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古韵风情的都市里,大街小巷闹哄哄地飘着年味了,红色成串的大灯笼小灯笼,挂在街道两旁的树枝上,十字路口有大圆盘的地方,像往年一样摆上彩色绸布扎成的贺岁花灯。大家都兴奋地等着过农历年。
林惠却在这个时候,发现了自己右边的乳房有个肿块。
“乳腺肿瘤,性质未定,建议手术切除,生化切片检验。”
看着第一医院的体检报告,林惠在医院的门诊走廊里就不能自抑,难过地哭了,原来自己还有眼泪。她这才忽然间知道自己的存在,觉得自己还是个人,不是一台机器。
她跌跌撞撞找到自己的小车,无力地瘫倒在方向盘前,又一次像个在风雪里迷路的小羊羔,没有了方向。
她多么懊悔啊!懊悔自己长久以来对自己健康的漠视和身体的虐待!现在身体终于反抗了!
先是离婚,那种彻头彻尾的绝望,愤怒,和耻辱,击垮了善良的林惠。离婚,对一个女人来说毕竟是残酷的,何况还曾经那么相爱过。她纯洁地从初恋,热恋,到结婚,到离婚就只有一个男人,甚至没有异性朋友。
那种崩溃的情绪像一把利剑,摧毁了自己的健康。如今,林惠多么后悔为一个不再爱自己的男人而伤害了自己啊!
歇斯底里,情绪失控,又哭又闹,要生要死。林惠就像别的离婚女人一样,有过一段昏天暗地的日子。后来她抹干眼泪,挣扎着,爬出那座婚姻的废墟。
也许是为了五岁的儿子,小云;也许是不服输的性格,表面看上去柔弱的林惠,骨子里其实是高傲不肯低头的。
她开始试着做生意,没日没夜,像是欠了地主的债似的,拼了命地工作。她忽略了自己,忘记了自己。她只知道自己不能倒下,只知道公司不能亏损,她甚至只知道赚钱。别的都不重要了,就赚钱重要。因为人民币给她带了扬眉吐气的成就感,带来了可以跟男人抗衡的报复性快感。
短短三年时间里,公司业务遍及世界各地。公司从无到有,从小到大,它的产生,发展和不断壮大,简直是神话一般的奇迹。她从一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全职太太,蜕变成了干练果敢的女老板,刀枪不入,叱咤风云。
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不是奇迹,不是神话。她知道自己付出的是什么。
“万一是肿块是恶性的怎么办?”林惠觉得生命是何等脆弱!她不敢想下去了。
门诊的医生,要她去住院部找一个叫王平的乳腺专家医生,约定手术事项。
第二天一早,整夜未眠的林惠,给儿子穿好衣服,像平时一样送他去幼儿园。
“小云,来亲亲妈妈!”林惠说着一把抱起儿子,亲吻着小云热乎乎的脸。目送孩子背着书包的身影消失在幼儿园的走廊里,林惠的眼泪又像决堤的江水。
林惠落寞地坐在第一医院十五楼的专家诊室里,等那个叫王平的医生。
“既然是专家,他一定是个经验丰富的老医生了。”林惠想道。“他会有办法的。”
一抹冬日暖阳,从高楼的窗户里照了进来,为了让自己觉得温暖些,林惠走到窗口边的阳光里,看着窗外依然绿色的树叶。
王平,三十五岁,他年轻有为,这所三甲医院胸外科的主任医师,是出了名的“王一刀”他在更衣室里穿好白大褂,对着镜子,端正了天蓝色的衬衣领子,露出了淡黄色的领带结,然后迈着方步,朝自己的专家诊室走去。按照预约,今天有个叫林惠的病号。
窗沿站着一个女子,她披着长发,身穿粉红色的大衣,黑色的裤子。她用一只手托着下巴,上半身子都在窗外,在思考什么似的。
王平见她不回过身来,便大声说道:“早上好!”林惠吃了一惊,她不知道有人进来了。她慌乱地掩饰自己忐忑不安的思绪,回转身。
她看着眼前这位年轻的医生,他身穿整洁的白大褂,微笑着,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荡漾着善意和友好,丰满的圆脸,嘴唇因微笑而弯起成好看的弧线。
林惠以为专家应该是个上了年龄的老医生,头发花白,瘦小,干瘪,带着眼镜,古板不近情理的,那才是专家的模样。
林惠一时语塞,心里纳闷,他就是王平么?这么年轻的专家?
王平看着转过身来的林惠,她白皙的脸,郁郁的眼神,不知为什么,王平觉得这个女人有种特别的气质,她没开口就传递了很多信息。
“您是林惠?”
林惠没有用话语回答,她只是严肃地点点头。
“你好!我是王平,你昨天在门诊预约的专家。”
林惠用她秀丽又凝重的眼睛,看着王平。他怎么像在哪里见过呢?
林惠的父亲也是外科医生,是个著名的手术高手,县城里德高望重的医生。在林惠的幼小心灵里,身穿白大褂的父亲,简直就是英雄。父亲很忙,很少时间回到小镇的家。寒暑假里,林惠就跟着母亲,去父亲工作的医院里小住。童年的林惠,跟其他小朋友一起,趴在医院平房的手术室窗口前,从窗门的缝隙里,看父亲给病人动手术。于是对父亲的渴望和膜拜,在林惠的潜意识里长了根。
是昨晚整夜未眠而至神情恍惚?还是对乳房肿块性质的惶恐不安导致心理崩溃?林惠脆弱的心灵渴望找到如无助的小女孩在父亲那里才有的安全感。她觉得王平很像童年时候的父亲,高大伟岸,亲切,又似乎遥不可及。
“你真是专家王平医生吗?”林惠小心翼翼地问道。
王平呵呵笑了,说道:“你怀疑我是专家?还是怀疑我叫王平呢?”
林惠凝望着这个阳光般微笑的男人,她突然不知所措,忸怩地低下头。
“来坐这里,我们聊聊天。”王平说道。他想让林惠放松些,看得出来,林惠很担心自己的病。有个性质不明的肿块在自己的乳房里,谁不害怕担心呢?
聊天呢?林惠觉得这个专家很有人情味。她以为他会二话不说,带自己去旁边拉着布帘子的小床,脱去上衣检查乳房的。想到要给陌生男人检查自己的上身,她又惊恐地望了一眼王平。
她后悔没有叫大姐来陪陪自己。虽然生过孩子的女人不那么害羞的,但是林惠还真没有让第二个男人看过自己的身体。昨天门诊室的医生是女的,记得生小云时候的也是女医生。
这可怎么办?离婚后,林惠忘记了自己还有乳房。没有男人,又不喂奶,乳房的存在形同虚设,像五官或者身体的其它部位一样,没有特别的意义。直到b超检查有个黑影,林惠才惊醒,自己的乳房长期被忽视了。
“你不要怕我。我也是人,跟你一样的人,不是狼。”王平温和地看着这个女人。
林惠咬了咬嘴唇,下定决心地坐在王平的对面。希望他聊越多越好,这样可以推延去挂着布帘子的地方,推延脱上衣的时间。
“对不起,我要问你些私人的问题,甚至是隐私方面的。你要如实告诉我,因为这与你的病有关。”王平严肃地,一本正经地说。
林惠更加慌乱了,他要问什么私人问题呢?一直以来,林惠很不愿意提到自己离婚的事。她认为婚姻的失败是人生打了一场败仗。她在病历上有关婚否的地方留着空白。
王平看见林惠把一只手背举到鼻子那里,像是在闻闻手的味道,无意识地遮住了自己的嘴巴。但是他还是要问些问题的。他看见病历上林惠是三十三岁,比自己小两岁。其余的地方都空白,包括婚姻状况和职业。
“你结婚了?”王平看着林惠。
林惠先是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
“那你的意思是你结了婚,然后又离婚了,对吗?”王平温和地问。
林惠无奈地点了点头。
“对不起。那么离婚几年了?”
“三年了。”林惠回答。
“有孩子吗?孩子多大了?母乳喂奶多长时间?”
“孩子五岁了,母乳喂奶十个月。”
王平刷刷地在病历上写什么。写了会儿,他抬起那双熠熠有神的眼睛看着林惠,问道:“现在有男朋友么?”本来按照医生问病人的职业问法,应该问有性生活了么?因为性生活的质量跟女性乳房的健康有密切的关系,或者直接就跟患者说,你应该有和谐规律的性生活,来保护你乳房的健康。可是,今天王平对着林惠这个患者,说不出口医生本来就该说的话。
林惠木然地摇摇头。她真没有听懂王平话里的含义,她在想我的心都死掉了,怎么会有男朋友?
