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烧饭洗衣的那种想从操作中得到自慰的苦味!
阿毛已经消瘦了好多。大嫂总喊她歇一会儿吧,莫做出病来,她却总不愿住手,似乎手足一停止工作,那使她极感到焦躁的欲念,就会来苦恼她。她又认为这富贵之来,决不是突如其来,一定要经过长久的忍耐的。
一到夜晚,小二倒头就睡熟了。于是阿毛在黑暗中张着两眼,许多美满的好梦,纷乱的便来挤着她的心。有时想得太完全了,太幸福了,忍不住便抱着小二的脸乱吻,或者还吻在他身上,觉得那身体是异常热,自己也就发起烧来,只希望小二会醒来同着她玩一下,就仅仅用力来抱她一下,她不也就更可以象真的已尝着那福乐了吗?有一次,她实在忍不住了,推了几下都不醒,她就去拨那眼睛皮。小二是醒了,但立即在她光赤身上打了一下,并骂着说:
“不要脸的东西,你这小淫妇!”
这能怪小二吗?小二是整天走了那么多的路,做了那么多的事,是疲倦使他躺下来的。而在他自己,一个正在年盛力强的男人,他又是那么喜欢阿毛的,岂有不愿去讨好阿毛,而让阿毛感到不满?譬如有几个夜晚,他被阿毛转侧的声音所扰醒,而他就抱过阿毛来,阿毛温柔的身体又鼓舞了他,他不觉就在他妻面前很放肆了。
若是阿毛是真的感到需要这性的安慰,那阿毛自然会很有精神的来回报小二了。但阿毛却又觉得小二是欺了她,可是她又不反抗,因为太忍受了,反更觉得伤心,这是当小二醒时,也许她正又在想到失意的事在很灰着心呢!
小二看到她冷淡,也无趣,有时又要骂着她几句。
并且常常当她一向他说起种田不好时,他也要骂她癫。他问她到底要做什么事才好,她又答不出话来。
小二纵不必定要有那远大的志愿,而象他妻一样,是只企望在有那末一天也会被人看得起些,但总也该特为他妻生出一种超乎物质的爱来。这样,或者那正在苦咬着欲望的焦愁的心,会慢慢从另一方面得到另一种见地,又快快乐乐的来生活也可能的。然而小二是一个种田的人,除了从本能的冲动里生出的一种肉感的戏谑和鲁莽,便不能了解其余的事,连想使他能变得稍微细致点,去一看他妻的不好言笑了的脸,他都不会留心到与在新婚时有什么变异。自然,在这情形下,已成为一个有贪欲的他的妻,竞从此把他推远了去,是可能的事。
五
阿毛真的对于小二就起了剧烈的反感吗?不呵,无论她在她那种阶级中,那已是一个勇敢的英雄,不安于她那低微的地位,不认命运生来不如人,然而她却并不真真的认识了什么。她只有一缕单纯的思想,正如许多女人一样。她的环境告诉她不能恨丈夫,所以她依旧常常受人蹂躏,同时又因为她不了解人们定下的定义,背叛了丈夫去想到别的男人是罪恶,所以她又在不知不觉中落在那更其不幸的陷网里,而其不幸是更苦恼了她。
早先她把所有的希望都建筑在小二身上。这根据可以勉力使她去忍耐做她已有怨懑了的事。但是,慢慢的,她便觉得这希望是比梦还渺茫。而且小二一点也不能鼓起她再有此希望于他的心。这根据既失了凭藉,她自然是深受到那失望的苦绪,而对于一切,又都彻底的灰起心来。现在是鸡生了蛋,也没人管,蚕子正在上山的时候,而桑叶总换不及。阿婆和大嫂几乎整天都在竹箔边,饭又弄得潦草,屋子又脏,所有的事都失了次序。有天晚上阿婆实在生气了,大声嚷着:
“别人养了儿子享福,我就该命苦,还要服侍媳妇!”
公公也知道是骂给阿毛听的。公公又不知道阿毛真懒散得怕人,只看到许久都是很勤快的,而忽然又那样骂着人,反替年小的阿毛有点不平,所以他淡淡的说:
“阿毛!你假使有了什么病,你就说吧!”
阿毛仍然懒于去回答。
“哼!病!在我们家很有着人去娇宠的小娘子,怎么不会有病!既然是那样娇嫩,就躺着去吧,横坚有人来孝敬的!哼!到底是害了什么病——莫不是懒病?”阿婆一口气说完了,又打着冷笑。
正在洗脚的小二,觉得母亲好象连自己也很着了恼似的,并且自己不来理这事,也决不会就停止的了。他讨好的也大声的嚷着:
“妈啦个b,不做事,就替我滚回去!”
