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又怎样?她身子游鱼一般从那人身边滑过,驱动水流为剑,将那人紧紧困住。
猛然,九道碧光自那人手中发出,迅捷无伦地射入了湖水中。一阵苍茫的雷霆声响起,碧光炸开,化成九条无比巨大的龙形,带着满湖碧水,破空飞去。
晏清媚惊骇地张大了美眸,无法置信地看着九纹秘杀自此人手中施展出来——几乎跟她所施展的一模一样。
湖水被龙形化成的螺旋拘束着,轰然凌空,整座湖的水都被带了起来,横飞到了十几丈的高处。晏清媚倏然发现,此人施展的,并非正宗的九纹秘杀,因为碧龙在腾空的一瞬间,就无法维持龙形,连环炸了开来。
但,显然,那人所争取的,只不过是湖水升空的那一瞬。湖水升空,她便不在水中。只一瞬间,黑裳飞舞,那人已闪上湖岸。漫天湖水在她身后崩摧陨落。
这一招虽然强大,但却不足以挣脱九纹秘杀的束缚。如果晏清媚不管她出什么招数,全心全意狂攻,那人绝无法从水底逃脱。但恰恰因为,对方施展出了这一招她族千年秘传的绝学,让她一时间无比错愕,必杀之势微微一顿,才让对方有了逃脱之机。
九纹秘杀,最大的破绽,果然还是一个“秘”字么?
湖水落下,淋了晏清媚满身。
冰冷。
她缓缓从湖水中升起,就见那人矗立在水岸上,亦冷冷地看着她。
两人浑身都已湿透,鲜血的污迹沾染在破碎的衣衫上,凌乱不堪。但两人的仪态却仍然那么高华,似乎方才那场恶斗,无法损伤她们的美丽。
缓缓地,晏清媚手中绽开一朵新的九纹菊。
那人眸中锋芒一闪,手指轻弹。
一道凌厉的剑芒劈空闪过,在两人正中间划落。湖水暴起,被这道剑芒激起一道两丈多高的水墙,轰然爆炸之声不息不止,一直响了一刻多钟。
这是警告,在警告晏清媚,如果她还想缠斗,就一定要有必死的觉悟。
晏清媚低头,一瓣一瓣理着九纹菊的花朵,静候着爆响平息。
剑芒消散,湖水宁静。她忽然温柔一笑。
这一笑让她充满了风情。
“春水剑法?”
“我知道你是谁了。”
她的眉毛轻轻弯了起来,就像是新月一般。若不是身上的伤还在刺痛,那人几疑她是在跟一位闺中好友闲谈。
“如果你是位男子,我会认为你是华音阁主。如果你很老,我必定猜你是传言天下第一的尹痕波。但你是如此年轻,又生得如此美”
她看了一眼那人因衣衫破乱而露出的如雪肌肤,笑容更加明媚。
“所以你只能是一个人。姬云裳。你就是姬云裳。”
那人冷冷一笑,道:“那又怎样?”
晏清媚妩媚一笑,踏波向姬云裳走去。
“你若是姬云裳,那就永远不会是我的敌人。因为我有求于你。”
她的笑容没有改变,但笑容中的含义却更加复杂起来,有些魅惑,有些挑逗,宛如与情人戏语:
“普天之下,只有你才能助我完成此事。你若肯答应我,我什么事都肯答应你。”
这些话不免有些轻佻,只因她知道,姬云裳无法对她有什么过分的要求。如果姬云裳是男人,也许他们会发生些什么。但,她也是女子,又有什么好怕的呢?
于是这挑逗便成了挑衅。
姬云裳皱起眉头,这本应该是一件值得生气的事,但看着晏清湄的笑容,她忽然发觉自己竟不知道该不该发火。
这个笑得又妩媚又天真的女子,褪去了锋芒,也不过花信年华的少女,没有丝毫的危险。和方才持九纹菊与她生死大战的绝顶高手,仿佛完全不是一个人。
晏清湄依旧在向她走来,走得如此之近,以至于她甚至能闻到对方身上淡淡的气息。姬云裳突然想起来,刚才她们在水下的时候,也曾靠得如此的近,她甚至能感到对方微凉的肌肤。
姬云裳的心竟然有些乱,她一声轻喝:“站住!”匆匆将目光挪开。此刻,她宁愿面对的是一招九纹秘杀,而不是那双新月一般的眸子。
晏清湄止步,微微抬头,饶有兴趣地看着她,似乎在嘲笑她刚才的慌乱:“你害怕我?”
