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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你说,我把你保荐给万岁爷,一则提拔你;二则做我的替身,陪着万岁爷玩;三则做我的耳目。”刘瑾放低了声音说:“有两个人你可得当心!”

    “哪两个?”

    “你倒猜猜看!”

    “公公,别难我了。”

    “我提个头,一丈八尺一张弓。”

    一丈八尺的弓,咱然是长弓;钱宁便即答道:“那用处可太大了!”

    “好小子!有你的。”刘瑾使劲在他背上拍了一巴掌“好好儿干去!”

    两人在这个哑谜中取得了默契,钱宁要替刘瑾防范的,一个是张永,一个是谷大用。

    很快地,钱宁便成了皇帝须臾不可离的侍从了。

    比起八虎来,钱宁有几样格外使皇帝中意之处:第一,年纪相仿,想法差不多。第二,八虎是从皇帝做太子时期的侍从,纵然尊卑如旧,可是在皇帝的感觉中,总有些如老家人与小主人的味道,对钱宁就不会有这种多少有些拘束的感觉。第三,八虎都入中年了,身子长了膘,行动迟滞,何能如钱宁的年轻力壮,矫捷如风?第四,八虎都有重要差使,有时想找哪个玩,偏偏不在跟前,等找了来,兴致却又过了。不比钱宁招之即来,挥之即去,总是可以凑在兴头上。

    当然,最要紧的是,钱宁比谁都机灵,皇帝心里的念然还未转到,他则已经有了安排,从不须费一点心。世上哪里还有比这样再痛快的事?

    可是,终于有一天,皇帝觉得不痛快,懒懒地什么玩的事都打不起兴趣来。这在钱宁冷眼旁观,早有迹象了,皇帝厌烦的是这座深宫——九重宫阙,看来看去都是一个样子,怎不令人厌烦。

    “万岁爷,”钱宁说道:“请暂闭龙目。”

    “干什么?”

    “奴才变个把戏,替万岁爷解闷。暂闭龙图片刻,再睁开来看看,有什么东西?”

    “好!你要诳我,你可小心!”

    钱宁笑笑不响,将一张图展了开来,半跪在地上,双手伸开,然后说道:“请万岁爷过目。”皇帝睁开眼来,便觉一亮,眼前一条横幅,施朱敷彩,重楼叠阁,鲜明异常。

    “这是什么所在?”皇帝惊喜地问。

    “这还是空中楼阁。只要万岁爷开金口道得一声,‘照样造将起来!’就不是空中楼阁了!普天之下,真正具大神通无边法力的是万岁爷这尊活菩萨。”

    一番恭维说得皇帝心痒难熬:“取酒来!”他喊“等我细细看这张图。”

    一面喝酒,一面看图,钱宁便一面斟酒,一面讲解。皇帝眼中看,耳中听,心中想,热辣辣地恨不得将这座空中楼阁的离宫别苑,即时就开工兴建起来。

    “这一大片地方,”皇帝忽然想起“哪里去找?”

    “奴才已经看好了,就在西面,旃檀寺后面,羊房夹道那里,本来养野兽的地方,刚好够用。”

    “野兽!”皇帝很关切地“仍旧要养。”

    “是,仍旧要养。”钱宁附和着,而且随机应变地,指着图中靠北之处“这里可以盖一个虎圈,由地上挖下去,挖一个大坑,四面涂桐油石灰,下铺细沙,拿老虎养在里面。上面再盖一道铁丝网。人能观虎,虎不能伤人。万岁爷看,可使得?”

    “使得,使得!就这么办。”皇帝问道:“老刘可知道?”

    “老刘”是指刘瑾。盖造这座专供皇帝玩乐的离宫,本就是刘瑾的主意,不过,刘瑾要等机会,亲自来献图,如今让钱宁占先鞭,他心里可能会不高兴。所以皇帝这一问,倒是提醒了钱宁,也给了他一个可以弥补的机会。

    “原是刘太监的孝心,尽皆是他的策划。不过,刘太监还嫌不够好,还在琢磨,要尽善尽美了,才来回禀万岁爷。奴才一时忍不住,先多了嘴。”

    “喔,”皇帝吩咐“去找老刘来!”