阿毛把眼张开来望了她丈夫一下,又把眼阖下来。什么地方都于她一样,她想,回去也成的。
不过阿毛并没有回去,也许这又是错。不久阿毛又犯着从前的老病了,而且更甚,一没有事,就忽忽忙忙的站在屋外,看在山路上上下下的人。她左边那高处的房子里。也搬来两家象她右邻的人。他们进出又得走过她院坝,她常常等在那路口边去仔细看。现在她只看那衣饰了,她已不甚注意那脸蛋,觉得倒是走路时的姿态,反惹人爱慕些。所以在晚上,在黑的院坝里,她常常踮着脚尖去学,觉得似乎很象了,她就更不安。为什么自己就永该如此?阿拇嫂曾告过她,那些女人都是在学校念过书的。但阿毛一想,横竖也一样,未必她们念过书,就会不同于自己。未必她们会欢喜穿粗布衣,烧茶煮饭,任人看不起?未必她们也不会只希望嫁的丈夫有钱而自己好加意来打扮?并且阿毛也不自量;阿毛不懂得所谓书是如何的难念,她以为如若她有钱,她自然也会念书,如同她也会打扮一样。
现在她把女人看得一点也不神奇,以为都象她一样,只有一个观念,一种为虚荣为图快乐生出的无止境的欲望,这是乡下无知的阿毛错了!阿毛真不知道也有能干的女人正在做着科员,或干事一流的小官,使从没有尝过官味的女人正在满足着那一二百元一月的薪水,而同时也有着自己烧饭,自己洗衣,自己呕心呕血去写文章,让别人算清了字给一点钱去生活,在许多高的压迫下还想读一点书的女人——而把自己在孤独中所见到的,无朋友可与言的一些话,写给世界,却得来是如死的冷淡,依旧又忍耐着去走运一条已在这纯物质的,趋图小利的时代所不屑理的文学的路的女人。
若果阿毛有机会来了解那些她所羡慕的女人的内部的生活,从那之中看出人类的浅薄,人类的可怜,也许阿毛又非常安于她那能忠实于她的生活的一切操作了。
阿毛看轻女人,同时她就把一切女人的造化之功,加之于男子了。她似乎是这样以为;男子的好和歹,是男子自己去造成,或是生来就有一定。而女人只把一生的命运系之于男子,所以阿毛总是那样想:“假设他也正是属于那一流穿洋服,拿手棍的人,就好了。”
然而这希望是无望,阿毛也早就不再去希望了的,所以她现在只是对于每天逛山的男人,很细心的去辨认,看是属于那一类的男人,而对于那穿着阔气的,气概轩昂的,则加以无限的崇敬。至于女人呢,她已只存着一种嫉妒,或拿着来和自己比拟,看是否应不应有那两种太不相等的运命。慢慢的,她就更浸在不可及的幻梦里了。
六
白天,她常常背着家人跑到山上游人多的地方去,不过从始至终永久都没人去理睬她。她总希望有那末一个可爱的男人,忽然在山上相遇着,而那男人就爱了她,把她从她丈夫那里,公婆那里抢走,于是她就重新做起人。她又把那所应享受的一切梦,继续的做下去。她又糊涂,又少见识,所想的又脱不了她所见的一些根据,有时竟想出许多极不相称的事。然而她依旧在山上走,希望凭空会掉下什么福乐来,或者不意拣到一个钱包,那里面正装得有成千成万的钱,拿这钱去买地位,去买衣饰,要怎样,便怎样,不也是可能的事吗?但那钱包似乎别人都抓得极紧,而葛岭上也决不会有金窖银窖等着阿毛去挖。因之,阿毛失意极了,也辛苦极了,反又兴奋着,夜晚长久不能睡,听到枕畔的鼾声,更使得她心焦。性子不觉的也变得很烦躁。譬如,阿婆骂了,就乘机来痛哭,怄了一小点气,总要跑到院坝里大柳树下去抹泪,连公公也看不过,常常叹息。侄女们看见她没有一点喜悦相,也不去惹她。大嫂总嫌她懒,跑到隔壁家去数说。三姐再也不转来了。就是三姐转来,不也只能更给阿毛一些不平吗?阿毛是除了那梦幻的实现,什么也不能给与她的需要。
那梦幻,终于来到了,但于阿毛是得的什么呢?
