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社会当作一种长大或者成熟的标志,畸型的观念里出入社会就要去坐茶馆,或者说融入茶馆。茶很好却很便宜,一块钱一杯,可以坐半天,即使坐一整天的茶馆一般也只花二块钱而已。老家有好几条长长的街从街头到街尾一家接一家全是茶馆,茶馆虽多喝茶的人也是绝不会乱坐的,自会走到自己相熟的地方。他们每天早晨大概在十点左右从家里晃荡着出门,象上班一样走到熟识的茶馆,不用招呼老板自会把茶泡上,慢慢从小城各个角落里会涌出他们的朋友或者仇人相继坐在自己的茶桌上,他们的一天就这么开始了,也许平淡也许惊险也许不凡也许混乱。
茶馆在小城人的生活里扮演了一种复杂的角色,人们在茶馆里交流或雅或俗的理论,在茶馆里评论着世事的变迁,在茶馆里演绎着情与仇的交替,在茶馆里进行着光明或者阴暗的金钱关系,甚至在茶馆里学习着某种角度做人的道理。这样一种复杂或者简单的生活方式都在茶水的浓淡变化里慢慢流转积淀,没有人能扭转,茶馆象是一条缓慢前行的河流,河面上无风无浪,也无甚太多季节的变化,河流的底层却是风起云涌,甚至带着一些血腥的杀戮。
无法清晰地判断这样一种生活方式的对错,社会原因和整体人的素质或者社会环境各方面的原因加在一起得出了这种无奈的生活方式,那种说不出来的难受就象沾在鞋底上的香口胶,让人腻味却又无从摆脱。在我离开了老家这些年以后,当我站在另一种角度来看老家的这一切的时候,有种奇怪的想象,也许老家就象一个浑浊混乱而无法清爽的泥淖,当从里面摔打出来以后,再经历的一些不管是浑浊还是清晰自会看得很清楚了。
老家随想[三]
川西的小城总是贫瘠,不管是土地还是人群。有时它给人的感觉很象瘦竹一类的东西,清瘦里带点孤傲,却又是那般枝细叶黄,营养不良的样子,有几分楚楚可怜的劲儿。
川西大多数小城的水果也不例外。在老家的十几年里,对水果的印象是那么单薄单一。
老家数得出来的好水果极少。甘庶算不算水果这我好象不太清楚,但是老家的甘庶却是非常好的,是专门用来熬庶糖的那种甘庶,皮色青绿,枝节稀疏,糖分充足,甜得封喉,很硬。我记得冬天的时候吃了甘庶不洗手,一会儿手指就会被糖分粘得分不开。这种甘庶也非常便宜,冬天时只卖两毛钱一斤,家家户户都可以一捆一捆地买回家。老家的男孩子有种非常流行的游戏,划甘庶。七八个男孩子,分成两组,站在高处,磨得飞快的甘庶刀在甘庶的梢上极为优美飞速的划个圈儿,手起刀落,手艺好的可以在眨眼间把甘庶从梢划到根,赢得大家一片赞叹声。手艺差的,只能从梢划到一二节就不行了。因为甘庶很便宜,所以这样的游戏即使玩上大半天,不过才一捆甘庶的价钱。小孩子在一边当啦啦队,又可以吃免费划开的甘庶,大家都兴高采烈。
在重庆几年,我没能吃到如此优良的甘庶了。重庆的甘庶都是从外地运来的,一种红皮果庶,枝节非常密集,这让人很讨厌,吃不了几口就要撕皮儿。吃过了老家那种熬糖甘庶以后,再吃这果庶,跟喝白开水差不多。而且很贵,一根甘庶抵得上老家一捆甘庶的价钱。过年回老家狠狠过了一把瘾,那个老人家的甘庶被我全买了,他很高兴,主动提出来帮我扛回家。上楼的时候,他的脚步很重,我的眼前充满着一双皲裂粗糙的脚后跟,踏实地走过每一级楼梯。