姬云裳眉头皱起,似是终于被晏清媚轻佻的挑逗激怒:“你求我什么?”
晏清湄展颜微笑,面容却猛然一肃:“我求你带我进华音阁一趟!”
姬云裳面容一冷:“华音阁?你进华音阁做什么?”
晏清媚:“青鸟。我要见青鸟。”
“传说西昆仑山上的神之末裔青鸟族拥有不可思议的预言能力,能够洞见未来,无一遗漏。但千年前的一场浩劫,青鸟族几乎全族覆灭,只剩下了三只。一只居于扶桑国的伊势神宫中,一只被华音阁主豢养在阁内。我想要进华音阁,见青鸟星涟,问她一件事情。”
晏清媚眸中闪过一阵兴奋之色,轻轻拾起姬云裳之手,柔声道:“你是华音阁仲君,尽知阁中之秘,必然知道星涟在哪里。你我武功又这么高,趁着个月黑风高之夜溜进去,必定没人能够发觉。好不好?”
她注视着她,脸上是淡淡的笑意,仿佛她面前的,不是一个初次谋面的陌生人,而是一位相知多年的好友。
这本来是一件突兀的事,偏偏她做来却是如此自然。
或许她们本应该是这样的,一见如故,成为最好的朋友,无论对方提什么要求都不会拒绝。因为她们是如此相似,她们的灵魂本就一体,却被分割进了两个肉体中。
姬云裳感受着她手中的温度,几乎就像是自己的手握着自己。
但她的面容却渐渐冰冷。
“不。”
她冷冷看着晏清媚的惊愕。她知道这个字会带来什么。
晏清媚有些不堪置信,追问道:“你说什么?”
姬云裳的面容是那么冰冷,如果有一丝可能,姬云裳必定会答应她。那双眸子在她眼前地点点被失望的阴霾遮蔽,看去是那么动人。
但不能。
这是个禁忌。是身为仲君的她,必须要遵循的禁忌。
“我不能带你进华音阁,更不能带你去见星涟。”
“如果你必定要去,就先要赢了我的春水剑法,砍下我的头颅,踏过我的尸体。”
冰冷漫过她的脸,充满她全身,令她就像是一尊冰雕。
晏清媚一寸一寸地放开手,因为姬云裳是那么冷,再握着,她就会冻伤自己。
她知道,这样的表情只能说明一件事:她永远都不可能踏入华音阁一步。
她有些恼怒,她第一次这样求一个人,却被如此斩钉截铁地拒绝。但她脸上的笑容却并没有改变,声音也更加温柔:“那好,我答应你,不入华音阁。传闻乐胜伦宫就在雪山之巅,圣湖之畔,千年未开,留待有缘。乐圣伦宫中有神秘的力量,同样能解答我的疑问。但没有人知道乐胜伦宫的开启之法。你说,我会不会就是有缘人?”
姬云裳身子轻轻震了一震。
“我知道。”
晏清媚惊讶。她一双美眸盯住姬云裳:“你知道乐胜伦宫的开启之法?”
姬云裳颔首:“是的。”
“但我不能让你去。”
晏清媚脸上终于有了怒容:“为什么?”
姬云裳无言。
那是另一个禁忌,束缚住她的禁忌。
数年前,她远赴边疆,寻找传说中的上古秘阵——曼荼罗阵。她不仅找到了法阵,还用卓绝的天才破解了其中最大的秘密,从此功力大进,卓出尘外。从此,她成为曼荼罗阵的守护者,在阵中,拥有几乎不败的力量,但也与神明缔结下了一个契约。
——只有当她死去的时候,曼荼罗阵才会破毁,乐圣伦宫也才会开启。
这个禁忌将伴随她一生,天荒地老,都无法突破。
姬云裳沉默良久,突然微笑:
“你我都受了伤,为什么不到我的居所中,疗居一段时间?”