一天,阿毛正穿一件花布单褂在垸坝里迎风坐着,那黑儿就汪汪的吠了起来。转过身来,阿毛正看见间壁洋房的那一对还和另外一个颇高的男人,从溪沟那边越过她这边来。她于是就站起身来看。那女人,只穿一件长花坎肩的女人,举着那柔嫩的,粉红的手膀,就朝阿毛摇了起来。阿毛不知那另外又送过来的笑脸是什么意思,心悸怦的跳,脸就红了,也不知怎样去回报才对。
三个人很大方的就走上她坪坝了,并朝她走来,她起先非常怕,看着几个异常和气的脸,也就把持住了。
“你姓什么?我听见别人叫你做阿毛,阿毛是你的名字,是不是呢?”女的那个更走近了她。
两个男人在互相说着阿毛连一个宇也不懂的话。
阿毛脸红红的点了几下头。
女的继续又来问着她的家里人,和她的年纪。
阿毛只觉得那两对正逼视到自己浑身的眼光的可怕。阿毛想躲回屋子里去。忽然她又想到莫非那男子,就是她所想象的那个,于是她心更跳了。她望了那人一眼,颇高,很黑,扁平的脸,穿着的却非常讲究。阿毛眼睛似乎正有着什么东西在烧着一样,焦痛得又垂下来了。她这时只想就随着那人跑去就好,假设那人肯递过一只手来的话。时间在她似乎非常走得慢了,她担忧着,深恐她会被什么人瞥见了会走不成。其实阿招嫂就在门边瞧,囝囝还在院坝那端玩。而阿婆这时也看见了。走出屋来就喊她。
她一听到喊声,就又朝那男人望了一下,好象含了无穷的怨怼一样。那女的呢。却反走在阿毛前边,在同阿婆招呼。阿婆也笑吟吟的走了拢来。阿婆又令她搬几张矮椅来给客坐。两个男人也同阿婆说得很熟了。
闲话说了半天,那女人的机伶丈夫望了阿毛一眼,才又向阿婆说
“我们想拜托你一件事,希望你总要帮到这个忙”
“总要竭力的,请说是什么事吧!”阿婆不等别人说完,插着来说话,显然很有兴味的样子。
那人又踌躇了一下才又接着说下去,其余两人都含着微笑在听他说。
“这位先生,”手拍了一下那黑高个儿“是住在哈同花园,是国立艺术院的教授,是教学生画画的。现在他们学校想请一个姑娘给他们画,每月有五十几块钱。这事一点也不要紧的,没有什么难为情。我们觉得这位姑娘就很好,不知你们肯不肯答应?”
阿婆脸色变得很快,但又为了在阔人面前,依旧又装着笑,说是阿毛有丈夫的人,怎么能是他们又解释那做那样营生。于职业,且保证说那里的人都是规矩不过的。
阿毛自己是什么也不懂,只以为那男人一定是爱她,才如此说,听说又有钱,更愿意。及看见阿婆总不肯,心就急了,并且那几人觉得既无望,站起身也就预备走,阿毛忍不住就叫了起来:
“我要去的!我要去的!为什么不准我去?”阿婆一掌就把她打在地下了。当她抬起头时,她还看见那男人最后投给她一个抱歉的眼光。
连夜小二也非常咆哮的打了她,公公也骂,所有的人又故意给她看一些轻视的眼色,阿毛哭也不哭,好象很快乐的挨着打。
七
这能说她是一生来就是如此温柔吗?恐怕光靠性情不会撒赖,未必就能如是忍耐那接连落在身上的拳头。她实实在在咬着牙齿笑。有那末一种极蠢的思想正在鼓舞她去吃苦呢,她总觉得拳头越下来得重,她的心就跑去得越远,远到不可知的那男人的心的处所去了。并且这痛也好象是正为了那欢喜自己的男人才身受的,所以倒愿意能多挨几下也好。而在第二天,天还没亮的时候,她又唤起她的希望,朝山上跑去。