    “是!”钱宁站起身来,刚走到门口,听得皇帝在喊:“小宁儿,你回来!叫别人去。”

    钱宁本来是想亲自跟刘瑾作一番解释,如今只好在御前等候。心里不免忐忑不安,怕刘瑾来了,得知真相,会疑心他不受约束,直接上结主欢,生了猜忌之心,会有不测之祸。

    幸好,等刘瑾一到,皇帝很高兴地说:“老刘,你干得好!其实,你早就该告诉我了。这样已经很好,马上动起工来,若有不妥之处,一面造,一面改。”

    刘瑾还摸不着头脑,钱宁急忙补充说明;刘瑾才知道钱宁已先把这张图献了上去。只是他的话很得体,反而更显出刘瑾的忠心,因而因嗔作喜,索性再提拔提拔钱宁。

    “回万岁爷的话,起造工程的钱粮,奴才已经知会户部,照数拨存,一切材料,亦自有御用监会同工部料理,不烦睿虑。至于督工的人,奴才想,就派钱宁好了。”

    “你行吗?小宁儿!”皇帝有些迟疑。

    “奴才奏保钱宁,另有用意。”刘瑾说道“派钱宁督工,是为的他朝夕伺候万岁爷,工程上哪里不中意,他随时可以遵旨修改。”

    这样一解释,皇帝自是欣然照办,委派钱宁督工,建造“新宅”——这是皇帝自己想出来的一个说法。

    原图是一个安南人名叫阮德所画。阮德在中国已历四代,世世承应宫内大工,钱宁便重用他主持工程。可是建筑图样却有了很大的修正。原来当时刘瑾与阮德筹划时,钱宁连参末议的资格亦不具备,一朝权在手,为了自炫才能,当然要修改图样,希望更能迎合皇帝的所好。

    “老阮,”钱宁向阮德说:“皇上不喜欢住在大内,原因很多,第一,大内的宫殿,死气沉沉;第二,宫内有老太后、皇后,还有许多前朝的妃嫔,规矩又严,皇帝有礼法拘束,处处不得自由;第三,民间女子,或者哪家的眷属,不能进宫。如今建造‘新宅’,一定要顾到皇上不喜住大内的三个原因。”

    “嗯!嗯!”阮德沉吟着答说:“我知道了,新宅第一,要新奇;第二,要隐秘;第三,还要方便。”

    “对!对!一点不错。老阮,你就照这三点再去动脑筋,修改图样。”钱宁叉说:“既要隐秘,又要方便,好像有点矛盾,恐怕不容易做到。如果做不到,宁可要隐秘,方便不方便再说。”

    “我去想法子,大概做得到。”

    过了有十来天,阮德将钱宁请到他家,只见后厅一张大方桌,桌上摆着一圈用硬纸折熨而成的房屋样子,门窗隔间,无不具备,只是具体而微。

    “你仔细看看,其中有何奥妙?”

    钱宁初看,一无妙处,围着一座大殿,左右两列曲尺形的平方,平淡无奇,定睛细看,发觉结构奇特,穿门入户,有着意想不到的境界。看似无路,一折却又别有天地,再用手去推动,千门万户,上处右通,想来隋炀帝的迷楼亦不过如此。

    “原来这就是隐秘!”钱宁恍然大悟“这就是方便。地在宫外,来去不受限制,是方便,重门叠户,谁也不知道皇上住在哪里,是隐秘。”

    “就是这话!”阮德说道“不过方便,不仅止于外来方便,到了里头也方便,因为有许多捷径,一时也说不尽,且先请示了皇上再说。”

    “慢慢!等我先弄明白。”

    钱宁这天在阮德家从下午开始,便琢磨这一圈模型,将出入道路,隐秘机关,以及哪栋房屋可做哪种用处,搞得清清楚楚,想得明明白白,方始罢手。

    “这座样子,怎么送进宫去?”