“或许,你能够说服我。”
晏清湄冷冷看着她,似乎要读出她眼底的秘密,良久,终于展颜一笑:“好。”
姬云裳看着她,眸中渐渐也有了笑意。
其实,是她盼着用这段时间来说服晏清湄。因为她知道,每个进入华音阁莫干湖或乐胜伦宫第五圣泉的人,都必将受到血之诅咒,永世不得解脱。青鸟的预言虽然准确,但却是要用自己毕生的幸福来交换。
但姬云裳却不知道,这血之诅咒,正是晏清媚所求的。比起她所受的苦,这血咒又算得了什么?
如果姬云裳早知道这一切,她还会不会拒绝晏清媚?此后所发生的一切,是否就会改写?
前尘幻影,都上心头。隔着落日灰暗的余晖,在晏清媚心中一闪而过。
十九年的岁月,如水而逝。
晏清湄忍不住幽幽叹了口气。
终于,姬云裳还是没有答应她。一月后,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甚至没有向姬云裳告别。最终,她在扶桑国伊势神宫中找到了另一只青鸟,得到了她想要的预言。
她的所求,已经如愿。但这一切,却如同这个小小湖水上荡漾的波光,看去那么真实,却又那么虚幻。
曾几何时,两人相约,每年都要在这湖上再见一次,直到她的九纹秘杀能够杀死姬云裳的那一天。
但十九年来,她一次都没有来过。
只因她知道,她仍没有足够的把握,杀死姬云裳。
直到今天,她终于修成了真正的九纹秘杀。这一招千年绝技,终于在她手下,尽显威能,被她尽窥天地之秘,由“秘”入“幻”成为天下无敌的绝招。如今,她的九纹秘杀不但可以花瓣施展出,亦可以用花蕊施展出。姬云裳若再想突袭,只怕会在她的第二招九纹秘杀下,形神俱灭。
——当菊蕊将刺破她的手腕,散出嫣红的血色,那比湖波还要澄静的眸子中,一定会流露出前所未见的惊骇吧?
想到这里,晏清湄嘴角挑起一缕笑意,九纹菊斜指,满池湖波竟在这一指下,隐秘地一跃。
她在扶桑这几年,又修得了极为高妙的绝技——忍术。
忍术在扶桑国流传极广,但真正会的人却极少。幸好皇宫中却藏着最正宗的忍术卷轴。她从这卷轴上却学到了很可怕的东西:
天人合一。
天地间一切力量,被称为“地”、“水”、“火”、“风”、“空”驾驭这些力量的,就是“法”如果驾驭得法,那么一切力量都会化为我之力,成为“风”“林”“火”“山”
其疾如风。
其徐如林。
侵掠如火。
不动如山。
是以,自晏清媚站在水边起,忍术的精髓就随着她身上淡碧色的真气袅袅散入周围,与潮湿而浓密的水雾纠结在一起。周围所有的一切,湖水,古藤,雾气,甚至这座山,都以成为她的一部分,任何踏入其中的人,都将承受风林火山的袭击。
她有把握,可在一招之内,就取得姬云裳的性命。
绝不用第二招!
菊蕊,将从她手中刺出,撕开姬云裳的衣襟,带着彻骨的森寒,准确地点在她心脏的位置。只需轻轻抬手,一道血痕便将出现在那凝脂般的肌肤上,并随着她的手势缓缓上行,最终轻轻刺入她的下颚,强迫她抬起头。
那时,她便可以戏谑地看着那双眸子中流露出的恼怒与羞愧,尽情玩赏。
何况,她还有更凌厉的绝招,未曾施展。那是姬云裳绝对想不到的秘魔之法,天下没有任何人能够抵挡。
——那时,她会后悔曾经的所作所为么?会祈求自己的原谅么?
晏清湄微微冷笑,手一划,一连串的爆响炸散在空中。
甚至,在等候姬云裳的这九日中,湖畔每一座山川、每一缕湖波、每一丝光线都已被她细细揣摩,纳入在掌握。她相信自己有十数种方法,可以将姬云裳败于剑下,每一种都深思熟虑,完美之极,再无丝毫破绽。
可姬云裳为什么还不来?