一口气就跑上喜雨亭。山上一个人影也没有,鸟儿还很安静的睡在窠里。湖面被雾气笼罩着,似一个无边的海洋。侧面宝石山的山尖,也隐没在白的大气里。只山腰边的丛树间,还依稀辨出是正隐现着几所房屋。阿毛凝望着玛瑙山居的屋顶,她把所有的能希望的力,都从这眼光中拂去。她确确实实在夜深时候;还听出他们所传出户外的笑声,而她又断定那笑声中是正有一个声音是她所想慕的那高大男人。她等着他来。她在喜雨亭呆等了许久,而他竞不来。雾气已看看快消尽了。白堤已迷迷糊糊在风的波涛中显出残缺的影。于是她又向绝顶跑去。她似乎入了魔一样,总以为或者他是已先上去了。既至跑过抱朴庐,又到炼丹台,还不见人影。她已微带了失望的心情,慢慢又踱上初阳台。初阳台上是冷寂寂的,无声的下着雾水,把阿毛的头发都弄潮湿了。这里是除了十步以外都看不清,上,下,四周都团团围绕着象云一样的东西。风过处,从云的稀薄处可以隐约看出一块大地来,然而后面的那气体,又填实了这空处了。阿毛头昏昏的,说不出、那恐惧来,因为非常之象有几次的梦境,她看见那向她乱涌来的东西,她吓得无语的躲在石龛子里,动也不敢一动。正在这时,她仿佛又看见那路上,正走来二个人影,并且象极了她所想望的人,于是她又叫着跑下去,然而依然只有大气围绕着她。她苦恼极了,她疲惫极了,却还打着勇气从半山亭绕到赤壁庵。庵里蹿出两条大黄狗朝她乱吠,她才又转到喜雨亭。到喜雨亭时,白堤已显出在灰色的湖水里,而玛瑙山居的屋顶是更清晰的,又被许多大树所遮掩的矗立在那路旁的山嘴上。她看着那屋顶又伤起心来,而且哭得很厉害,大声的抽咽着。
她想起昨夜的挨打,她不知这打是找不到偿还的。她很恨,又不知恨谁,似乎那男人也不好。而阻碍她的是阿婆,是所有人,实实在在确是小二阻碍了她。如若她不嫁,那自然别人不能藉口她是有丈夫的人而拒绝别人,她真有点恨小二了。她又无理由的去恨那男人,她为他忍受了许多沉重的拳头,清脆的巴掌,并且在清晨,冒着夜来的寒气;满山满谷的乱跑,跑得头昏脚肿,而他,他却不知正在什么地方睡觉呢。既然他并不喜欢她,为什么他又要去捉弄她?现在她是不知怎样来处置自己了。当她趁着一点点曙光跑出家门来时,她是没有料到她还该带着失望和颓丧又跑转家门去的。但是无论如何她总不能便留在这山上而不回去。假使竟象她所想的,那男人便在这有着浓雾的清晨而把她带走不是顶好的事吗?
雾还没向山顶退完时,纷纷的细雨就和着她的泪一同无主的向四方飘。葛仙祠的老道士在这时趿着草鞋下山来了,是往昭庆寺去买豆腐的,看见阿毛坐在石磴上不住的哭,就问:
“一清早,什么事跑到这里来哭?小心受凉了,要病的!”
阿毛觉得有人正在可怜她,反更伤心了。
道士等了她半天,不见她答应,而且哭得更有滋味一样的,便手套着竹篮,从石级上又走下去,口里一边说:
“好,我去叫小二来。”
“求你!不要说,我马上就回去。”她跳起了,一把抓住了那道士。看见他已点了头,自己才向山下蹿去,但立即又转过身来,加上一句叮咛:“青石师父!求你呵,不要说起这回事吧”
于是她一边拭着泪,一边连跑带跳的回到家里去。小二问她到什么地方去了,她说到厕所,砰的一下,小二又打了她:“你这娼妇,又扯谎!我就刚从厕所来。”
她不做声,转到厨房去煨早粥。打开厨房的侧门,她看见隔壁那粉红窗榷还没掀开,依旧静静的垂在那儿。
第三章
一
自从这次挨了打后,阿毛就不再挨打了。虽说阿婆还是不快活她,却找不出她的错处来。小二有时觉得她近来更其沉默了,又瘦得可怜,想去问问她是否有病,而又为她的冷淡止住了。说恨她没有讲话,又说不出口,所以小二只好也默着。常常当两夫妇单独在一块,阿毛就装睡着。小二也知道,有时受不了那静默,就站起身走到院坝去。在阿毛自己看来,或是在什么人跟中看来,她都太够柔顺了。然而在家庭的空气中,总还保留着一种隔阂,如同在平地上的一道很深的沟。就是说无论阿毛怎么在耐心的操作,那耐心却只能表白出她的心的倔强,而阿婆,大嫂一切人都看出那倔强的心,是跑得离这家非常之远了。
其实在她自己呢,她是不愿再计较到这些事了。她也不再希望,她觉得一切都无望。她想:“也好,就如此过一生吧!象我一样的命运,未必会没有!”