“你做什么工作呢?很忙吗?”
“私人企业,嗯,是很忙。”
该问的都问完了,现在要检查乳房的肿块了。
王平看着昨天的b超结果。他低头说道:“请你去那边的小床上,我给你检查。”
他看见林惠犹豫着望望周围,似乎在看看有没有别的人,看不出她究竟是想有别的人来给自己壮胆,还是希望没有别的人来看自己的窘态。
诊室里没有别的人,林惠走向小床,她把那块淡蓝色的布帘子,最大长度地拉开了。确定外面是看不到里面的,她才把大衣脱掉,跟手袋一起放在旁边的小桌子上面。然后躺在床上,闭上眼睛。
王平在洗手,哗哗的水声响完了。他向着小床那边说:“把上衣拉起来。”
林惠穿着白色的毛衣,肉色的保暖内衣。没办法了,她只能解开乳罩,把衣服都往上拉倒脖子下,让两只乳房都露出来,她豁出去了,紧闭眼睛。
王平用毛巾搽干手,水好冷,他在帘子外搓了搓手,好让手温暖些。这严冬季节里,手太冷不礼貌。他也看看门外,他想这时候助手能来诊室就好,这样有多一个人在场,林惠就不那么害怕了。可是助手去手术室忙别的事了。
林惠的上身都裸露着,她觉得有点冷。王平一直没有进来。
她刚想睁开眼睛看看,就听到帘子响动了。她急忙闭紧眼睛。
王平拉开帘子,看见两个丰满白皙,半球形般的乳房高傲地挺立着,乳头是粉红色的。窗外的阳光隔着玻璃,照在林惠洁白细腻的肌肤上,那对乳房如夏天清晨荷塘里,两朵含苞欲放的白莲花。王平惊叹,多美的乳房啊!从医多年了,他没有见过这么美丽的乳房,圣洁如欧洲油画里女神的乳房。
王平犹豫了,不敢伸手去触摸它们。他看见林惠闭着眼睛,苍白秀气的鹅蛋脸,淡红色的嘴唇。她好像睡着似的,一动不动。
他走近小床,闻到林惠身上散发出来淡淡如茉莉花般的体香。他又搓了搓双手,确认手是温暖的。他四指并拢,朝右边乳房的右上限触摸,尽量找到肿块部位。
当王平的手指接触到林惠乳房的时候,林惠抽搐了一下,真个身体往上缩。
这个时候应该说说话的,可是刚才该问的都问完了。王平屏住呼吸,他要仔细检查,除了双边乳房,还要检查两边的腋窝,看有无淋巴结。“这么美丽的乳房,怎么长肿块了?”王平心里想,幸好林惠腋窝下的淋巴部位没有发现淋巴结。这让王平很高兴,没有淋巴结,那么肿块的良性可能就大大增加了。
检查完右边,他要绕过来左边检查。他从林惠的脚边绕过去的。
当走到左边的时候,王平身体下面有了轻微的反映。这是他从医多年绝无仅有的现象,他理智上压根儿没往那方面想,只是觉得这对乳房如油画上女神的乳房那样丰美,那样圣洁。
这时候,不知为什么,林惠突然睁开了眼睛,也许她闭眼睛的时间太久了。
王平很难为情,脸都热了。林惠没有想到王平的手是这么温暖的,她也没有想到他的手指这么柔软。她不再害怕了,因为王平的触摸是医生式的触摸,很正规,一点不猥琐。
“要紧吗?”她问道。她看着王平,他正低头触摸着左边的乳房,她可以感受到王平呼出来的气,暖暖的,痒痒的。她不再紧张害怕了。
“不要紧的,有我呢!”王平回答。
这句回答让林惠泪湿眼眶了。
很久以来,她都是一个人面对所有的难题和困境,像个挑着重担千里跋涉的苦行者,再苦再累,也没有谁能够说一句:“不要紧的,有我呢!”
“起来吧,检查完了。”王平说着就从脚边的那端走出布帘去了。
林惠一直看着他的背影,心里说“爸爸年轻时候也是这么高大的。”
林惠整理好衣服,穿上大衣,走出来。
王平坐着写病历,他把注意力有意地集中在那支笔上,缓解了自己的窘态。他还是不敢抬头看林惠,好像他偷了她什么似的。
“我安排你明天手术,你住在37号床。”他说道“快过年了,早点做完,你也可以趁过年的假期里好好休息。”
林惠总觉得王平很有人情味,不像个素未平生的医生,倒像个亲人。说的话这样贴心,有情有意。
林惠还是坐在桌子的对面,这时手机响了,她拿出手机看了一眼,对着王平说道:“是国际长途,我接个电话,可以吗?”
“当然了,没事,你接完电话我们再说。”
林惠拿着手机,站起来朝窗口边走去。她用非常流利的英语在跟对方谈话。
王平研究生毕业于同济医科大学,学医的外语都很好。离开学校,很久没有听过中国人能够说这么溜的英语了。中国人学的都是哑巴英语,能读能写,就是不能对话,王平自己也说不了英语,倒是他修的第二外语德语还能面对面与老外谈几句。
林惠能说这么好的英语,让王平刮目相看。他听出来她在说中国快要过年了,那批货会在放假前海运出去的,请放心。林惠说到china lunna new year 的时候,王平就写完病历了,他抬起头,久久地看着窗口边说英语的女人。他等林惠讲完电话再谈明天手术的事项。
凉嗖嗖的手术室,简直有点阴森。护士们忙完出去了,留下林惠一个人躺着。看着褐色油漆的铁架横梁和长短不一的铁钩,林惠吓哭了,她想到了屠宰场。有记忆以来第一次上了手术台,林惠觉得自己很可怜,像是等待受死的一只羔羊。
门外是大姐在等候,家属签字那栏由大姐签的。离了婚,没有男人。
万一肿块是恶性的,怎么办?这个问题门诊医生说过的,有这样的可能性,林惠越想越恐惧。“我去了也不可惜的,可是儿子怎么办?”
林惠望着天花板,人是多么渺小,生命又是多么脆弱啊!躺在手术台上,受到死亡威胁的时候,这才明白钱财如粪土,爱恨亦是云烟!
她无助地嘤嘤哭泣,趁现在没有人,趁还没有上麻药,好好哭一场!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她颤巍巍地在手术台上坐起来。这时候听到外面的走廊有一群人走来的脚步声。
“小孩子的手术完成得很顺利。”是昨天那个浑厚的男中音,温和而悦耳。
林惠听出来是王平在跟护士说话。原来林惠的手术安排在第二位,难怪等了那么久。
话音刚落,就看见一行人身穿绿色无菌服进来。最前面的人就是王平医生。他戴着帽子和口罩,只露出眼睛。
王平望了一眼林惠,并没有和她说话。
护士让林惠躺下。王平像将军在指挥一场战斗。
“上麻药!”他命令道。
采用局部麻醉。麻药很快就产生效果,林惠上半身失去知觉,但是她大脑很清楚。
然后王平走近手术台。
“哦,你哭了?”王平看着林惠的脸,突然想起“梨花带雨”这个词语。手术室里怎么会想到这样的诗情画意呢?王平看了一眼林惠,她苍白的脸,淡红的唇,郁郁的眼睛。他又闻到了她身上飘出来的茉莉花香味。
幸好护士在手术的部位盖了留着大口子的白布,这样不至于把乳房完全裸露出来。
他是看见了自己脸上的泪痕吧?还是自己眼角还有泪呢?林惠觉得很难为情。
他伸出戴着手套的手指,捏了捏林惠的右臂,问道:“有感觉吗?”
林惠摇了摇头。
“手术开始。”他发出命令。
“你累了就睡会儿。”他把头低下看着林惠说道,语气比上一句命令温和多了。他离自己这么接近,炯炯有神的大眼睛,仿佛可以看穿你的灵魂。林惠觉得这双眼睛很熟悉。
林惠经常要熬夜工作,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总是觉得有双眼睛在默默地注视着自己,无言地陪伴着自己。关了灯,那双眼睛还在一眨一眨,守候着自己无数个不眠之夜。林惠一直在寻找这双眼睛,她仔细地想遍了每一个熟识的人,都不是他们的眼睛。
“原来那双眼睛是他的!”林惠心里一阵震撼“是的,就是这对眼睛!双眼皮,又大又清澈。”
林惠激动不能自已,她睁开眼睛。是的!自己苦苦在寻找的就是他的这双眼睛!