    “拆卸装箱。”

    “好!你动手!”钱宁说道:“下午我再通知你;你别走开,只在家候着。”

    这是立秋刚过的七月里,白昼还长得很,阮德等得黄昏将近,未接通知,料想这一天是无事了,正待冲个凉吃晚饭时,只听门口人声嘈杂,随即有个小厮,慌慌张张来报:“老爷、老爷,不好了,万岁爷要来!”

    万岁爷要来,有何不好?阮德喝一声:“胡说!”

    “真的,是钱公公来通知的。”

    阮德不暇跟他答话,匆匆出厅。果然,正有七八个小太监,不问青红皂白,将他家厅上的陈设,胡乱堆弃在屋角,拿扇屏风一这;将随身携来御用的法物,以及黄绘绣龙的桌围,椅披。帷帐等等铺陈起来。其中有个姓吴的太监是头脑,跟阮德相识,迎上来急急说道:“老阮,万岁爷在路上了!你什么也不必预备,只关照府上大小回避,厨房里多派下手接应,你自己快去换衣服!”

    “是、是!多承关照。”

    阮德如言照办,刚换好衣服,皇帝已经骑马到门——为的是出宫微行,服饰不能不换,着一件大红丝图花的箭衣,下穿青袖散脚裤,裤脚塞在羊皮短靴中,形似灯笼,是时下纨绔子弟最风流的打扮。

    “臣阮德接驾!”

    “起来、起来!”皇帝拿皮马鞭,轻轻在阮德肩上敲了两下“我来看你的样子。”

    这一下阮德才想起,误了一件大事,张口结舌,无以为答,幸好钱宁了解“四万岁爷的话,样子做得很精细,怕损坏,是装在箱子里的。”他说“请万岁爷先吃酒,叫阮德赶紧预备,不必多少工夫就可以抬上来看。”

    “是、是!不须多少工夫。”

    皇帝不答,甩着马鞭,直往里走,阮家厅上正中已设下一张细藤靠榻,皇帝往床上一坐,随即打扇的打扇,送手巾的送手巾。擦净头面手臂的汗,有个太监双手捧上一只极大的水晶碗,碗中是紫滟滟的葡萄汁,浮着晶莹发光的碎冰块,皇帝单手接碗就口,只听连续不断的“咕咕嘟、咕咕嘟”的声音,一口气喝干了,一面抹嘴喘气,一面说道:“好痛快!”

    “是先吃酒,还是先吃点心?”

    “要酒。”皇帝吩咐“也要凉点心。”

    凉菜凉点心早就预备好了的,用食桌抬上来就是,吃过一碗八宝凉粉,一碟冰镇地力糕,然后喝酒。

    这时阮德已将“新宅”的样子,装置妥当,钱宁指挥着,用八个人抬上一张极大的方桌,就放在御榻前面开始讲解。

    果然如所预期的,对那两翼回环钩连的平房,皇帝在了解其中的奥妙之后,就像一个聪明的孩子玩七巧板那样,简直着迷了。

    然而皇帝还是只知道隐秘曲折十分好玩,犹未想到另有妙用,钱宁自然要指出来“万岁爷,”他略略放低了声音说:“藏个人在里头,十天半个月没有人知道,哪怕找到了地方,不识其中的门道,近在咫尺亦寻不着。”说着,指点样子上一处转角的房屋,轻轻推了两下,房屋的形状,马上就改变了。

    “妙,妙!”皇帝心头狂喜,他领略到了其中的奥妙,只要“新宅”建成,看中哪个绝色女子,就可以藏在这里,不必顾虑有何干扰,那是多安逸的一件事。

    “这种造法,还有一样好处,看时会启闭那些门户,迎风避雨,冬暖夏凉,最舒服不过。”

    “你真有孝心,”皇帝老气横秋地说:“我要有你这样一个儿子就好了。”

    钱宁急忙跪倒,在皇帝脚下连连碰头“天高地厚之恩,奴才不知道怎么报答?”他说“万岁爷就当奴才是个不肖之子,生来就是该为万岁爷效犬马之劳的。”

    “这样也好!小宁儿,你就算我的干儿子好了。从今天起,你就姓国姓!”