然而她却并没有就不再继续她的梦幻。从前在这梦幻中是紧咬着一颗跳跃的心,极望她梦幻的实现,现在呢,现在却只图能在梦幻中味出一点快乐的甜意,作为在清醒时所感到的悲凉的慰藉就算了。但在夜静后,所现出的一丝笑意,能抵得从梦境里醒来后的一声叹息吗?那萦回流荡在黑暗的寂寂的小房中的叹息,使得她自己听来都感到心悸,而又流着泪,她自己也不懂为什么那叹息会发出那样悲凄的音。
无论什么人都是如此,在一种追求中去生活,不怕苦恼得使你发颠,然而这苦恼却在另一方面又含有别一种力去安慰你那一颗热中的心。只是象这种,象阿毛一样,只能在无人去扰搅她时,为自己愿意找点可以暂时麻醉那悲苦的心灵,便特意使自己浸沉在一种已认为不必希望的美满生活的梦境里,真是想不出补救的可怜!
阿毛偶尔也一望那对屋的人,常常穿一件大衫在游廊喂鸟食的女人,不过瞬间她就掉转眼光来,似乎怕看见什么可以刺痛她心的事物。
更其使阿毛不愿常见的,还是住在阿毛左边山坡上的一个苍白脸色的年轻姑娘,她常常斜倒在一个世界上最和善的美貌男人的臂膀里,趿着一双嫣红拖鞋,在碎石的曲折的小径里,铿铿锵锵的漫步到阿毛她们的院坝边,站一会,或者坐在路旁的岩石上。两人总是那样细细柔柔的谈谈讲讲,然后又拥着,更其悠悠闲闲的走回去。并且几乎每天她和他都要并坐在一张大藤椅里,同翻着一本书,或又谐和着高低音在共唱着一首诗歌。也许阿毛是由于觉得她是太幸福了,所以怕看见她,怕看见了她,会相形出自己的不幸来,又感到伤心,阿毛总也愿意自己能快乐点才好。其实,那女人却正感到比阿毛更其应该的难过,因为她的肺病是很重了。不过在阿毛眼中看来,即使那病可以治死她,也是幸福,也可以非常满足的死去。
阿毛不愿出去玩,怕看见一些足以引自己又陷在无望的希望的悲苦中去,阿毛也不愿和家里人以及阿招嫂等谈讲,怕让自己更深切的懂得她自己也正是确定属于她们那阶级的人,并且还常觉出她们的许多伧俗处。所以她终日埋着头做事,做完事,就呆坐着,或呆躺着,简直不象从前终日都徜徉在这里,或又躲躲藏藏的在那里了。
二
阿毛病了,她自己不知道,她不知道她发青的脸色比那趿着拖鞋的女人的苍白还来得可怕。她整夜的不能睡,慢慢的便成了习惯,等到灯一熄,神志反清醒了。于是又恣肆的做着梦去。天亮时,有点觉得疲倦了,但是事情又催促她起来。她不愿为了这些又去让阿婆骂她懒,她又并不觉得那些操作会有什么苦,有时又故意让柴去划破自己的手,看那红的鲜血一颗一颗的冒出皮肤来。又常常一天到晚都不吃一口饭。有天小二实在忍不住了,就问她,辞色之间是非常现着怜惜的样子。
没有人去理会她,她也并不知道有病,但一有人去体惜她,她就又觉得真的已病得很深了。因为太悲痛了自己的得病,便又似乎应该去怨恨许多人,这病总不是她自己欢喜它而寻找得来的'她看着小二那忠厚的脸就怪声的笑起来:
“放心!我不会马上就死去的!”她那直向小二射去的两道眼光,却明明是显出那怨毒的意思,而且话也是如此话:“放心!总有一天我就会死去的!”