林惠忘记了自己在手术中,她忘记了周围还有许多眼睛。她深情地仰望着他的双眼。
王平本来很专注自己手里的工作,可是林惠一睁开眼睛,他就把视线转移到她的眼睛上来。
就这样,这么近的距离,他们注视了对方几秒,他看见林惠的眼睛笑了,他也用眼睛笑了。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王平轻声地安慰着林惠。
林惠很奇怪自己突然有了安全感,听话地闭上了眼睛。她不再害怕了,也不再想这个肿块的性质问题。“是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林惠心里对自己说。
林惠感受着他的手指在她的乳房上动作。然后,他打开了她的乳房。林惠躺在他的手下,这感觉很特别。“他打开了我的身体,他真能干!他简直是神奇的,这活我一辈子也干不了。”“这包块看上去是良性的。边界清楚,表面光滑。”王平说道。
王平不断地对护士说着话,一会是要剪子,一会是要夹子,然后他向护士要五号线。
“等我来慢慢把这伤口缝好,不留疤痕。”他说。
“护士长,把第三台手术时间改到下午第一台。”他吩咐道。
“可是这第二台都快做完了啊!还有时间做第三台。”护士长回答。
“不。这第二台创口是身体的重要部位,虽然不大,但是外层皮的缝针很费时间,要细缝,不留疤痕。”
“好。遵从你的安排。”
王平仔仔细细地缝针,他用了自己最好的技术,也用了自己的耐心和爱心。当然,他对每个病人也是这样的。只是对这个病号多了几分细致。
由于麻药的逐渐失效,林惠感觉到一针比一针痛了。她痛得睁开了眼睛。
“有点痛了,是吧?我给你加点麻药。”王平停下手中的连线,看着林惠。
“不麻烦了,我能忍。”林惠看着王平说。
“呵呵,那也好。就剩下两针了。”他说,眼睛笑了。
林惠觉得王平的微笑很有感染力。
为了分散林惠的注意力,王平跟她谈话。
“林惠,你是做什么工作的?”王平问,其实他知道她是做外贸工作的,昨天她说的英语他听懂了。他有意装得不知道。
“外贸。”
“哦,好厉害呢。我读书时候英语最差了,要是英语好些我就出国去了呢!”
“在这做医生不好吗?”林惠问道。
“很好啊,可以认识不同行业的朋友。”
“医生受人尊重的。我爸爸也是外科医生。”
“哦?那好啊!给病人做手术,很有成就感!”
“你做医生几年了?”
“研究生毕业临床工作第七年了。学医的读书都读老了,时间特别长。”
“嗯。医生比我们豁达的,看惯了生死场面。”林惠说。
“呵呵,是的,看惯了。生死都是人生的一个过程,帝王将相也不能躲过。所以呢,做人要快乐些,就这几十年。每一天去了就不再回来的,什么事都会过去的啊。凡事看开点,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你要特别注意心情,你这病与情绪有很大关系。”王平说了一大段话,他谙知孙中山老前辈说的“治人治病治心”的道理。作为医生,他有责任对病人进行有效的心理疏导。
林惠默默地听着,她希望他一直说下去,不要停下来,哪怕说到天黑。
他又说了:“你还年轻,一切都可以重来。人生有很多方案的,a方案失败了,可以走b方案。谁说a方案就一定比b方案成功呢?人是活给自己看的,不要活在别人评判里。无愧于心就能坦坦荡荡。”
旁边的护士都笑了:“主任今天上人生教育课呢!”
“你们也要听着啊,对你们也适用的。”王平笑着说“不要一丁点小事就纠结在心,不惜拿自己的健康来开撒,值得吗?看躺在这多难受。”
王平不说了,林惠对打断王平说话的护士狠狠地白了一眼。
沉默了一会儿,林惠找话题问他。
“你是山东人吗?”
“呵呵,你怎么看我是山东人呢?我很鲁猛?我老家是韶关的,祖宗八代都是广东土著。”王平高兴了,他又问:“你去过丹霞山么?”
“去过的,还有南华寺。”
“还有阳元山,真神奇的!”
“是啊,神奇的山!”林惠回答。
这样轻松的交谈,比麻药还奏效。林惠不再觉得痛了,她仿佛在享受这个手术过程。
她甚至希望手术时间更长些。这里安静而温暖,那双眼睛陪着自己,不再孤单了。
自离婚以后,就没有人和自己好好说话了。林惠筑起了心灵的篱笆,把自己封闭起来。
因为没有人对话,林惠学会了自言自语,学会了对着镜子里的人一问一答。比如,当她形容憔悴,头发像鸟窝的时候,她就对镜子里的人说:“你这还是个人样吗?你愿意给人耻笑吗?”她就大声回答道:“不!我不能倒下!我要活得亮丽,活得光鲜!”于是,梳头,洗脸,穿好衣服,再对着镜子笑,朝镜子里竖起大拇指:“好样的!去战斗吧!”
就这样,一个女人,把怯弱粉碎,把可怜抛开,去闯荡江湖,打拼天下。几年来,本来纤弱的女人,硬是蜕变得坚强了。
手术终于完成了。林惠看见王平坐在窗台下的桌子前,写着什么。
护士扶着林惠,从手术台坐上轮椅,准备回病房。
王平走过来,他看了看林惠,微笑着说“没事的。你回去病床好好休息。我下午再来看你。”
林惠回到三十七号病床,已经过十二点了。她觉得肚子很饿。吃了饭,就沉沉地睡去。
白天的病房很吵杂,很光亮,一点不适合安睡的。可是,林惠睡得如在无人之境。看着病床上疲惫不堪,沉睡的妹妹,大姐默默地垂泪。她知道自己的妹妹,醒着的时候是孤独的,连睡觉的时候,也是睡在自己的世界里。
林惠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了。
“刚才医生来过了。”大姐在一旁说。
“你怎么不叫醒我呢?”林惠后悔自己睡了那么久,而错过了王平的查房。
“医生说别叫醒你。有两瓶针要挂,我去叫护士来。”大姐说着话就出去了。
不一会儿,就见到王平和护士一起来到病房。
“我刚才来过了,见你睡得很好。好好休息。有事到医生办公室来找我,我今天值班。”王平说。
“嗯,我感觉很好。”
“那就好!呵呵,要注意伤口不能感染。这两天要挂瓶的,肿块的活体检验要一周以后才出结果。不要担心,不要想太多。”走到门口,又回转来说:“你好好休息啊!多吃饭啊!”然后才走出去。
“主任是你的亲戚吧?他来看你好多次了,他对你特别的好。”三十八床的阿姨对林惠说。
“是的,他对谁都很好的啊!”林惠干脆就认了这门亲戚还好,要不然三十八床的阿姨就更觉得王平对她不公平了。
“也不是说主任对我们不好。可是他没有那么多话跟我们说,我来住好几天了,我知道的。你是今天才来,他就是对你不同。当然亲戚嘛,总该要特别关照的。”阿姨说。
林惠觉得心里很温暖。山不转水转,转到这,运气改了,总算有个人特别关照自己了。
也许是中午睡多了,晚上林惠怎么也睡不着。因为行动方便,林惠不要大姐来陪夜。
看看时间是晚上十一点半了,林惠起来,披上外衣,走出病房。她想去外面走走。
走廊光亮而安静,墙壁上挂着几幅青藏高原的摄影作品,蓝天旷野,悠远而宁静,林惠久久伫立在图画前面。
“你还好吗?还没有睡呢?”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林惠回过头来,看见是王平。
“嗯,你还在忙呢?”
“刚忙完。你喜欢这图画?”
“嗯,很喜欢。”
“这些作品是我拍的!你没想到吧?”王平笑得很开心。
“啊?”林惠突然不好意思了。“早知道你拍的,我就不说喜欢了!”
“为什么呢?”王平得意地笑着。“我两年前去了青藏高原支援边疆的医疗工作,在那生活了整整一年。拍了很多风景照片,回来给大家看,都说很好。我很留恋那里的风景和质朴的人民。”
“哦?那里一定很美!”
