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口问了一句,说实在话,她还是第一次听父亲说起在工地干活的情景,看着两鬓有些发白的父亲,小玉的鼻子有些发酸了。
“年轻人气盛,一般受不了那些训斥的。他干了大约半年,就不干了。”父亲咳了一声“后来他凭借自己的小聪明,做了一段时间的小生意。好象也赚了些钱,但也仅仅够用。你也知道,这年月种庄稼也不少花钱的。肥料贵、农药更贵,可又不能不买。有时摊上年景不好,一年下来白忙活,也只能勉强混个吃饱肚子,这农民的日子真是越过越紧巴!”父亲又抽了一口烟。
“要是家里有个上学的孩子,更不得了了!”母亲说“我们能攻你上大学,确实是很不容易了。还好你现在读研究生,不用从家里要钱了。以前,每到年底,我和你爹就为你的生活费发愁。我们终于熬到头了。”
听着母亲的话语,小玉的眼睛湿润了
“那根生虽然读过几年的书,可在农村根本就没用。他还不是和其他没读过学的人一样得凭力气干活?”父亲接着原来的话题说下去“也许他以前出去在外打过工,心也野了,总觉得在家干活没用,安不下心来种地。结果小生意也没赚多钱,庄稼也没种好。”
“他媳妇不愿意了,总嫌他没用!”母亲边收拾东西边说“他们邻居说,他两口子为这没少吵架,最后根生一气之下就又出去打工了。”
“在外打工也不容易,对面你二大爷家的小三就是在外面打工时摔残废的。”父亲闷声说“当然也有挣到钱的,但不多。在外打工的小青年,也不少花钱。”
“听他邻居说,根生在外打工的那一年,他媳妇和他们临近的一个小青年勾搭上了”母亲随口说“后来听说,被打工回来的根生撞了个正着!”
“说人家那些事干啥,你们这些婆娘就知道东家长西家短的!”父亲很快打断母亲的话语,他认为在还没成家的女儿面前,这些事还是尽量少提的好。
“可是,根生就是从那时起染上赌博的,听说他把挣来的钱全都拿来赌博了!”母亲犟到“听说,他们两口子这一年来整天的打架”
“好啦,别说了,天也不早啦!小玉累了一天该早点休息了!”父亲嗑了嗑旱烟袋,起身回了他和母亲的房间。
“小玉,你早点睡吧!”母亲也走了。
外面,天很黑,透过窗户依稀可看到寒星闪烁,小玉躺在床上望着外面的天空久久无眠
5
根生晚上没有出去打牌,一来是因为没情绪,二来是因为这些天来几乎没人愿意借钱给他了。他早早的脱衣上了床,孩子早睡了,那可恶的婆娘还在看电视,自己也正好清净、清净,他这么想着闭眼躺在了床上
眼前莫名其妙的出现了小玉那亭亭玉立的身影,他吓了一跳,急忙睁开眼:屋里的灯依然亮着,婆娘依然在外屋看电视。原来是自己的幻觉,人家小玉现在是高高在上的白天鹅,咱这癞蛤蟆那配再去想她呀?根生禁不住在心里暗暗骂着自己。
可是,闭上眼睛马上就出现小玉的身影,根生禁不住叹了口气,任由自己的思绪飞扬
假如一切可以重来的话,根生想自己肯定不会选择退学,那么也就不会有如今的困境,也不会和小玉有着如此大的差距。虽然那时家里条件并不好,但是如果他愿意读书的话,作为家里唯一的男孩子,父母是不会勉强他的。怪只怪当时自己一时冲动,总以为外面的世界很精彩,殊不知外面的世界也很无奈。
出生牛犊不怕虎,总以为年轻是本钱,只要有力气可以通过拼打赢得天下。可谁又能料想到外出打工的生活是如此的艰辛呢?初入社会的那一年,根生和同伴跟着招工头到达天津以后,就被人骗走了身上所有的钱。原来那招工头在村里许诺的一切都是空的,什么到达天津以后报销所有路费、负责安排工作等等都是骗人的谎言招工头拿了他们的钱以后,排排屁股就走人了,而举目无亲的他们则被抛弃在了陌生的火车站。没有回家的路费,他们几个只能眼睁睁望着一列列火车呼啸而去,此时,根生真正体会到了什么是“叫天天不应,呼地地不灵”无奈之下,为了生存他们挨个饭馆去问,要不要帮忙的人手
在那段艰难的日子里,他们曾经捡过垃圾,睡过桥洞。当攒够了回家的路费时,他们曾为之欢庆了一翻。可当去车站买票时,根生望着自己落魄的模样,突然想起了小玉。假如小玉看到他这幅装扮,肯定要笑话他、看不起他的。虽然自己再来之前,只是轻描淡写的给小玉说要退学了,但根生依然从沉默不语的小玉眼里读出了失望;再说了这样回去,也对不起日夜操劳的父母。思前想后考虑了好久根生终究没有踏上开往家的列车,他决定留下来,等混出个人样来再风风光光的回家。