    国姓是朱,钱宁成了朱宁,这一下真如俗语所说的“一跤摔在云堆里”虽受惊吓,却是飘飘欲仙了。

    “是!”也不知哪里来的一副急泪,朱宁竟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咦!你这是干什么?”

    “不相干!”朱宁擦擦眼泪答道:“儿子是感激涕零之故。”

    “也罢,索性今天就办了这件事,取纸笔来!”

    朱宁答应着,亲自捧上一张上置朱笔黄笺的矮几,皇帝提笔写道:“收钱宁为朕之义子。着自即日起名朱宁。”

    御札送到刘瑾那里,他大为诧异,也不免酸酸地觉得心中不大受用。但他不敢形诸表面,反而拱拱手说:“从今天起,你就是‘干殿下’了,可喜可贺!”

    “刘公公莫这么说,不管怎么样,我只记着你老的提携之恩。”

    “你能记得这一点,就是你的造化!来啊,”刘瑾大声吩咐“根据御笔,办公事知会内阁。”刘瑾又说一句:“再办公事给户部,自即日起按皇子的待遇,致送月例。”

    “多谢刘公公。”朱宁的口气,立刻就改过了“彼此同喜!以后,还要格外的多亲近。”

    “也不必多亲近,你只记得你自己能吃几碗饭就是了!”

    这是个警告。朱宁暗暗惊心,可也起了戒心,立刻又变了态度,跪下来指天罚咒:“小宁儿不敢有一刻忘记刘公公的大思,倘或有丝毫忘恩负义,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何必,何必!”刘瑾笑容满面地扶起他来“我知道你是有良心的!只要好好干,有你的好日子过。”

    稳住了刘瑾,抓紧了皇帝,朱宁就不须有何忌惮了。“干殿下”的身分要摆出来唬人,不但穿的是近乎皇子的服饰,而且别出心裁地自封一个头衔,叫做“皇庶子”公然印在名刺上,到处拜客炫耀,成了京城里最恒赫也最特别的一个人物。

    户部的钱、工部的料、中军都督府征发来的军夫,要多少有多少,工程日以继夜地赶,进展神速;从正德二年八月开工,到第三年春天,已颇具规模了。

    皇帝最讨厌什么“德”啊、“仁”啊这些冠冕堂皇的字样,所以新宅的建筑,题名不劳翰林院去引经据典,拟好几个典雅庄重的名字,听候御裁,直截了当地自己动手,正殿叫做“太素殿”;殿前的大池,叫做“天鹅池”;两翼钩连的密室,叫做“虎房”——皇帝不喜自比为龙,觉得壮威似虎,才够味道。

    皇帝每隔两三天就得到“虎城”中亲自去饲喂两头来自贵州深山的白额虎,有时整只活羊扔下去,看两虎争食,翻扑抱滚,引为至乐、各地的镇守太监,都知道皇帝喜观猛兽,而且正在起造新宅,不断有各种珍禽异兽进贡。广西的镇守太监杨景,献到京的竟是一头金钱豹。

    “豹子!”皇帝高兴地说:“我还没有见过。走,看看去!”

    “是!”朱宁答应着,立即命人通知,将豹子放入虎城,同时准备大量牛肉,以便皇帝亲自喂食。

    到了虎城,由铁丝网向下望去,皇帝立刻为豹身上的花纹迷住了“好漂亮!”他说:“好身段!”

    豹身细长,看上去比老虎来得苗条,所以皇帝赞它“好身段”朱宁察言观色,知道皇帝爱豹之心胜于爱虎,便替豹子说好话了。

    “万岁爷看,豹子来得文静,虎豹同笼,一比就显高下。豹子是大英雄的气度,沉着得很。”

    “吃饱了自然沉着了!”

    “四万岁爷的话。”有个也很得宠的小太监名叫喜儿,在旁边插嘴“豹子还没有喂过。”

    “为什么不喂?”

    “是撒娇!”朱宁故意这样说“非万岁爷亲手喂它,不肯吃!”