她忍不住有些烦躁。却忽然笑了。
是她疏忽了。
她十九年都未来,姬云裳怎会知道这次她又来了呢?她应该通知她一下才是。
她伸出手,九纹菊在她指间轻轻颤动。手指纤细、白皙,宛如柔荑,仍然如十九年前一样。
一声轻响,九条苍碧色巨龙卷起整湖湖水,冲天而起。
她知道,姬云裳只要看到这九道龙气,就一定会赶过来。
那是她与她的约定。
九龙茫茫入天,湖显得那么空。
晏清媚的心中忽然划过一丝惆怅。
淡淡的惆怅,却令她忍不住一颤。就像是心忽然碎了。
她皱眉不语,却想不起怎会有这样的感觉。
苍龙失去了主持,轰然跌落,将湖中剩余的残水砸得粉碎。晏清媚身子陡然一震。
湖底,似乎藏着令她极为牵挂的东西。
她忍不住匆匆伸手,再度施展九纹秘杀!苍龙悲啸,卷天而起。
她终于看清楚了水下的一切。
那是五道泉水,从五条水底暗道里流出,汇聚到在湖的中央。泉水像是经过了极远极远才到达这里,早已失去了力量,缓慢而寂寞地流动着,又像是多年不见的老朋友,静默地相拥。五道泉水的颜色各不相同,纵然经过了千里万里,却仍丝毫都不变色,黑,白,青,绿,蓝,五种颜色柔柔卷在一起,卷成一只巨大的曼荼罗。
被疾落的苍龙砸得粉碎。
晏清媚一声惊呼,九纹秘杀狂乱地出手,只为看清楚这朵曼荼罗。
当年她负气离开时,姬云裳淡淡的一句话响在她的耳边:
“如果我死去时,我会用五道圣泉与你告别。”
——只有曼荼罗阵破毁,湖底连接五道圣泉的地脉才会被打通,才会在湖底形成如此绮丽的景象。
晏清媚全身巨震。她忽然明白,这九日九夜都是白等了。姬云裳并不是不肯来,而是已不能来。
天荒地老,她永远都不能来了。
只留下一朵悲伤的曼荼罗。
而她,只能紧握着一朵一朵九纹菊,一遍又一遍施展着九纹秘杀,只为看清楚这朵曼荼罗。
——她输了。
她等的那个人永远不会来了。她再也没有了扳回一城的机会。
也只有在这时,她才霍然明白,姬云裳为什么不肯带她寻找乐圣伦宫。
曼荼罗阵护卫着乐圣伦宫,只有曼荼罗阵毁,乐胜伦宫的道路才会被打开一线。姬云裳若不死,乐圣伦宫便永无开启的一刻。
剑气狂舞,晏清湄一遍遍施展出熟稔于胸中十九年的九纹秘杀,将湖波击得粉碎,这些可以挫败无数绝顶高手的招数,却无法弥合那越来越破碎的水镜。
直到真气枯竭,直到她无法再抬起一根手指。
她伏倒在水边,几乎不能呼吸。那朵五色曼荼罗透过湖水,却忽然显得那么清晰。
清晰到她根本不必施展九纹秘杀,就能够看的清清楚楚。
清晰得犹如是幻觉。
晏清媚忽然笑了起来。
永远,有些东西,明明就在眼前,却始终无法看清。
就如她,一直在争,一直在抢,却始终不明白自己要的究竟是什么。伸出去争抢的手,却恰恰将最想要的推得越来越远。
一个灵魂分割成的两部分,本该彼此相伴,彼此慰藉,但却猜疑、嫉妒,互相毁灭。究竟是谁的错?
十九年来,她赢了谁,又输了谁?
水光荡漾,倒映出她的容颜。依旧那么美丽、高华。
却再不似十九年前。
年华成空。
那双生的影像已然破碎,苍茫世间,只剩下她一个人注视着命运的悲惨。
一丛九纹菊,伴着她寂寂盛开。
而此时,她忽然感受到一阵寒冷。九纹菊的幽光照在她身上,是那么冷,那么寂寞。她霍然明白,她的生命就是一招九纹秘杀,伤了别人,也伤了自己。
她跪倒在地上,突然大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