“是啊!同事们说放大几张,挂在这里,给病人欣赏,会有意外的疗效。不是吗?”王平看着林惠,抿着嘴笑。
“嗯”林惠看着王平开心的笑脸。心里想:“他总是这么快乐的。”
“走,到我办公室来,电脑上还有很多,有胡杨树,有戈壁滩。你喜欢我就拷贝给你。”
林惠跟着王平,朝医生办公室走去。
医院的夜这么安静,他们并肩的走着,突然都不说话了。只有他们轻轻的足音,回响在长长的走廊里。
“伤口痛吗?别站太久了。”王平关切地说。
“不痛了,你放心吧。”林惠回答“谢谢你。”
来到办公室,王平打开电脑,点击鼠标。他移了另一张椅子,让林惠坐着看。
色彩斑斓的画面,把林惠带到了青藏高原那片纯净的世界里。
“这是青海的春天,五月份,草原。这是牧民的羊群。这是藏族的娃子。”王平一张一张地解释。
林惠笑了,她突然觉得很快乐。这是久违了的快乐,没有压力,没有挣扎,没有假面具。
“这是沙漠夕阳。”王平把它放大到全频。“这张我最喜欢,你慢慢欣赏,我去一下四十床。”
橙色的夕阳,照耀着无垠的沙漠。沙漠由黄色变成褐色,错落斑驳,弯曲的沙子纹路,让你好像听到了呼呼而过的大风。
比起绿色的草原来,林惠更喜欢一毛不长的浩瀚沙漠。“我是沙漠里孤独的旅人”这几年,林惠都是这么描述自己的。
她久久地凝视着,好像自己就跋涉在那片沙漠里,留下一串串孤独的脚印,在如血残阳里,苦苦寻找绿洲。
不知什么时候,王平悄悄地站在林惠的身后,他没有打扰这个沉思的女人。
三天以后,林惠要求出院了。
“你不等生化检验的结果了吗?”王平问。
“嗯,年底工作很忙。我想出院了。”林惠回答。
“那也好。等手术后第七天,你来拆线,就有结果了。别担心,应该是良性的。”王平关切地对林惠说。“你要注意保护好伤口。不要只顾工作,不顾身体。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懂吗?”
林惠不知怎么回答王平的话。她迷失在远方了。很久以来,没有人关心自己的健康了,连自己也不关心。这是医生对的病人应该说的常用语言,还是王平特别对自己说的?还有那个刻有四百张青藏高原图画的cd光碟,他送给所有的病人了?还是只送给自己?
她不敢再想深了,她责怪自己过于敏感。医生说的话都这样的,送个光碟,不也很平常吗?
林惠低下头,她甚至不敢多看王平一眼。她害怕给他看穿自己虚弱的心。
“你拆线可以去门诊外科,那里有医生。你出示住院病历就可以了,不用再交钱。”王平继续地说“化验结果在化验大楼里也可以拿到的。”
“那么我出了院就不可以再来这里了吗?”林惠问。
这个人就要在自己生活中消失了吗?她突然觉得提前出院是错误的。
“当然,你还可以来这里。找我,或者找别的医生,护士也行,给你拆线,你出示病历就可以了。我是怕耽误你的时间,怕你来的时候我去给病人做手术了。”王平看着林惠,笑着。
林惠低下头说“谢谢你送给我的图画。我没有什么好送给你的。”后一句,林惠说得很小声,连自己都几乎听不清楚。
“呵呵,你喜欢就好!你把健康送给我就好了,做这行的都希望大家健康!”
“大家都健康了,你就失业了!”
他们相视而笑。
回到家里,林惠像丢了魂似的。起初,她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就是一味地觉得很烦躁。吃也没有胃口,睡也不踏实,连工作也不能专心了。总是觉得丢失了什么。
林惠把王平拍的图画下载到自己电脑里,一张一张地看,一遍一遍地看。生怕电脑中毒丢失,又备了两份在e盘和f盘里。她只有在看这些图片的时候是安静的,不烦躁的。于是,她不知道复习那些图片多少回了。
林惠连续几天都失眠了,根本无法入睡。王平那双眼睛总是出现在自己的脑海里,还有他的微笑,他的声音,他的身影。林惠像中了王平的魔咒似的,再也挥不去对他的记忆。
她突然发现自己是个女人。不是没有性别的。林惠变得温柔了,她是这几天才发现自己很不温柔的。说话的语气,走路的姿势和速度,都缺乏了女人味。
终于等到了手术后的第七天,这天林惠起得很早,特意打扮了自己一番,她很久不曾在意自己衣服的颜色搭配了。换了几套衣服,都觉得不合看。最后还是穿了一身深色的职业套装。
她拨通了病历本上第二医院的服务电话,转到了外科的住院部。
“请接王平医生。”林惠发觉自己的声音在颤抖,她莫名其妙的紧张,像个小偷,怕人看出在偷窃什么似的。
“你是什么人?有什么事找王医生?”接电话的人也像是知道林惠另有目的,毫不客气地盘问。
“嗯,我是他的病号。”林惠回答。
“那你等着,王医生在病房忙,我去给你叫来。”
林惠紧张地握着话筒,心虚,又莫名地兴奋着。“总算可以去看看他了!”
“你好,哪位?”电话那端传来王平职业问候语。
“是我,三十七床的。”林惠不知说什么好,才不让那端的人看穿自己想去看他的目的。
已经出院了,那个三十七床早已给别人住了,还说三十七床呢?林惠觉得自己词语表达含混。
“哦?三十七床的?你是?”
“嗯,你给我动了手术的。”
他每天给病人动刀子做手术,又不是只给自己做。林惠觉得自己紧张得词不达意。
“你是林惠吗?我记得了,呵呵”电话里传来王平的笑声。
林惠突然兴奋了,他还记得自己的名字呢!
“嗯,我的生化检验出结果了吗?你有空给我拆线吗?”林惠急促地说。
“你的生化检验结果是良性的,是良性乳腺纤维瘤。你吉人天相!呵呵!”王平那端继续说道。
王平记得那对丰美无比的乳房,他祈祷着它们的幸运,正如他预料的那样,是良性乳腺纤维瘤,看到这一结果,他很高兴。他知道今天是林惠术后第七天了,她一定会来的。
“太好了!谢谢你给我带来了好运气!”林惠觉得是因为王平,这个结果才变为良性的。
“你来吧,我给你拆线。”王平说道。
满天乌云都散去!是良性乳腺纤维瘤,林惠喜笑颜开,长长舒了一口气!她想着要怎么样来庆祝这个胜利,她跟命运又一次抗争的胜利!
然而,她除了想到要把这个结果告诉大姐外,就再也没有人来分享这一喜悦了,因为别人压根儿不知道林惠住院动了手术。住院三天,林惠说自己外出旅游去了。
林惠觉得自己是多么的幸运啊!她自然而然地把这次的幸运跟王平联系在一起,是他给自己手术,是他给自己带来了良性结果!
这次疾病的一场虚惊,都跟王平在一起度过似的!好像是王平和自己一起打赢了这场战役。有他,就有好运气的!有他,就有力量!她记得他说的话:“不要紧的,有我呢!”是啊,有了王平,什么都不要紧,什么灾难都会化解,转危为安!
林惠的婚姻,到了七年之痒的时候,无法再经营不下去,只好半途而废,解体了。离婚对于一个女人来说,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林惠在那桩解体的婚姻里,埋葬了自己最美的青春年华,埋葬了自己对男人的信任和热情。
林惠带着上幼儿园的儿子,一起走过人生最艰难的岁月。她变得沉默了,变得像个男人。她开创了自己的生意天地。外人看着她的事业越做越大,都说她从婚姻的废墟中走出来了,是个成功的女人。只有林惠她自己知道,生意上的成功,只是生存的需要,自己要吃饭,孩子要吃饭哪!离婚了,总不能伸手向人乞讨过日子吧。于是只好自己咬紧牙关,日以继夜地奋斗,去挣钱养活自己和孩子。
可是那颗痛楚的心,再没有安装在自己的身上,它到处流浪。像个鬼魂,游离天外,林惠怎么也招不回它了!
三四年间,林惠过着没有心的日子。没有痛,没有恨。无欲无求,像个机器人,生冷,木然,不知寒来暑往,冬去春来。
哭的时候是一个人,笑的时候也是一个人,仗剑走天涯,她累了,她需要一个港湾,需要一个男人温暖的怀抱。
她需要一个给自己力量,给自己好运的男人。王平的眼睛,笑容,声音,身影,让沉寂多年的林惠,怦然心动了!如滚滚春雷唤醒沉睡的大地,春天来了!一切都有了生机,有了希望!不再压抑,不再慌乱,世界有了秩序了!