她自己毫不思量的把话乱投过去,小二自然正如她所愿的感出那话的锋芒了。而她自己就会好过些吗?当她未曾说话以前的心境,也许还平静点,为了那言语进出得那样伤心,又加上从空气中再传来那音调的抖颤,反把那种本不甚凄怆的情调,更加浓了。她好象真的又觉得没有一个人不乐意她死的。而这病就是所有一切人的对于她的好意,她忍不住又要哭,垂下头去抚弄那短衫的边缘。
小二本是一番好意问她,得来的却正是相反的恶笑,心也恨了,只想骂她,又看见她那低着头默坐着的样子,显得也很可怜,便制住他自己的怒气,大踏步跑出去了。
如果小二能懂得她的苦衷,跑过去抱起她来,吻遍她全身,拿眼泪去要求,单单为了他的爱,去山珍惜她的身体,并发出千百句誓言,愿为他们幸福的生活去努力,那阿毛又重新再温暖起那颗久伤的心,去再爱她的丈夫,去再为她丈夫的光明的将来而又快乐的来生活,也是不可知的事。无奈小二,他只是一个安分的粗心的种田的人,他知道妻是应该来同着过生活的,他不知道他却还应该去体会那隐秘着的女人的心思。也许这又是阿毛的幸福,因为在他那简单的,传统的见解上,认为更是他妻的不对,更去折磨她也有之的,那末阿毛就可以永远沉浸在她的梦幻中。
阿毛看见小二出去了,觉得他冷淡得很,简直是非常之狠心,因此她更大颗大颗让眼泪直抛下来。
后来阿婆也觉出她的病来,看见她茶不思,饭不想的,疑是有了喜,倒反快乐,也愿意宽待她些了。觑着在无语把一双手浸在凉水里洗衣服的阿毛,这老婆子就大声喊着说:
“放在那儿吧。今天你起得太早,去躺一会儿吧!”
家里人又都似乎对待她很和平了,不过她依然还是那样从不见一点笑容在脸上,让人放不进一点好意去。
三
是八月的一天了,阿毛病还没有好,她依然起得非常早,早得院坝里还没有人影来往。头是异常的晕眩,她近来最容易发晕,大约是由于太少睡眠,太多思虑的缘故。但她还是毫不知道危险的,任这情状拖长起去。譬如这早上,已有了很凉的风的早上,本不该穿着薄夹衣站在大柳树下,任那凉风去舞动那短发。而且她把眼睛就放在那清澈的湖水上,心更比湖水还荡漾在更远的地方去了。看见在天空中飞旋的鹰鸟,就希望自己也能生出两片强有力的翅,向上飞去,飞到不可知的地方去,那地方是充满着快乐和幸福。所以她又常常无主的望着天,跟随着那巨鹰去翱翔。鹰一飞得太远了,眼力已不能寻出那踪迹,于是又把那疲倦的眼皮闽下来,大声的叹着气。
她正凝望着那天际线出神的当儿,一只手却拍在她肩头,她骇了一大跳,原来是阿招嫂,也没有理好发,衣裳还是歪歪的披在身上。
她痴疑的望着阿招嫂,觉得她也瘦了些,她是自从七月—里分娩后就不常见了的。
“喂,你没听见吗,是那儿来的哭声呢?”
阿毛还没答应出她有没有听见,阿招嫂又用力拍了她一下“听!”并且现着一副紧张的脸。
她觉得很可笑,什么事该值得那样去注意?然而同时她也听见了,那哭声真来得那样悲痛,那样动人!
慢慢她们都听出那哭声正是从她们左边那山坡上所传来,阿招嫂又拖着她向那哭声处走去。一直走到最后边的一所洋房了。她已不敢再继续去听那激昂的狂乱的痛哭,不过她又不知抵抗的随着阿招嫂走上那游廊。房里的听差巳看见她们,也没有来禁止,都木偶样的站着。从靠东边的纱窗望进去,她们看见那钢丝床上,平平的无声无息的躺着那苍白脸色的姑娘。她的脸色是比平常更苍白了,盖一床薄花毡,眼睛半闭着,眉毛和柔发,都显着怕人的浓黑。那美男人呢,就挣扎在两个年轻朋友的怀抱里痛哭,硬要扑到那死尸身上去。阿毛望了那女人半天,想不出什么来,只觉得那情景和哭声忽然变成了一种力,深深的痛击了她的心一下,便摔脱阿招嫂的手,跑回去了。
阿婆,大嫂听说那娇美的姑娘死了,都跑去瞧,都也带着叹息回来。整天,她们又都在谈讲到这事。
到下午,由几个人抬来一口白木棺材,又听到那更其放纵的可骇的哭声。不久,又由几个朋友送着那棺材出去了。阿毛坐在门边看着那匠人在不平的石级上,很吃力的走下去,好象她自己的心也消失在一个黑洞里面。
那棺材中,不就是睡的阿毛所怕见的最以为幸福的人吗?那病,那肺病,就真的无情的致死了她,使她不能不弃了她的一切福乐而离了尘世?可是她是不是象阿毛所想,她死是很满足了的呢?