    “好吧!”皇帝欣然说道“我来喂。”于是抬上一大木盆的牛肉,另外有把钢叉,皇帝亲手叉一块四五斤重的牛肉,从铁丝网的活门,向下一摔!牛肉到地,左右暴喝一声彩,因为皇帝的手法极准,那块牛肉恰好摔在豹子口边奇怪!到口的肉竟会不顾,豹子看了一下,前腿一撑,掉身而去。便宜了老虎,窜过来叼了就跑。

    “怎么回事?”皇帝问。

    “是水土不服,还是不识抬举?”朱宁答说:“等奴才来问问看。”

    押运豹子进京的广西解差,职位卑下,不得接近御前,只在虎城外而待命,听得传唤,疾趋而来,动问究竟。

    “豹子是不是病了?”朱宁问道:“是你照料得不好。”

    “不会吧!今天还好好的。”解差答说:“是进给皇上的,小人怎敢怠慢?一路像伺候祖宗似的照料了来的。”

    “那么,喂它肉怎么不吃?”

    “不吃?”解差想了一下问道:“是怎么个喂法?”

    “喂畜牲吃东西,莫非还有讲究?自然是扔在地上。”

    “那就怪不得了!豹子好洁,东西扔在地上,沾了尘土,它就不吃了!”

    “原来如此!你不早说。”朱宁问道:“要怎么个喂法?”

    “法子很多,反正东西不弄脏,它就会吃。”

    朱宁想了一会,明白了其中的道理,也想到了好些饲喂的方法。兴冲冲地复回虎城,向皇帝奏明缘故。

    “这好!豹子的品格比老虎高。”皇帝说道“拿钩子来,把肉临空悬着,看它怎么吃?”

    于是朱宁亲自指挥,相度好广高低,将挂着牛肉的钩子悬在铁丝网上,离地约有两支多高。

    豹了果然沉着非凡,等肉悬好了,方始慢慢起身,仰头望了一会,慢步绕个圈子,然后,突然不意地往上一跃,一口咬住牛肉,只听“叭哒”一声,连着钩子的绳索断了,牛肉掉落地上。豹子又不吃了,因为脏了。

    可是豹子的食欲,却为牛肉所诱发了。望着铁丝笼上只是闷声低吼,然后往上一纵,身子直窜了起来。落地又窜,窜了又落地,吼声亦渐狞厉,同笼的老虎蹲在一角。只是发愣。

    皇帝目个转睛地望了一会,一伸手说:“拿牛肉来!”

    朱宁知道他要亲自喂食,也猜到他是如何喂法,便亲自动手,将牛肉割成拳头大,用个银茶盘盛着,捧到皇帝面的。

    “来吧,花豹子!”皇帝手拈一块牛肉,向笼中扬一扬,等豹子往上窜时,他的手往外一甩,抛下牛肉。豹子接个正着,三两下咀嚼,舌头一卷,牛肉下肚,又往上窜了。

    就这样,人抛豹接,每一下都是恰到好处,一连抛了七八块,块块不落空。老虎在旁看得嘴馋,也上来争夺,无奈窜得既没有豹子来得高,又没有空中截食的本事,一而再,再而三地徒劳无功,迁怒到豹子,一下扑了上去,翻滚吼咬,缠斗在一起,难分高下。

    “不行!”皇帝心疼豹子,有些着急“要两败俱伤了!”

    驯兽的小太监也慌了手脚,不住用老虎听惯了的口令吆喝,却是一无用处。最后,还是朱宁想了个计较“万岁爷,拿牛肉引老虎。”他说“肉要砸在虎头上。”

    “皇帝也省悟了,取一块牛肉,看准了正砸在老虎鼻子上。那只老虎没出息,看了肉忘了仇敌,舍却豹子,一口叼住牛肉,避到一边,慢慢享受去了。

    “万岁爷赛似伏虎罗汉!”

    “老虎算得了什么!枉称‘山君’,简直像一条狗!豹子好,品格比老虎高得多。”皇帝吩咐“造一个大铁笼,下面安上轮子,笼子里要置食槽。”

    朱宁心知皇帝移爱了!老虎失宠,豹子当令。当即找人来画了图样,亲自到御用监所属的治坊,亲自督工,造好一只极其坚固的铁笼,铁栅打磨光亮,配上黄铜的食槽,十分漂亮。下面安上包皮的木轮,灵活轻巧,推动时声音极低,皇帝深为满意,越发觉得朱宁才具非凡,堪当重任。

    “小宁儿,我想到一个好名字。”皇帝灵机一动“新宅那两排密室,就叫‘豹房’好了!”