“我爱上他了!是的,是爱的感觉。”林惠对自己说,她确认,自己爱上了这个萍水相逢的外科医生了。
林惠原以为自己的心这辈子都死寂了,再不会跟爱联系上了。可是,怎么办呢?他肯定有自己的家庭和孩子了。
大街小巷,车水马龙,沸腾着。卖灯笼的,卖春联的,还有卖结满红橘子年树的,红红火火,喜气洋洋,快过年啰!
林惠开车来到花市,选了一大束盛放的红玫瑰,准备送给王平。
过了很多路口,今天的红灯时间好像特别长。到了医院,仍然是挤拥的人群。林惠抱着满怀的鲜花,却踯躅着,不敢前往十五楼去了!不应该明目张胆就买玫瑰花!王平知道了自己的秘密就会远离自己了,还有那么多的医生护士,看见了我的秘密怎么办?有病人给医生送玫瑰花的吗?只有情人之间才送玫瑰花的!唉,怎么办呢?
看着娇美的花朵,那么热情灿烂,那么叫人宠爱,玫瑰花像在撒娇一样呢!
“就算是送给自己吧,庆贺出了良性的检验结果。”给自己一个理由壮胆,林惠朝王平的办公室走去。
他坐在那里,面朝窗口,背对着门。林惠看见王平在写什么,她站在门边,不敢进去。
他回过头来,看见林惠,笑着说“来了?”
再次见到王平,实际上才隔了四天时间。可是在林惠的感觉上是那么漫长,好像是一年了。
他还是那样微笑着,那样快乐的样子。还是那双有神的大眼睛,好像会看穿你的心灵。
他站了起来,朝林惠走过来。
林惠觉得呼吸困难,她忸怩了,不知所措。
窗外的世界都消失了,在林惠眼里,满是王平。如果有帝王出现也会被忽略的。
她不敢说话,也不敢看王平。她有意把花束抱高些,遮住她不自然的脸。
王平看见林惠抱着玫瑰花,怔住了。
“呵呵。”他笑而不语。
“这花送给你。”林惠小声地说。
“哦?送给我呢?呵呵。”王平接过玫瑰花。“谢谢你。”
两人突然不知说什么好。没有花束的遮掩,林惠像被人当场抓到的小偷一样,袒露在王平面前。
林惠趁王平低头在收拾桌子上的纸笔的时候,贪婪地看着王平,这张脸很入眼,很好看。深邃的大眼睛,刚毅的鼻子,总是挂着微笑的四方脸。她要把这张脸刻在自己的心里。
他很累的样子,憔悴,头发也有些乱了,声音沙哑着。白大褂下面,仍然是天蓝色的衬衣领子,深色的西裤,黑色的皮鞋。
“昨晚值夜班,忙到现在,很累。要不是等你,我就回家休息去了。”王平看着林惠说。
林惠听到王平说的“回家”二字,心里抽搐似的给针刺了一下。他有家,那是个温馨的家吧?他累了就回去休息的地方,他的家在哪里呢?家里有什么人呢?有老婆?有孩子?
林惠很惆怅,是啊,人人都有家,有幸福的家,自己的家却残缺不全的,与年幼的孩子,撑着,相互扶持着。
“我家在广州。”王平好像看出林惠想知道他家在哪里。
“到这边来,我给你拆线。”
王平走到小床前,那里放着剪子,铁钳和装有棉花球的不锈钢小盆。
林惠坐下,王平轻轻地掀开敷在伤口的纱布。伤口已经结痂了,长长的一串线,有七针。
王平用钳子夹了蘸有碘酒的棉花球,在伤口上下涂抹。然后拿起剪子。
“有点疼,你忍下呢。”他看着林惠说。
林惠点点头。
一针,两针,三针,待到王平剪第四个线口的时候,林惠突然流泪了。
不是因为伤口痛而流泪的,是因为心痛。
此时此刻,王平离自己那么近,拆了线以后,也许没有见面的机会了,再没有什么借口来见他。
他属于他要回去的那个家,他不是社会公用资源,人人可开采利用的,他有他的去处,有人专属的。
他只是个幻觉,虚幻而飘渺。只在林惠幻想的时空里,才能和他说话,和他在一起。
泪水流下林惠清秀的脸颊,她不去搽,搽也搽不完的。
有几滴泪居然落在王平的手上了,他停下手中的剪刀。邹了下眉头,看着这个满脸是泪的女人,放下手中的剪子,在白大褂的口袋里拿出一片纸巾,递给林惠。
他没有说话,然后继续剪第五个线口。
林惠流着泪,看着王平的每一个动作,默默地感受和他这么亲近的接触。以后就是遥远不可及了。
第六个线口,第七个线口,都剪完了。
“不要想太多了,每个人都有本难念的经。我也不例外。”王平说道。
“嗯。”林惠听话似的点点头。
“多注意身体。”
“嗯”
林惠一低头,就忘记王平的摸样了。于是她又抬起头看着他的脸。
王平在收拾剪了线头的那些东西,他没有看她,但是他的神情明显沉重了很多,像是在思考什么。
到了该走的时候了,再坐下去就唐突了。
“我走了。”林惠低声地说,像是在告诫自己快点挪脚往门外移动,可是双脚像在王平跟前生了根似的,很费劲才能拔动。
一转头,她又忘了他的脸长成怎么样子了。于是,她又望着他,她不明白为什么老忘记那张脸,老想看他。
这回,王平不好意思了,他礼貌地笑了笑,然后朝林惠点了点头。
“再见!”林惠无奈地说。
“多保重!”不知是出于礼貌还是自然而然地被林惠吸引着,王平陪着林惠走出专家诊室,送林惠倒电梯口。
王平不知送走多少住院康复的病号了,他今天送林惠走,心里好像特别牵挂。他是个善良的人,他知道林惠单身一人不容易。林惠那几滴落在自己手背的眼泪,有如重石压在心头,让他难受。他唯有默默地为她祝福,祝福她健康幸福!
他按了电梯向下的箭头,跟林惠并肩地等候着。
沉默,无语。茫茫人海,天涯何处再相逢?
自从在医院邂逅王平,自从王平在手术台上跟自己说话,林惠就总是跟王平说话了。也许是离婚的伤害,也许是职场女人的寂寞,高处不胜寒。半年了,林惠不知多少次把自己的懦弱,贫乏和无助,统统地,毫无保留地跟王平说。在他面前,自己再不是职场女强人,再不是没有性别的女老板;自己只是一个纯粹的小女人,一个需要爱和呵护的女人。这种心灵上的依恋,让一个叱咤风云的生意女强人,一筹莫展,越陷越深。林惠知道这种感情是单向的,王平根本不知道。
经过很多次的挣扎,很多次的理性分析,林惠曾经努力去忘记王平。她甚至不敢经过第一医院门口的路,她害怕自己会冲上楼去找他。真要路过那里,就不惜花很长时间绕路。
但是无论林惠怎么努力摆脱对王平的思念,都无济于事,她就是无法忘记王平的微笑,无法忘记他那双眼睛。甚而越来越想念他了!
2。
这份单向恋情,就如五月的青橄榄一样苦涩,煎熬着高傲而重情的林惠。她深陷单相思苦恋之中,不能自拔。无论她怎么努力去忘记王平这个人,忘记这回事,可是她却如掉进泥坑的水牛,越挣扎就越陷得深,无法逃脱。
她知道,他应该有自己的家庭了,看上去有个很幸福的家庭。林惠是多么嫉妒做王平夫人的那个女人,他们一定很幸福。林惠嫉妒那些日夜跟王平在一起工作的护士,她甚至后悔自己没有去做护士呢!
想到自己爱恋着别人的丈夫,他的妻子还没有像自己一样这么爱恋和牵挂他呢!而他一无所知,真是枉然!身边那么多男人,为什么就只对他眷恋不舍?
这样的恋情,能有什么结果呢?何苦作茧自缚?生命已经够沉重的了,还要自己增加重量来压垮自己吗?
