紧了手,长而曲翘的睫毛轻轻覆下,那秋水长眸中的光潋滟而落寞。
“怎么了?不愿意吗?”宁长久淡淡地笑了笑:“还是……你从没把我当过师父啊?”
他的声音也那么落寞。
陆嫁嫁看着他,看着这场真实的梦。
她的耳畔隐隐有雷声。
天雷劫快要来了。
宁长久等了许久,没有等到回答,他向外面走去,白色的衣裳像是云——一朵飘远之后便永远不会回来的云。
“等等。”陆嫁嫁忽然出声。
那朵云停在了门口,停在了明与暗的交接处。
这只是一场梦,不会有人知道的……陆嫁嫁这样想着。
她忽然撩起了裙摆的前襟,缓缓跪地,清妙的身影伏倒,螓首垂下,光洁如玉的额头触在冰凉的砖面上,长发落如夜色中的瀑。
“弟子拜见师父。”她的声音清冷而恭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