阿毛望着那慢慢隐灭去了的棺材,就是那女人最后的一点影,阿毛真想哭了,觉得一切都太可悲。一切的梦幻都可从此打碎去。宇宙间真真到底有个什么?什么也没有!到头来,终得死去!无论你再苦痛些也好,再幸福些也好。人一到了死,什么也一样了,都是毫无感受的冷寂寂躺在大地里。那女人不是阿毛所最以为幸福的吗?然而到现在,她还不是毫无所知的一任几个穿短衣的匠人把她抬着,远离了她爱人的怀抱,而抬到不可知的陌生地方去了?
从此,阿毛不再嫉妒那死去的人了。她也没觉得那死有什么可怜,她只感到这个生是太无味。她想,假设她现在是处在一个很幸福的地位,她也不会不因了这女人的死而想到一切事去悲伤。
这一整天,什么人都该看出阿毛是完全浸沉在深思里过去了。
四
那可爱的苍白脸色姑娘的死,给与阿毛思想上一个转变,使她不再去梦想到许多不可能的怪事上去。不过她的病却由此更深了,而阿婆巳知道不是喜,好象很恼了她一样,时时要拿话来刺她。好在她自己并不在乎,也不把那些话放在心上。直到她实在不能起来的霉天,她为了不愿把那空气弄得太不安静,她恳求的对小二说:
“拜托你,帮我一点忙,请阿婆原谅这个吧:我今天实在起不来,好不好让我静静的躺一会几?”
小二摸她的手,觉得异常烧热,又瘦。本来已起身了的他,又倒下去吻了她一下,并去摸她全身,身上也如手一样的热,微微的渍着冷扦。小二觉得她很可怜,又觉得自己很抱歉一样,好久都不很理会她了,只因她癖性怪,自己不好说话。小二抚慰的向她说:
“不要紧,你放心,多躺躺吧!我明天会替你请个医生来看看。”
她只凄然的一笑,又有声无力的回报了小二一个“呒”
到第三天,她父亲,阿毛老爹也来了。老人家依然很健壮的走了来,同亲家还没交换上三句话就到阿毛床面前了。阿毛把手递给他的,两人都哭了,都说不出一句话。相别还不到一年,而他以为很可以放心嫁出去的活泼女儿,是变到他一眼已认识不清的一个无生气的瘦弱女人了。他哽咽的说:
“唉!我害了你!现在我来接你,你跟我回去吧!呵,阿毛,同爸爸回去呵。”
阿毛紧紧的抓着她父亲,眼泪乱流,想能同着父亲回去也好。然而最后她又摇头,说什么地力都一样,又说父亲难得来,她病还不知会好不会好,来了就多住几天,让她多看看他也好的。
父亲很伤心的依着她的话暂时留下,不过,只住到第三天,他便发誓他宁肯死,他不愿住在这儿了,他受不了她那种沉默!他看她无声的流着泪,又找不到她的苦痛,问也问不出。于是他苦恼的忍着心回去了。
医生来过一次,看不出什么病,开了一个药方也就去了。
阿婆总说不出对于她的不满来。又疑心她向她父亲说了什么歹话去,所以他去时是现着那样不痛快的脸,又疑心小二也偏护了她,接连两个晚上都睡得非常迟。
其实,只过得两夭,小二仍然不很留心了。夜晚,黑寂寂的,她不由不再想起许多事,因之,只望天快亮,听到点外边的闹声,把心事混过去就好。但夜又长,等着等着,她说不出那苦恼来,她很希望那庵里的彻夜的木鱼声会传来,那单调的声音不是很可以催她暂时睡一下吗?或是有点别的什么响声也好,好把她不定的心又引开一下去。
五
有一夜,当她刚刚想到一个人死去的事,而伤心起来,而长长的叹了气后,那声响,那凄侧的声响,又传来了。那是她从前有一夜听过的,就是她右邻的人所弹奏出的提琴声,那歌调在那弦上是发出那样高亢的,激昂的,又非常委婉凄侧的声音,阿毛又想哭了。她从前懂不了那音节的动人处,为什么会抓着一个人的心,使你不期然的随着它的悲楚而留出泪来,现在呢,她觉得那音调是正谐和于她的曼声的长叹。那末,在那音调里面所颤栗着的,是不是也正同于她的那颗无往而不伤的心呢?