林惠决定去远游一番。她要给自己一个安静的空间,透透气,整理思绪。离开这座城市,也许就可以忘记他,淡漠这段情,不再受单相思之苦。
这年的四月份,广东省贸易促进会将在印度举办名优产品展览,接到省外贸局的这份传真文件,林惠立刻就回传确认参展的回执了。
经过九个小时的空中飞行,都已经筋疲力尽了。走进宾馆大厅,有个身披丽纱的女子热情地迎上来,虔诚地踮起脚跟,在每个来宾的前额,轻轻点上一颗红色的朱砂痣。林惠这才意识到是在另外的国家了。
闷湿燥热的气候;挤拥杂乱的街道;身披丽莎的姑娘;流浪街头的乞丐;呱呱乱叫的乌鸦。这就是孟买。
没有更多的时间去领略异国风情,这一行生意人在孟买的大展馆里忙乎着布置第二天开始为期一周的展会。这次广东团展览的商品琳琅满目,包括了家居,建筑,通讯等各行业的民用产品。
林惠是做计算机产品的,她已经多次参加春秋广交会,对于布展很在行,样品不多,把产品放在展架上,空盒子也竖起来摆成一行做背景,用蓝色底红色字体的标语贴在横梁上,就算完成了。而其他展位的人还在忙得汗流夹背。林惠坐在椅子上,等队伍的统一行动。
林惠不断地看手机,没有人给她电话,从昨天早上出发离开公司,乘船到香港搭机,就一直没有人给她电话。公司的职员都知道她出国了,他们以为林惠的手机会没有信号了,也不敢打扰老板,所以没有公司来的电话;而国外的客户都是通过email和msn来联系的,也不会打电话来的。生意场上接惯了电话,两天没有一个电话,林惠觉得很不习惯,心里空空的,像缺少了很多东西。网络会上瘾,发短信会上瘾,连接电话也会上瘾呢!其实林惠内心是希望有人牵挂着自己,可是,手机一直没声响。在这遥远的国度里,看着安静的手机,林惠觉得寂寞了。
林惠在客户和员工眼里,已经没有性别了。没人当她女人来看待,连林惠本人也觉得自己不是儿女情长的女流之辈。她只是个生意人。干练,果敢,不屈不饶,像个战士。永远都扛着枪在肩上,斗志昂扬,并且没有她打不败的敌人。
她从零起步,开创了自己的生意王国。任何人对林惠都是侧目相看,深知这个从来都是微笑着的女人,其实是流了不少泪的!
也许王平会给我电话呢?林惠傻傻地想。可是他怎么会呢?他从来就没有打过电话给自己的。
不远万里来印度,不是就要忘记他么?怎么心里还是惦念他呢?在这万里之外的陌生环境中,飘忽在自己眼前的怎么仍是他的微笑,他的眼神,他的身影?林惠无奈地摇摇头!爱上一个人是一个习惯,思念一个人久了,也形成了一个习惯。每天都自然而然地想起王平,想他成了一个习惯了,如果不去不想他,心里就留出了一大段空白了,空空落落的,不知用什么东西才能把这个空白填满。
接下来是五天商品展览会,大厅里人头涌涌,挤得水泄不通。印度人们对来自中国广东精美的商品表现出极高的热情。尤其是孟买市民,像是参加他们的节日盛会一样,妇女们身披鲜艳的丽莎,男士们穿着西服,打着领带,都争相恐后来到展会大厅。当然他们都是比较有钱的阶层了,有的来宾不是做生意的,他们只是来看看,开开眼界,来欣赏中国的商品。
而印度本土的商品,除了披在女人身上的丽莎色彩斑斓,堪称印度一绝以外,其余民用商品的制造基础就很薄弱,缺乏系统的产品生产链,越来越多的商品依赖从中国进口。
这次是首届在孟买举办广东名优产品展览会,效果超出预期良好。最后一天,所有的参展样品都被抢购一空。来的时候大包小包,扛得满身是汗,走的时候轻轻松松,兜里装满了美钞,大伙都喜笑颜开,像打了个打胜仗似的。
林惠也不例外,她带的样品本来就不多。还不到最后一天,就把所有的样品都卖掉了。
在孟买停留六天了,明天大伙将离开孟买,去印度各地旅游。下午,林惠请了个假,坐上了一部的士,她想看看展厅之外的孟买,看看异国他乡的大街小巷。
林惠用流利的英语跟的士司机交谈,跟不同肤色的外国人轻松对话聊天,了解他们的真实生活和心态,是林惠很快乐的事情。这个方法就像一扇窗口,让林惠看得更多更远。这世界原来是很大的,你去的地方多了,了解多了,就会觉得这世界其实很小,是个村子,地球村。林惠多么希望这个村子里没有饥饿,有吃不完的食品;没有战争,有永恒的和平。
司机告诉林惠,他的妻子叫雅姬,他很爱她。每天傍晚,她都在家门前那个路口等他,然后两口子一起回家吃晚饭,一边吃,一边说起白天坐车子客人的趣事,这是他们最快乐的时候。作为妻子回报丈夫一天的辛苦劳动,雅姬每晚就给丈夫唱一首歌或者跳一曲舞。他们没有自己的房子,租了一个很小很小的地方,安了他们的家。他基本不加班赚钱的,他会准时回去那个很小很小的家,那里有等待他一整天的妻子。今晚他就会跟她说有个中国的女士坐过自己的车子。
司机把林惠带到一个小山坡,那里有个泥塑的大靴子,下面是碧蓝的孟买港。夕阳西下,烟波浩瀚,远处的大船抛锚停泊了。林惠拿出相机,拍下夕阳中的孟买港。她又想起了王平,想起他送给自己的西藏风景照片。
第二天,高声播放着印度曲调的大客车,载着五十多人的队伍,往新德里以北二百公里处驶去,那里有座莫卧儿王朝第五代皇帝沙杰汗为其宠妃泰姬所造的陵墓,泰姬陵。翠绿的长廊,守护着这座千年古墓。在这座爱情丰碑前,林惠闭幕凝神,合掌于胸,默默祈祷爱神眷顾自己,保佑纯洁美好的爱情能够永存心间。林惠明白了,女人的一生,都是渴望爱情的,没有爱情,就像花儿没有颜色,爱是人间恒古不变的旋律。
“林小姐,快集合了!大巴在外面等我们哪!”导游大声地朝陷入沉思的林惠喊过来。他们要去去参观印度的另一景点:人工洗衣场。
因为缺少淡水,或许是因为懒惰,当地很多人都不在家里自己洗衣服,把日常换洗的衣服都拿去洗衣场。经济越落后的地方,人们就越懒惰,贫富差距也越大。印度就是这样的国家。
这一行来自中国最富裕的珠三角商人,好奇地观看棕黑的印度男人们搓洗堆积如山的衣服。没有洗衣机,只有人手和洗衣板;没有烘干机,用绳子挂着衣服,靠阳光来晒干。这个大洗衣场,堆着永远也洗不完的有钱人的衣服。
早有一大群儿童乞丐围住了这行穿着高档服装的“有钱人”
皮肤奥黑的乞丐孩子们,明显地营养不良,长得瘦小羸弱。他们眨巴着可怜的大眼睛,朝天伸着脏兮兮的小手,乞讨着。林惠总是在袋子里放着零碎的美钞,准备着给乞丐的。看到这些可怜的孩子们,她更是毫不犹疑地给美钞他们了。
林惠把零钞都分完了,这时还有个怀里抱着婴儿的姑娘走到林惠的面前,她抱着孩子走不快而迟来了,她没有从游客手里得到钱,几乎绝望地望着林惠。姑娘指了指怀里的婴儿,又指了指她自己的嘴巴,意思是她和孩子没有吃的东西了。看到这情景,林惠动了恻隐之心,那个婴儿是她的弟弟,还是她自己的孩子?印度童婚很普遍。林惠从钱包里拿出一张十美元的钞票,给这个可怜的姑娘。
上车的时候,有个小手来掖自己的衣角,林惠回头一看,是刚才那个小姑娘。她左手抱着婴儿,右手高高地举着一束刚采来的紫色小野花,递给林惠。
小姑娘没有说话,她只是羞涩地微笑着。林惠知道她在感谢自己。林惠笑着接过花,小姑娘就走开了。
除了人的肤色,语言,还有穿扮的服装不同,林惠觉得人类的基本情感都是一样的。比如爱,害羞和恐惧。这个简单的道理是那个乞丐女孩用她羞涩的微笑告诉林惠的。
在车上坐下,林惠惊喜地发现这竟然是童年时候开在故乡屋檐下的小花。这花没有名字。
林惠离开故乡在外工作十几年了,再没有看见过这花了。林惠一直很怀念这小花,因为它伴随林惠走过快乐的童年。大都市跟山区农村,不但人不一样,连花草树木也有明显的区别。城里的花自然富贵高雅些,形香色俱全,方能进城。像这样不耀眼,没有花香,连名字也没有的野花,只有在乡下的小路旁,才有它们生存生长的空间,只有乡下的孩子才知道它们也是花,它们也曾盛开过,烂漫过。
林惠看看车窗外,只见路边全是这样的小花。花是淡紫色的,像小棉球儿,叶子却很大,浓绿。这花怎么也盛开在印度呢?