    “这名字太好了!”朱宁拍着手笑“新奇有趣,万岁爷真是聪明天纵。叫奴才打心眼儿佩服。”

    从此尚未落成的“新宅”有了个正式名称,就是“豹房”皇帝天天催促,恨不得即时就能完工。但土木之事性急不得,就算日以继夜,勉强赶好,如果泥不干、土不燥,要不了两三个月,墙上就有裂痕出现,甚至灰堆整块往下掉,砸在皇帝脑袋上,那还得了。

    因此,皇帝催朱宁,朱宁催实际主工的阮德,而阮德唯有敷衍之一法。有一天朱宁可真忍不住了,因为皇帝已下了最后限期,半个月之内,必须全部竣工,如果阮德再这样拖延,将会遭遇不测之祸。

    “皇上已经交代了,半个月之内房子还不能好,提头去见!老阮,你看是提你的头,还是提我的头?”

    “自然是提我的头。老实奉告,我宁愿割脑袋,也不能马马虎虎完工。为什么呢?”阮德激动地说“不能如限完工,只死我一个人,倘或勉强遵旨,说不定就会搞成满门抄斩,连你老也脱不了干系。”接着,他细说其中的道理,特别指出,倘或出危险惊了驾,那罪名担负不起。

    “唉!”朱宁跳脚“你这话怎么不早说?”

    “那是我不对,不过这时候再不说,就更不对了,”阮德又说“本来期限也差不多。只为春雨连绵,耽误了工程,是想不到的事。”

    朱宁无奈,只有另外设法。一个人静静地盘算了一会,只有一个法子,可以躲得了半月严限的那一道难关。

    盘算已定,密密布置,同时故意不大理会皇帝——本来,朱宁几乎是没有一天不在挖空心思,为好奇心特重的皇帝设计新鲜有趣的玩法。现在有五六天没有新花样,皇帝就有些觉得无聊了。这天下午,踢完球,喂了豹子,又驰了一回马,来至宝和店吃了几杯闷酒,总觉得无趣。便即喊道:一小宁儿!”

    “喳!”朱宁应声趋前,已将皇帝的心思猜到了一半了。

    “好没劲!”皇帝说“只觉得日子好长。”

    “是!”朱宁只答应一声。

    “你怎么不说话!莫非不懂我的意思?”

    “奴才懂!”朱宁慢吞吞地说“奴才有个替万岁爷解闷的法子,包管龙心大悦。不过,奴才不敢说。”

    “为什么?”皇帝使劲推他的肩“说!说!你先说什么法子?”

    “新来一个番僧,是金刚不坏之身,一夜能对付十来个妇人,整得她们死去活来,上床叫到下床——”

    “好啊!”皇帝不等他话完,便下了御榻“在哪里?宣他来!”

    朱宁跪下来抱住皇帝的腿说:“奴才不敢说,就是为此。这个香僧脾气很怪,奴才劝他几次,他不肯进京,又说:哪怕圣上相召,亦不敢奉旨。”

    “那又是为了什么?”

    “他说,他师父嘱咐过他:哪位贵人都可见;就是不能见皇上。因为皇上的命大,他会被克刂而死。”

    “这么一说,我看他演秘戏不就等于要了他的命了吗?”

    “原是这话,不过,万岁爷看他不要紧,他不能面圣。所以,万岁爷要看,还得亲劳圣驾,而且只能偷偷儿的看。”朱宁又放低了声音谄笑道:“这玩意,还只有偷偷儿看才过瘾。”

    皇帝蓦地里记起小时候偷看宫女洗澡的往事,心痒痒地说:“对!要偷看才有味。走!”

    “路远得很呢!在京东苏州。”朱宁又迟疑着说“万岁爷,奴才看算了吧!”