樱桃是很平常的水果,似乎每个城市都有。只是樱桃的季节非常短,每年初夏时有那么几天街上到处都有卖樱桃的,转眼再想买也买不着了。以前妈妈告诉过我有一句谚语,三月樱桃红不久。这话我是长大以后才明白的,很简单的谚语里还包含着青春易逝的悲凉和感叹。老家的樱桃也并无过多特别之处,也许多是从乡下挑来卖的,特别新鲜,又红又大,红玛瑙一样诱人,仿佛皮儿都是透明的,看得见里面鲜嫩的果肉。初夏季节,农人手上挽着一筐樱桃,上面盖着鲜绿的树叶,水淋淋清悠悠的,煞是迷人。
有一年夏天,妈妈买了很好的樱桃,我从井里打来透凉的水淘洗。清亮的樱桃静静地躺在水里,象温润的美玉,每一颗都是那么晶莹玉润。初夏的阳光里,坐在窗边一边看书一边吃樱桃,无疑是非常美好的,以至于不小心把整整一小盆樱桃全吃了,牙酸了好久,直到第二天牙刷都不敢碰牙齿。
老家贫瘠的土地上似乎不太适合一些娇贵的水果生长,我在老家的十几年里没有吃到过类似于红富士或者砀山梨这些我后来觉得很平常的水果,更不用说什么菠萝蜜火龙果芒果这些了。苹果很小,还多是歪嘴满身疤癞,味道也是酸涩,难以入口。削皮后不到一分钟果肉就黑了,让人很难产生食欲。香蕉长得和芭蕉差不多,也许本来就是芭蕉,皮儿厚,个儿小,果肉淡而无味。西瓜长得象南瓜,不甜,样子也很难看。桃是毛桃,青涩。李子很酸。梨也多是傻大的个儿,味淡,核大,果肉很粗。老家只有一种川话叫做高梨或者膏梨的梨,果肉非常细腻化渣,皮色象泥土,核儿也小,很甜,但是产量极小,一年难得买到一次,买到一次的话好多年都会记得。这种梨我没轮上吃几次,家里买到这种梨也多是给老人吃,有点进贡的意思,小孩子轮不上的。
老家产量丰富而又可以被普通人接受的水果,多是一些地瓜、桔子这样的。地瓜我不知道其它地方把它叫什么,而且也不知道它可不可以算作水果。我记得我奶奶告诉我说以前的人没吃的时候,把地瓜当饭的,吃得人几个月没有胃口这都算轻的。沙土地瓜,是长在沙土里的吧,皮儿很好剥,轻轻一撕就干净了,也很化渣,据说还有些药效吧我不清楚。我只记得它非常便宜,五毛钱可以买一筐,吃不了还可以晒干再吃。那时家里真穷,姐姐考上了大学妈妈非常高兴,用一种少有的大气和温柔问姐姐,想吃点什么妈妈去买。姐姐说,买地瓜吧。妈妈又心酸又是难过,一口气买了一大桶,全是沙土地瓜。
初一时班上有个女同学,老是有人给她爸送东西,现在看来根本不值仨瓜俩枣,每次就送一两筐桔子,叫大红袍的一种桔子。她那时可神气了,动不动从书包里翻出个桔子来吃,大家不看她,自个儿私下里也有点洇口水。每年冬天她的嘴上总是一溜的水泡,给桔子冲的,桔子吃多了上火。老家也产桔子,不过不是大红袍,没有名字。个儿很小,皮色金黄,一瓣瓣果肉包得很紧,看起来很结实的样子,很酸。不过小孩子也爱吃,再酸都不怕。长大以后我不吃桔子了,即使它非常甜。
现在老家也有品种优良的各种水果卖,感觉老家不象从前那般物质奇缺了。也许人长大以后没小时候那么嘴馋了,再好的东西买了来也只是浅尝则止,很难再有儿时对一个桔子或者一段甘庶的那种热情了。
我以为我会在离开老家的日子里慢慢淡忘它,因为它贫瘠,因为它破败,因为它落后。走过山山水水,慢慢才知道并不曾真正地忘记它,只是它被城市的高楼大厦挡住了,无需更多的触动也会时不时地跳出来让人牵挂它,想念它,甚至想念它的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