不管有没有人欣赏,它们都奔放地开着,质朴而热情,纯洁而执着。
做女人,不也应该像这小花一样么?不是每个女人都能够像玫瑰像芍药那样名贵,更多的都是这样没有名字的小花,难道世人认为自己不名贵就不开放吗?不!花儿是为自己开放,不是为了别人而开放!这才是花的生命意义所在。
“这是怒放的生命!”林惠欣赏着这束花儿。
苦苦挣扎了半年,林惠仍无法解脱对王平的单相思之恋。原想把王平遗忘在千山万水之间的,原以为飞到云霄之外,就可以放下这一切的。可是心还是这颗心,情仍是那段情!林惠始终无法释怀,她感叹,爱是不能忘记的!对王平的爱恋,已经融入了自己的血液,长成身上的一块肉了,无法割舍。
林惠默默地望着车窗外异国他乡那片紫红色的土地,问自己:忘不了王平,放不下这段情,怎么办?
爱他就让自己尽情去爱好了,思念他就让自己思念个够得了!世界上五十多亿个人,为何偏偏爱上他,思念他了?何必要有一万个爱的理由?去哪找这么多的理由?何必要有什么爱的条件?是谁可以给自己爱的条件呢?
多少人来了,不留痕迹的擦肩而过,就像这次参展五十多人的队伍,活动结束后,各奔东西,如烟雾散去,无影无踪。千千万万的人,又与自己何关呢?让林惠牵挂于怀的,除了父母姐妹孩子以外,就是王平。
如果那天遇见的不是王平,而是另一个医生,还会产生同样的情感吗?不!现在她有了答案,如果不是王平,她的心还在沉睡着。是王平,只有王平,才能够唤醒自己。
就要回国了,要回到和他相遇,一同生活的都市去了。在国外,隔着那么遥远的距离,思念是合情合理的,于是,这几天,林惠更多地思念王平了;在国外,见不到这个思念的人也是可以忍受的。可是一想到回来,面对与他近在咫尺,却相见无日的痛苦折磨,林惠就想永远不回来了。她想做一片白云,随风飘飞,到处流浪,永不着地。
飞机又载着这行生意人穿梭在蓝天之上,飞翔在浩瀚的白云间。无垠的宇宙,人只是沧海一粟。
在蓝天白云之上,在九千米的纯净高空,林惠做出了一个决定:为爱守候!这守候也许是大半生。
半年了,没有任何他的音讯,他还好吗?
带着对王平更深的依恋之情,林惠回到国内。开始了另一种有期盼的生活,她期盼有一天在街角能遇见王平,期盼用什么方式能够和他联系上。林惠不再有意绕开第一医院的路了,她甚至有意经过那里。看一眼上次住过的橘色大楼,心里像得到安慰似的。
然而林惠是不可能在大街上遇见王平的,她也不愿意自己主动去找他了。她是个有自尊的女人,宁可毫无结果地守候着,默默地单相思,只要他幸福就好了。
林惠变得沉静而温柔了,严肃的脸上经常有了笑容。说话的态度和蔼了,语气缓和了,声音也动听了。
越来越多的订单让林惠忙碌着,不同肤色的外商来到公司洽谈业务。她总是微笑着,外人看来她是不费吹灰之力就赢取了订单。林惠知道,她是用王平式的微笑赢得了客户的信任和订单。公司飞速发展壮大着,打败了一个又一个同行竞争者。
一个单身女人,在生意场上,免不了会聚焦很多眼球,招惹更多闲言碎语。外秀而慧中的林惠,刀枪不入,如青松般巍然不动。人们很想知道,是谁给林惠吃了定风丸,是什么力量让这个娇小的女人傲然独立?这种胜利的姿态让人惊叹和敬仰!
她上了市电视台,在一个叫“女人的天空”节目里,讲述她的故事:一个离婚的女人,带着年幼的孩子,创建了自己的科技公司,产品畅销三十多个国家。
林惠本来不想去抛头露面的,再说这一点成绩算什么呢?不外乎是搞两顿饭来吃而已。可是想到王平可能会看到这个节目,她就很乐意就接受了电视台的访谈。并且她有意穿了粉红色的上衣,黑色的裤子。因为第一天遇见王平的时候,她是穿着粉红色大衣的。她希望,王平能在电视上看见自己。
在纷纷扰扰的世界里,林惠需要心中这份坚守的感情,来支撑自己。她觉得王平陪伴着自己的每一场谈判,陪着自己去战胜困难。林惠把很多话都默默地跟王平诉说。她知道自己在这段感情里陷得很深,而他一无所知,她还不能去找他,不能去看他一眼,这让她很难受。
她只能守候,守候着这种境界。她在这段苦恋里成长了,成熟了。她学会了克制自己,学会了替别人考虑。王平不需要这份感情,是自己需要的。她不能把自己的需要强加给人。
时光匆匆,转眼中秋节快到了。林惠的公司每年都要买大批广式月饼,快递给国内外的客户。今年的快递名单上,林惠多加了王平的名字。她特别选择了印有“嫦娥奔月”的纸包装,上面写了温馨的两行字:“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林惠还把印度买回来的歌碟,自己拍的孟买港风景照片,怕王平看不懂照片上的景物,又细心地用标签纸在照片背面,写上了地名或建筑物的名称。连同月饼一起包装好,快递到王平的专家诊室。
“那么近,同一个市区,林老板怎么不自己送过去呢?”来收件的女孩偏偏问个不停。
林惠看着自己亲手包装得精致的纸盒子,不好多说。于是说道,我转他人的东西给这个王平的,还请你在收件人签收后告诉我一声,我付费。
快递公司的人收走包裹后,林惠就在估算送件到第一医院的时间,她期待着,是否王平会在收到包裹的时候给自己回复一个电话?像朋友那样说一声呢?
他看到下面这封信,会怎么想呢?
dear wp,
别来无恙?你可平安?
你是一片蔚蓝的天空,我是四处飘飞的流云。
自在十五楼遇见了你,我的生活都改变了。
谢谢你给我做手术,且出了良性的结果,我术后恢复得很好,谢谢你给我带来的好运气!
谢谢你给了我这么多美好的感觉,这座城市变得温情多了,有了心动,有了期盼。
中秋佳节快到了,祝你节日快乐!合家幸福!
一并给你寄去我今年四月份去印度拍的风景照片,还有印度民族歌曲cd碟两张,希望你喜欢。
又:你上次送给我的青藏高原图片,我一直珍藏着,它们给了我力量和温暖。
再次说声谢谢你!
祝你安康快乐!
lh sep。10th,2003。
这封信已经很含蓄了,但是傻瓜也能看出写信人的意思。
林惠在信上还留了自己的手机号码。
整个下午,手机一响,林惠就心跳得厉害,以为是王平打来的。
可是,让林惠失望了,都不是王平的电话。
快六点的时候,快递公司的女孩打电话来问:“地址正确的吗?”
“当然正确了。”林惠说道,她觉得有点奇怪。
“第一医院外科十五楼住院部,没有叫王平的医生。”
林惠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送件的人说在第一医院门口等林惠过去取回那个包裹来。
灯火阑珊,车流如水。林惠去到与王平相遇的大楼下,取回无人签收的包裹。
“王平,你在哪里?”
难道他又去西藏支援边疆工作了吗?还是他调到广州工作了?那么他是回到他的家那边了,那么他早就离开了这座城市,早就把自己忘记了,而自己还在苦苦地思念他?渴望他?爱恋他?
想到这,林惠对自己不禁哑然失笑。爱情在这个年代,是多么不靠谱的事,又是多么奢侈的事啊!林惠坚守的这份感情,有几分真?有几分痴?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林惠把包裹放在一个塑料袋里,拎着这个袋子去了十五楼。她要亲自去看看王平的专家诊室,去问个清楚,他究竟去了哪里?如果他真的调走了,都不在这个城市了,那么自己也要彻底地,干净地放下这段单相思。
住院大楼,不再拥挤。林惠搭电梯上了十五楼,她找到以前王平的专家诊室。门关着,门口的标示牌果然换了,不是王平的。林惠木然地看着紧闭没有灯光的诊室,她又像回忆往事一般,或者告别一个久居熟悉的地方似的,再去看一眼曾经住过的那个病房。
是的,我要告别这个地方了,告别这个半年多来无数次梦回牵挂的地方了!