    “什么!”皇帝大声问说。

    “万岁爷私下出京,虽然不要紧,奴才斗胆保驾。不过,外面知道了不大好。”

    “不大好?什么不大好?”

    “会上奏疏,噜哩噜嗦说些不中听的话,惹万岁爷生气。”

    “那怕什么!我连奏疏都不看,听不见他们噜嗦,还生什么气?”

    “那还有一件,万岁爷要依了,奴才方敢保驾到苏州去。”

    “你说。”

    “万岁爷要乔妆改扮,另外取个名字。这样,才能遮人耳目,神不知、鬼不觉地,痛痛快快玩一玩。”

    “好!我不穿黄衣服,衣服上花样不用龙就是。至于名字,”皇帝想了想说“就叫朱寿好了!”

    “万寿无疆!好名字。”朱宁说道:“出了宫,奴才就管万岁爷叫寿大爷。”

    “随你叫!”皇帝问道“什么时候走?最好今晚就动身。”

    “那赶不到了,只好在通州歇驾。”

    “可以。”

    “既然如此,奴才得去安排一下。万岁爷且先吃酒,回头奴才来迎驾。”

    于是朱宁匆匆赶到刘瑾那里,告知缘由,同时要求支援,如果皇帝在苏州要人、要钱、要一切意想不到的东西,希望刘瑾一接到信,立即照办。

    “你的胆子倒真不小!”刘瑾的两眼瞪得好大“万一出了差错怎么得了?”

    “万一出了差错,小宁儿保公公——”朱宁耸耸肩没有再说下去,而意思是很明显的,万一出了差错,危及乘舆,好比像英宗蒙尘,甚至遇险,只剩“弓剑归来”时,他愿保刘瑾作天子。

    这是何等悖逆的话!刘瑾当然要有表示,喝一声:“胡说八道!”可是脸色就像黄梅天气那样,看着阴霾密布,倏忽之间,云层里就透出金色光芒来了。

    朱宁原是一句戏言,见此光景,心中一惊,暗暗警惕,一时间竟忘了说话了。

    刘瑾只当他受了呵斥,不敢作声;少不得略假词色“要人、要钱、要东西,算不了什么!”他说“倘或出点什么乱子,可小心我剥你的皮。”

    “不会、不会、决不会!”朱宁陪个笑,退后两步,一溜烟走了。

    到得玄武门外,奉召上来护驾的锦衣卫官兵,东厂番役,以及五千营的骑兵,总计五百多人,都已到齐,此外是各类执事太监,亦将近上百都在待命。一见朱宁赶到,纷纷前来请示。朱宁虽未带过兵,仗着聪明,部署居然暗合兵法,先派一个得力的助手,率领东厂番役往通州去打前站,又指定五千营的骑兵,一半殿后、一半来回巡逻,以备接应。留下锦衣卫专门护驾前行。这样分派妥贴,方始到宝和店奏请启驾。

    “今天只能到通州?”皇帝问。

    “是!今天晚上驻驾张家湾。”

    “有什么好玩的?”

    “有!有!”朱宁诡秘地笑着“奴才先卖一个关子。”

    其实朱宁还不知道有什么新鲜把戏可以为皇帝消遣长夜。所谓“卖个关于”其实是虚晃一枪,他心里在想,张家湾是运河的终点,漕粮存储之地,南来北往的大码头,无奇不有,到那里再为皇帝找“好玩”的花样,也还不迟。

    打前站的太监名叫李和,受命于仓卒之际,要在短短的两三个时辰之内,准备“行宫”与御膳,以及六七百人的食宿等事宜,可不是一件好应付的差使。不过,李和胸有成竹,并不慌张。

    催驾到了张家湾,直奔仓场侍郎衙门——专管京仓的户部侍郎,名为仓场侍郎,长驻张家湾。

    这是个有名的肥缺,李和早就打好了主意,就要着落在这个官儿身上,承办这趟棘手的差使。

    “赶快通报张侍郎,接旨!”

    门上一听“接旨”二字,不敢怠慢,转身往签押房直奔。仓场侍郎张一义得报,不免诧异。“怎会有圣旨下给我?”他说“向来有上谕都是户部转来的。”

    “不会错误!领头的太监,还带着好些‘白靴校尉’。”

    一听有东厂的“白靴校尉”张一义魂飞天外,说一声:“我命休矣!罢!罢!摆起香案来!”