同伴之中,只有三娃和他一起留在了天津。凭借着手中仅有的那点钱,他们又开始了另一翻的打拼,他们洗过厕所、在建筑队里当过小工,城市里所有苦累的活,他们基本上都干过。最后在一个铁厂里暂时安下了身,也就是在铁厂里烧锅炉,终日面对的是那翻滚着热浪的红色铁水。不止一次的根生望着眼前的铁水冒出这样一个念头:假如一不小心掉进去的话,自己马上就会消失的无影无踪。
两年时间在苦难重重的日子里,显得极其的漫长。在休班的时候,尤其是在月明星稀的夜晚,根生总是抑制不住对家中亲人的深深思念,而更让他牵心的是小玉。他逐渐的发现,随着年龄的增长,自己对小玉的思念在逐日的增加在与家中的伙伴联系时,他曾悄悄的打听过小玉的情况,知道她在地区重点高中读书;他也通过同伴打听到了小玉的地址,可他始终没有勇气给小玉写信。他想,等春节回家时,自己就能见到小玉了,他一定要克服内心的羞怯当面告诉小玉
春节终于迈着不紧不慢的脚步再一次的来到了人们中间,当他和三娃怀揣着骨骨的腰包,穿着狠狠心才舍得买下来的西服和皮鞋,走在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乡间小道上时,望着路过的乡亲有些羡慕的眼神,涌上根生心头的是辛酸的喜悦与幸福:久违的家乡、久违的乡亲,我终于回来了!
回到家之后,过来问候的同伴及乡亲络绎不绝,在一片羡慕声中,根生禁不住沾沾自喜了,看来两年的辛苦并没有白费。一度根生曾希望,在来来往往穿梭的人流中出现小玉的身影,毕竟她早已放假回来了呀,可最终小玉让他失望了后来他听同伴说,小玉爱看书,假期在家基本上不出门。
春节过后的一个下午,根生和同伴在村里的供销社门口玩耍,没想到竟然遇到了前来买东西的小玉。远远的,他就看到了她,她长高了,头发也长了,有些单薄的身躯无一不透露着文静,她慢慢的走来,不紧不慢的步子是那么的从容。根生顿时看呆了,他觉得小玉正在向他走来,犹如无数次的梦里一般,含着笑慢慢的向他走来他禁不住伸出手想去迎接、去拥抱“大爷,我买酱油和醋!”清脆的声音突然响起,一下子惊醒了他的梦。根生用手使劲揉了揉眼,没错是小玉,是他日思梦想的小玉!可她正在笑着对柜台内的张大爷说话,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
当他想叫“小玉”时,秋生他们几个也刚好拉着他去打牌。守着这么多的人,根生把到口的话又硬生生的给咽了回去。只好眼睁睁的看着小玉提着瓶子走了,根生注意到在小玉离去时只是毫无表情的扫了他们几个一眼。
“小玉,从那时起,我就知道我们不再是同一个世界上的人!”这么想着根生从床上做起来,随手从桌上拿过一支烟点燃后狠狠的抽了一口。外屋传来婆娘吃吃的笑声,可能又看到好笑的地方了。突然,根生心里很烦,他跳下床趿拉着鞋走到外屋过去,一把关了电视。拖起婆娘走到里屋,狠狠的把她摁在床上
身下呜呜挣扎的婆娘,让根生心底有种莫名其妙的快感
6
关于根生的一切,小玉并不是漠不关心。当家人、邻居或同学偶尔说到根生时,小玉就会用心的去听,虽然她并不去打听什么,但根生的一些事情她还是很清楚的。
小玉曾记得十年前根生决定放弃学业的前夕,村里放露天电影。小玉和几个女伴坐在了一起,而根生和几个男生就在她们后面。虽然自从读了初中以后,彼此不再说话,可是在心里,小玉依然很怀念和根生在一起度过的那段小学时光。坐在根生的前面,听着他和同伴们的谈笑,小玉的心砰砰直跳,她期待着见到根生,可又害怕面对他。小玉一直坐立不安,尤其是她听到根生大声的对同伴说他决定去天津打工时,小玉差点转身对他说:“不要去!”可是出于羞涩和青春期女孩特有的矜持,小玉终究没有战胜自我,她把到口的话又吞了回去,同时涌上心头的是深深的失落
后来,小玉想,假如自己当时说出别放弃学业的话,也许根生就不会有现在的潦倒与窘迫了。可是,话又说回来,自己对他来说,又算的上什么呢?充其量不过是儿时的玩伴罢了。小玉这么想着,禁不住又笑了!