林惠经过护士站的时候,见有个护士在值班,她忍不住去问了一声:“请问你认识王平医生吗?”护士摇摇头说:“这里没有人叫王平。”她看着林惠,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她说:“刚才也有人找王平,说有个包裹给他的。我是刚来这里实习的,你等下,我去叫护士长来。”
不一会,护士长就来了。她看着林惠说道:“是你要找王平医生的吗?”
林惠点点头。
“你难道还不知道吗?”
“我知道什么呢?”
“王平病重,在住院治疗。北楼内科,二楼。”
“啊?!”
3。
王平因过度劳累,倒在手术台前,是八月末的一天下午。
等恢复意识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病床上挂瓶输液,四周寂静漆黑,是深夜。
满头白发的老母亲守在床前,红肿着眼睛,哽噎着说:“平儿,你可醒过来了!你吓死阿妈了!”王平再看看对面的床上,见三岁的儿子俊鹏睡熟着。
“阿妈!俊鹏好好的吧?”王平努力地笑了笑,故作轻松地说“我没事的,就是太累了,休息几天就会好的。”他口里这么说,心里却明了的,自己可能病得不轻。究竟什么病,他还不知道。
阿妈见王平没什么事,便轻手轻脚地躺在俊鹏的身边,睡了。怎么就这么巧呢,这两天母亲带俊鹏从乡下来城里看自己,就病倒了。
王平想坐起来,可是自己连支撑身体坐的力量都没有。他扭头看着那张床上的一老一小,心都凉透了!
“婚离了,家散了,她走了。”王平望着天花板,长叹着,回忆着。不断的争吵是一年前开始的;冷战是半年前开始的;签字离婚是两个月前的事;她,孩子他妈,自己曾经的最爱,肺部研究的博士,是上个月飞往太平洋的彼岸了,为了她所追求的医学事业,放下年幼的孩子,一走了之。
有句网络流行语说:婚姻怎么选择都是错误的。曾经自信的王平,也被这句经典征服了。是啊!怎么选择都是错误的!不是没有爱情,不是不宽容,两个独立的个体,要生活在一起,统一在一个屋檐下,还真不容易!这看似最简单不过的活也很累人。面对这个残局,怎么来收拾呢?
可怜的老母亲,父亲在自己十岁的时候就去世了。母亲一个人,含辛茹苦把自己养大成人,供自己上完大学。没过几天安乐的日子,自己离婚了,现在又遭重病袭击。唉,这处境正是“屋漏更遭连夜雨”人生如戏,谁都不知道下一出会是什么境地。
他挣扎着要坐起来,可是还是没有成功。他只好按响了床前的服务铃,他想知道自己身体哪里出了问题,会这样突然揭竿造反。虽然身为医生,可是体内五脏六腑,导致突然昏倒不省人事的病可以有很多。
值班医生和护士马上就来了,王平看见诊断书上写着:急性尿毒症。
这个病太没有商量的余地了!比王平预想的要残酷许多!
他想大吼一声,他想推翻桌椅,他想打碎悬挂着的药水瓶子!为什么会是这个病?为什么不是一个手术就能解决的病?
本来坚强乐观的王平,这一连串意料之外的变故,简直要把他打垮了!他没有想到自己会这么糟糕,这么倒霉!我惹谁了?我究竟惹谁了!都说好人一生平安,我难道不是一个好人么?
要不是看到对面床上累极而睡的老母亲,要不是听到俊朋那安睡的呼吸声,王平一定会疯掉了!
这时王平连想的力气都没有了,他瘫倒在白被单下。
天亮了,太阳照样升起。
母亲醒了,俊鹏半睡半醒喊着:“妈妈,要妈妈。”他每天早上都是这么叫嚷两句的,以前不觉得怎么样,在这样的环境下,王平觉得特别难受。他真想过去给孩子几个巴掌,可是他连床都下不了!母亲哄着把孩子抱出去了。
刚病倒的那几天,昏天暗地。一向自信乐观的王平,整个垮了,他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
病房成了临时的家,也是因为王平是个好医生,又考虑到他病重,家里没有媳妇,老的老,小的小,医院给他照顾,特别安排单独的病房,允许他母亲和孩子暂时住一段时间。
离婚前,王平为了照顾媳妇上班近些,就在广州买了房子,把家安在广州了。离婚的时候,王平把能给的都给了孩子他妈,房子也给她了,把还能拿出来的钱也给她了,因为她要只身出国去谋生,一个女人也不容易的。王平媳妇很快就把房子变成了人民币,又把人民币兑换成了美元。奋斗了近十年,刚刚安顿好家,解决了住房问题的王平,这一离婚,又回到了“解放前”一穷二白,一无所有。离婚后,母亲带着年幼的孩子,住到乡下去了。王平想过一两年,等有钱了,买了房子,再接老人孩子出来的。
可是一切都来不及计划了,变化总是比计划快。这场病让人无法计划未来了,能不能活下去,还能活多久,只有天知道。
他变得脾气暴躁,不讲情理了。他厌烦一切,连孩子,连自己,甚至连母亲。他无法让自己安静下来。没有住的地方,总不能老住医院病房,母亲见王平这个样子,可怜儿子又可怜孙子,顾不了大的,只能带好小的,来照顾王平一个星期了,王平妈妈要带着俊鹏回乡下了。
王平妈妈,这个饱经风霜的五十多岁农村老太太,坚强是她对人生的注释。她还在襁褓里就被卖到离家很远的小山寨,一生都没有再见过自己的亲生父母,由一个老奶奶养大。后来嫁给王平的父亲,过了几年安乐的日子,可是王平爸爸却在一次事故中丧生,那一年王平才十岁。
她一直都是家庭的主心骨,就像面对以往的灾难和厄运一样,她知道什么坎都会过去的。她相信王平会坚强的,因为王平是自己的儿子,他自小就看着母亲是怎么跟命运抗争的。
这天,她把俊鹏放在背篓里,收拾好病房。笑着,对王平说:“平儿,我带俊儿回去,跟你爸爸一起带孙子啰!家里有旧屋舍可住,还有薄田斜地,妈还年轻,还唤得牛犁地。五谷杂粮最治病养人的,你多吃饭,病自然就好了。”
王平躺在病床上,仰望着这个铁打铜铸的母亲,背着小俊鹏,拎着大包小包,出去坐七八个小时的长途汽车,回乡下了。
母亲没有说过一句怨言,在记忆里,母亲几乎不哭,从不唉声叹气。她能吃能睡能干,一个女人耕了五亩田地,喂了两头母猪,三十多只小猪,放养两百多个鸡鸭。王平的上学费用,全是母亲双手劳动变来的。刚看这些数字,就让人肃然起敬!母亲是劳动能手,更是生活的强者!
病房里安静了很多,王平克制着自己,跟自己说要学习母亲的坚韧和毅力。他慢慢地适应病中的生活,认清现在的处境,知道为人子为人父的责任。
他不再回忆病倒之前的工作和生活,他更多的回忆自己的童年,跟母亲相依为命的艰苦岁月,好让自己坚强起来。他开始看佛教方面的书,知道人生是来这大千世界修炼的。
他开始接受现实了,虽然心境是凄凉之极的。每天吃医院配送的饭菜,有打不完的针,吃不完的药,几乎都躺在床上。日子就这样老蜗牛般的挪动着。
这天晚饭后,他觉得精神好些,就打开电视想看新闻。新闻时间还没有到,是一个正在直播的访谈节目。嘉宾身穿粉红色衬衣,头发盘了个发髻高高挽在头顶,粉面朱唇,明眸皓齿,微笑着。王平觉得嘉宾很面熟,但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他因为病,生活的变故,情绪低落,很多人都记不起来了,连一起工作多年的同事来看他,都叫不出人家的名字来。看着电视屏幕上的人,他却忽然叫了一声:“林惠”对,就是她!
他专心地听着他们在说的故事,目不转睛地看着电视上的林惠。王平希望节目长些,因为访谈结束了,画面就没有林惠了。他想到了手机可以拍照,就拿出手机,拍下几个林惠的画面,还录了音。录音里林惠是这样说的:人生不会一帆风顺的,遇到挫折的时候,可以发火,可以哀叹,可以逃避。但是不可以放弃,更加不可以放弃生命!因为命运之神往往会把很多的喜悦和精彩,作为人生的礼物,放在这个挫折的后面。你只要走几步就到了,并不遥远!你只要坚持一口气,就走过去了,那边有别样天地。
这段话,就像专门对王平说的一样。他惊叹怎么这么巧呢,刚好就这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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