    香案在大堂摆好了,张一义却久不露面,原来他以为贪污事泄,白靴校尉是奉旨来逮捕的,所以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还在与妻儿诀别。越说越伤心,亦越舍不得分离,这一下,在大堂上的李和可等得不耐烦了。

    “怎么回事?”他大声问道:“快出来啊!误了皇差,他那顶纱帽还要不要?”

    门上一听这话,又惊又喜,急急奔到上房;也顾不得男仆不准进入主妇卧室的规矩,掀开门帘便喊:“老爷、老爷,不是来抓人!是要办皇差。”

    “办皇差?”

    “是的!办皇差。那位李公公发话了,误了皇差要丢纱帽,请老爷马上出去吧!”

    “好!好!”张一义抹一抹涕泪,撩起红袍下摆,三脚两步,奔向大厅。

    “我叫李和,奉旨来打前站。张大人,请你听清楚了。”李和放慢了声音说:“皇上已经出京,今晚上驻驾通州,你赶快预备。随行护驾的,大概有七百个人,四百匹马,扰你一宿两餐,明天早饭以后就走。”

    “这、这,不太局促了吗?”张一义结结巴巴地说“而且事先毫无消息,以万乘之尊,怎么就随随便便出京了呢?”

    “那可不知道。”李和冷冷地答说“好在皇上天黑以前就会到,你当面问皇上好了。”

    一听话风不妙,张一义赶紧陪个笑脸“李公公,不是我好管闲事。”他说“实在是有点措手不及,倘有不周之处,务必请李公公在皇上面前,奏明苦衷,多多包涵。”

    “这还像句话。时候不早了,你赶快预备去吧!我就在这里坐等。”

    “是!”张一义颇有茫然之感,定一定神问道:“请教李公公,该怎么预备?”

    “我哪知道怎么预备?反正只要皇上不发脾气,护驾的人不闹事,你的差使就算通过了。”

    话外有话,李和是在警告,皇帝会发脾气,随从会闹事。张一义忽然心思灵活了“来,来!”他挽着李和的手说“请后堂待茶。”

    一面说,一面向贴身听差,揸开五指,悄悄伸一伸手。到得后堂,刚刚落座,那听差便用一个朱红漆盘,托着十锭出炉未曾用过,精光闪亮,还系着红绿丝线的大元宝,走到主人身边待命。

    “李公公,小意思。”张一义亲自将一盘元宝放在李和面前“请大家买杯酒喝。”

    李和见钱眼开,随即笑嘻嘻地说:“不必客气,不必客气。张大人,自己人,有话好说。”

    “是,是!原要请教。”张一义说“皇差我还没有办过,时间又这么局促,一切要请李公公指点。”

    “好办!好办!”李和想了一下,说道:“第一,多办食料。张家湾是大码头,南边来的珍味很多,尽量预备。”

    “是!再请教第二。”

    “第二,你空的仓房总有吧?”

    “有,有!多得很。”

    “挑干净的打扫出来,士兵住的地方就有了!”

    “是,是!高明之至。”张一义很高兴地说“米仓又干净、又高爽,住着很舒眼。”

    “皇上歇驾的地方更要舒服。张大人,这里房子最好、最大的是哪一家?”

    “张家湾的首富姓吴,新盖的大宅,共有七进之多,不过——”

    “怎么?难道姓吴的不肯借?他真是吃了豹子胆了!”李和说道:“张大人,我索性帮你个忙,派二十名白靴校尉给你,你带着他们到吴家,不必说什么借的,关照吴家把前面五进挪出来!”

    张一义心想“为政不得罪巨室”不过事到如今,也说不得了。当时道了谢,请李和派出人来,亲自带着,到吴家说明缘由,毫不费事地占了人家五进房子。同时派出大批得力部下,分头办事,又关照司库要钱、要米,尽量支给。人多钱多,容易办事,太阳下山之时,诸事皆已粗备,可以准备接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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