根生出去打工的那一年,小玉顺利的考上了地区重点中学。根生从天津回来的那年春节,小玉已是高中二年纪的学生。在市里重点高中读了两年书的小玉出落更加的文静,她也更加酷爱文学。七百多个互不通音信的日子里,儿时的记忆对于小玉来说越来越遥远,畅游在知识的海洋里,她几乎忘记了根生这个儿时的同伴。
当一身西装革履的根生出现小玉的眼前时,她几乎无法把他与小时的根生重叠在一起。虽然她早就听说根生赚了不少的钱回来了,但这与她又有什么关系呢?所以,当村里好多女孩也跑去看赚钱回来的根生时,小玉依然无动于衷的在家看书。尤其是当她在供销社的门口看到,根生和村里那几个流里流气的小青年一起吞云吐雾时,厌恶之情油然而生。漠然地从他们身边走过时,小玉在心里对自己说:小时满怀抱负的根生,长大了也不过如此。
再后来,听邻居说,根生在相亲时被人偷梁换柱了,第一次相亲的姑娘和与他订婚的姑娘不是一个人,当时根生一气之下就跑回来了。邻居还说,根生回来后哭了好久婚没订成,又出去打工了第二年,根生就从外面带回来个姑娘,说是另一个镇上的,在打工时认识的。姑娘怀孕了,根生没办法就把她带回了家,领了结婚证,办了几桌酒席就结婚了。又有了解内情的人说,那姑娘肚子里的孩子也未必是根生的,因为那姑娘原来是做见不得人的皮肉生意的
在一个比较封闭的村子里,根生的这些事被传的纷纷扬扬,小玉就算不去打听,也早就知道了。一度她曾为根生感到悲哀,不管怎么说他也是读过几年书的人呀,真真假假的流言蜚语他能受的了?可这种悲哀和担心也仅仅是在听到一些说词的时候才会出现,转眼小玉就忘记了,终日忙碌与高考的压力让她无暇顾及身外的一切。
当一纸通知书把小玉带到另一个城市时,故乡对于她来说越来越远,根生的一切也变的越来越模糊,慢慢地、慢慢地消失了
家家门口大红的对联映红了乡亲喜庆的脸,时而不时的鞭炮声声昭示着春节的来临,空气中弥漫的火药味使年味变的越来越浓
春节,又一个春节降临了。可小玉却没有丝毫过年的喜悦,因为放假在家的弟弟告诉她,过年以后弟弟班里将会有好多学生辍学。弟弟说,如今每年都是如此的,春节过后好多学生在家长的劝说下都会自动放弃学业跟着同村的人外出打工。村里能读到高中的人很少,十五、六岁的孩子初中毕业或不毕业就加入了打工的大军。读高中费用太高,一般家庭都承担不起。于是大多数家长认为与其上学花钱,倒不如让孩子外出挣钱也好盖房娶妻
是的,弟弟说的不错,如今和弟弟一般大的孩子读书的越来越少了,而和自己年龄相当的人大多数都成家生子了。男的在外辛苦挣钱,女的在家种地教子,辛辛苦苦一年下来也未必能存上几个钱。可是孩子的学费和生活费用却在日益增长,在惨淡经营的生活,大部分家庭选择了让孩子退学。于是,他们的儿女们又在重复着他们的路可对于这一切,小玉除了感伤之外,又能做些什么呢?
日子如流水般慢慢逝去,当小玉提着包再次走过村里供销社门口时,她看见根生正在牌桌前大声的吆喝着小学的校园依然很平静,颓废破落的院墙、锈迹斑斑的铁门依然落落寞的倒在墙上,它们没有沾染上丝毫的新年气氛;公路上,成群结队的少年背着大背包,兴冲冲的挤上一辆辆客车
小玉在路旁站了很久,望着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村庄,她的心里久久不能平静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