她怀疑得厉害,到底那对无忧的美夫妇,为什么要在这夜深奏出如许动人的哀音?她拚命挣起来,走到屋外,从玻璃窗望去,在明亮的电灯光底下,她把那女人望得清清白白的!那女人,她披着一件红的大衫,蓬乱着一头短发,手抱着一件东西,狂乱的摇摆着她半身。那声音便从那不知名的东西上所发出。忽然,那女人猛的又掷了那东西,只听见砰的一声,连女人也倒了下去。许久,许久,又都寂然。灯光从墙上反射出很明亮的光照到好远。
阿毛很想跳到对面去,抱起那女人来哭。那女人曾和她谈过一次话的,是如何的和蔼近人呀!为什么她也会独自在夜深如此的悲苦?她不是也现得几多幸福的吗?
阿毛在露水很重的夜里站了许久,心就盘旋在那间精致的,倒有一个美女人在地毡上的房子里,直到阿婆咳嗽,才又惊醒了她。她只得又勉强一步一步慢移回房去。她本只以为幸福是不久的,终必被死所骗去,现在她仿佛又以为根本就无所谓幸福了。幸福只在别人看去或羡慕或嫉妒,而自身是始终也不能尝着这甘味。这又是她刚从这个女人身上所发现的一条定理。她辗转思量了一夜,她觉得倒不如早死了好。
六
这夜过后的第二个夜晚,小二刚睡熟,便被他妻的转侧所扰醒。她揪着被角把身子弯成一团,不住的喘着气。小二也骇倒了,一摸她,满头浑是汗,身上也是的。而且刚当小二的手一触着她时,她从咬紧的牙关放出一声尖锐的叫。但小二再问她,她又默然了,且强制住那喘气。
小二起身去把煤油灯点亮了。她两眼直瞪着,两手紧箍住肚子。小二再三的问是不是肚子痛,她才点了一下头,立即又大声的喊道:“放心!不要紧的!”
一阵已比一阵厉害,脸色惨白得怕人,于是小二去敲前房的门:
“大嫂,大嫂,请起来一下,阿毛病得很厉害了呢!”
大嫂看见她时,直叫了起来,只喊:“怎么了,怎么了,你,阿毛?”
大哥也走了来看,阿毛把被角咬着,手扳着床缘,直望着他们摇头,意思是说不要紧的样子。
这时阿公阿婆都醒来了。阿毛也强制不住,时时大声的叫着。小二去替她抚摸,她猛然推开他的手去,并且叫道:“不用!不用!水!拿点水来!”
小二捧过水去,她一下就吸干了。但更呻吟了起来。大哥断定吃了什么东西,问她,她还是乱摇着头。
阿婆又嚷起来,说是好好的人,要吃什么东西来骇人,反威逼她说出。
不久,她又平静下去,弱得一点力也没有,小二走拢去握着她,她又哭了,她嘶声的说:
“原谅我吧!迟早我总得死,现在死了,免得长年躺着来折磨你。我不好的地方,你就忘掉了吧”
她又把眼光望到大嫂去,微笑的点着头,说:
“谢谢你一切,阿毛死了,来生投报吧!”
大嫂倒被她的样子弄得也哭泣起来,劝着她不要焦急,病总有天会好的。
但猛的她又剧痛起来,她在板床上打着滚,口里叫着:“痛死我了!痛死我了!”
小二用力的去抱她,扳着她问:
“说呀!你吃了什么了?”
她哑声的嘶喊着,又怪声的笑了起来,在垫被下抓出一大把火柴杆来抛出:
“是的,我吃了!我吃了!我现在就会死去!我现在就会死去!”
大哥拔上鞋就朝昭庆寺跑去赶医生。
但等不了医生来时,她已在狂乱的翻滚中,又把自己毫无声息的掼在床上了,大张着口,朝上面呆望着。
小二走上去:“阿毛!说,为什么你要寻短见?”
“不为什么,就是懒得活,觉得早死了也好。”
小二还想再去问,她作了一个手势,小二就停止了。这时从右邻又传出那动人的哀音。她咕噜着:“唉!什么事都从此完了!”
小二再去看她,她已死了。在肚腹间还不住的起伏着。
于是一片哭声号啕起来。同时,那提琴声就又慢慢低沉下去,且戛然便止住了。
原载一九二八年七月小说月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