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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见小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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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春咋暖季节,在入梦和梦醒时分,脑海里总是清晰地浮现着北江边上古朴天然的小镇。那个我大学毕业参加工作的第一个地方,那个我开启人生之旅第一步的地方。

    是人到中年的惶恐和困惑吗?是在年轻气盛的青涩年华里遗落了我内心珍藏的宝贝之物吗?小镇,那个我一直憎恨着的小镇啊!缠绵地召唤着我,召唤着我!就像母亲呼唤着赌气离了家多年,远走天涯的闺女!我羞涩地,怀着内疚,踏上了回小镇之路,去看看那块我生活过五年,却别离了十七年之久的土地。

    我曾经憎恨小镇,非常讨厌它。因为我毕业的时候,被分配来这里,为什么我的同学可以分到离县城近些的镇,或者是单位补贴丰厚些的镇呢?而我,凭什么就分来这个最蔽塞偏远,待遇最差的江边小镇?年轻的我,多么愤恨过它!它不是我的故乡,凭什么我要在这里“浪费”了五年的灿烂青春!是的,我只能用“浪费”这个词来描述我当时在小镇的心情。我厌恶它,诅咒它。我尽了一切能够尽的努力,想早日远离它,永远地远离它,一旦走了再也不会回来看它的!我已经受够了!所以我在九四年夏天离开小镇之后,一直没有再回去过。

    车子朝北行驶,在恍惚的思绪里,我看见了一个天真的女孩,大学刚毕业,背着行旅包裹,怀着人生的绚丽憧憬,在仲夏里的一天,由国家统一分配工作来小镇报到。随着离县城距离越来越远,那个女孩脸上的神色就越来越凝重和失望了,还没有到达小镇,她就暗下决心,想办法早日离开这里!还没有到达小镇,她就憎恨它了!那个女孩就是二十二年前的我。作为一个女孩子,大学毕业捧上铁饭碗了,谈不上还有太多的人生规划,最多的规划就是能够嫁个好丈夫——我渴望着嫁个城里人,使我能够尽快地永远地离开这个地方!

    那是一九八九年,距离今天已经过去了二十二个春秋!二十二年弹指一挥间呵!那时的我刚踏上人生路,像面对着一张白纸,准备在这张白纸上书写人生二字。

    北江有两道堤坝,防汛主要是防第二道堤坝,因为第二堤坝决堤会冲毁县城,影响很多村镇。那么小镇为什么会建在第一堤坝的下面呢?如果洪水一旦冲开江堤,小镇将不堪一击。也许古远建小镇的时候,江水不大,不会威胁小镇的安全。近几十年,上游植被遭到破坏,江水才越来越大,只好在小镇之外,再建第二堤坝,来保护第二堤坝之外的城市和村庄。所以小镇成了不受保护的小区域,也成了时代发展遗忘的角落。

    小镇临江而立,对面是绵延的青山。江水碧绿,无风无浪。江堤的斜坡草地,总是有三五成群的黑色山羊,悠闲地吃青草。记不清年轻的我,有多少回坐在草地上,看着静止不动的北江,无休止地发呆。那个时候,我多半都在等恋爱中的人,或者什么都不想,因为想也没有用,上没有官场关系,下没有殷实家底,只得老老实实地呆在小镇,敷衍着那份每到月末就没钱买菜的工作。这一呆便是整整五年。

    我经常把自行车打横放在草地上,然后自己也躺下,仰头看湛蓝的天幕,看飘飞的流云,看倦了,就站起来扶起车子,叮叮铃铃地走在铺着小石子的泥沙路上,回单位宿舍去。二十二年前,小镇的外来人不多,女的更加稀罕,所以我成了小镇上的“人物”了。质朴的小镇居民,有如看待外国人一样看我这个来自他乡的小女子,客气地和我亲近着,用蹩脚的普通话跟我交谈。把“吃饭没有”说成“妻饭没”;把“是不是”说成“系不系”我曾经那么讨厌这个小镇,也厌烦这样不伦不类的鸟语,硬是不肯学,因为我知道我终将离开它的。五年里,我都在为一件事而奋斗着,就是想方设法尽快离开它。离开它,才有我所要的人生,一切美好的设想都在小镇之外。

    可是年轻的我,尚不知道世事无常,人生变幻。我总以为离开小镇我将安定地呆在城里,哪怕是城里有份不如意的工作,我也会好好地干到底的,到城市工作就是我这个乡下女孩一生最大的理想了

    在小镇的五年里,先是客观上形单影只的磨练:一个人感受春去冬来;一个人看日出月落;一个人煮饭吃饭;一个人笑一个人哭。后来,孤独就成了我的性格特征。在节假日里,我无数次从房间的前门走到后门,从后门再走到前门,就这样从早晨走到了黄昏。我敞开着房门,渴望有人进来,或者有人路过,看见有人我就高兴,不管是认识不认识的,我都会热情地和人家打招呼。可是当地人都兴高采烈地享受佳节的热闹去了,哪有人会留守单位呢?我只能看树上歌唱的鸟儿,热热闹闹地追逐嬉戏,从一棵树飞到另一棵树,挑选自己的伴侣。我羡慕鸟儿的翅膀,要是我有翅膀,我一定远远地,头也不回地飞走!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寂寞里消磨了我精力过剩的青春。我过早地品味了人生的孤独境界,学会了享受孤独,在孤独里沉淀能量,然后在孤独里爆发。

    人人都盼望节日放假休息,不用早起晚归,我却因为孤单而害怕节假日。偏偏小镇的节日特别多!除了传统的和国家规定的大小节日,还有水节,就是北江洪峰路过小镇而放假,一般在阳历七月中旬,没有固定的日期,哪一天放假,放多少天,(一般一周时间,)要取决于洪水;还有鬼节,在阴历七月初四。这两个节日在小镇之外我就没有听说过了。所有的节日里,我就成了单位大院里的留守者。记得有个闷热的夏日里,又是什么节日放假,那天我正在房间里踱着步子,突然听到楼下有自行车的响声,我喜出望外,有人来了!我探出头去一看,原来是个拾荒的老汉。他五十岁上下,身穿粗布短衣短裤,头戴脱了边线的草帽,脚踢着塑料拖鞋。他把破旧的单车停放好,一边吹口哨一边摇头晃脑,在楼梯的走廊里开始仔仔细细地整理那些收拾到的破烂东西。他把旧书旧报捆绑成一大卷,再用绳子串起矿泉水瓶子。那些破烂东西最多只值三五毛钱吧,可是这老汉如此心满意足。整理完了,他不吹口哨了,改为高唱凯歌,他响亮地唱起不知名字的歌儿,快乐的歌声在阳光下久久荡漾着。一阵风吹来,把他那顶烂草帽吹走了,露出了一毛不长的秃头。老汉一点不恼,追着风去把草帽抓回来,然后挂在车把的铁勾上,跨上自行车,一路摇晃,一路唱歌,走去了。我纳闷着这个拾破烂的老汉凭什么活得这么悠然自在?那时我急于要到大城市里去,正为求爷爷告奶奶,低三下四找人办理调动工作而心情烦躁,看着老汉远去的背影,听着风里传来的歌声,我领悟了,生活的快乐与否,不在环境,全在于心啊!拾荒老汉的歌声,一直萦绕在我都市生活的挣扎中,遇到闹心的人和事,我就想起小镇的拾荒老汉来,他教会了我在困境里找乐子的生存智慧。

    小镇也教会了我忍耐和坚毅。每年的七月份,北江洪峰就会通过小镇的江面。原来悠闲的小镇居民变得忧心忡忡,步履匆匆,讨论着过境的洪水,预测当年的洪水冲垮第一堤坝的时间和可能性。小镇人心惶惶,商店主忙于运送货物到北江第二堤坝外围去,学校机关要放水假,平常罕见的警车总是鸣叫着呼啸在小镇的街道上,告诉人们要做最坏的打算,时刻准备着弃镇而逃。政府号召镇上的居民尽量撤离,搬到安全的第二堤坝之外去。我没有地方去,只有呆在小镇,等待着洪水的撤退。记得去小镇的第一二年,每到放水假的时候,就吓得晚上不敢入睡,生怕睡去了会给大水冲去葬身鱼腹。时刻做好了逃生的一切准备,反正没有钱,也没有什么贵重的东西,把毕业证和身份证放在随身携带的包里,逃生的时候带上这些就可以了。到以后就不再害怕了,还骑单车去江堤看壮观的洪峰,看那漫天的黄泥沙水,去感受大自然不可抗拒的威力。只有在大水过境的那几天,我才感到小镇的单薄与弱小。它沉默着,坚毅而冷静地等待滔天江水从上游奔涌而至,把江堤远处的荔枝林淹没,把山下的江中村淹没。平日里平静清澈的北江变得浑浊而残酷,它扫荡着一切。小镇以她不屈不饶的姿态,迎接着年年如是的洪水考验,只在传说中,江堤决了,大水冲毁了小镇。我那时憎恨小镇,曾经希望洪水来得更凶猛些,把这个囚禁我的小镇冲去东海龙宫吧!唉,我曾经如此黑心黑肺地诅咒着它,仁慈的小镇还是宽厚地爱着我,它的沉静,它的毅力和决心,融入了我的生命!在离开小镇的人生路上,我多少次挣扎在狂风大浪里,在我快要放弃奋斗的时候,我想起了古朴安详的小镇,想起了它在洪水到来的时候那坚毅的风姿!我就不再言败了,咬着牙关,跨越了一个又一个坎。我得益于小镇的忍耐和坚毅!

    时至今天,洪水也不敢漫过第一堤坝来冒犯小镇,洪水再怎么来势汹汹,都只得乖乖撤退。记不清楚从什么时候起,每到北江汛期,我生活在城市里,也会留意报纸的新闻,关注这个小镇的安危。

    九四年,我终于结束了在小镇五年孤独的生活。我无能而俗气地通过城乡联姻的手段,嫁给了城里有单位的男人,正式办理了调动手续,如愿调去了大都市工作,成了个时髦的城里人。我终于远离了小镇,离开它的时候,我把在小镇穿过的裙子,在小镇用过的一切东西,彻底地毫不可惜地扔到了垃圾桶,我不要带着小镇的痕迹。我要忘记它,到都市里重新定义人生!小镇浪费了我五年光阴,浪费了我人生里该有的梦想!嗨!去它的小镇!我要把它彻底地删除了,在我浅薄的青春岁月里。

    我在城里谋得一职,卑微地成了城里人。因为我刚从最偏远的农村来,我忍受着城里人的指手画脚,慢慢地褪去了乡下巴子的气息。在城里污浊的空气里,在霓虹灯忽明忽暗的照射下,变得虚伪起来,穿上了城里人的衣服,戴上了假面具,学会了假笑。因为城市里的人都这样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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