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草润湿的山头上,平秀吉与千宗易回头望着寺院。
寺院在三军的驻扎下,显得有些凌乱,但寺院正中的神殿,却透露出不动如山的沉静。
平秀吉长叹一声:“卓王孙,果然不愧为天下第一的豪杰。”
“天下豪杰,无不在我掌握,只有他,我却看不透。”
千宗易脸上也露出疑惑之色,显然,他也想不到卓王孙竟会这么轻易地放他们走。虽然他们此次夜探敌营,有着十足的把握全身而退,却绝没有料想到,敌人竟根本不曾出手。
虽未出手,但卓王孙的气度,风范,却已令他们折服。但,这也无疑激起了平秀吉好战的热血。
经历了战国时代悲凉的岁月后,这位枭雄面对任何险恶之境,都从未服输过。他的赤眉红瞳中流露出炽烈的战意,在山岗上逆风飞扬。平壤之战,必将是一场前所未有的——
血战。
郁郁锦绣的苍光山向大同江延伸着,在山峰的另一角,交汇着另一条古老的河流——普同江。牡丹台座落在苍光山延伸的丘陵上,是这里最负盛名的古迹。七星门,普同门,含逑门,正阳门,长庆门,大同门将这座城市约束为三角形。与苍光山一起,瑞气山,锦绣山,牡丹峰点缀着大同江、普通江秀丽的景色。南面广阔的平原,又保证了这里的富庶。自檀君时代起,这里就是朝鲜最重要的城市之一。
这就是平壤。一座美丽、古老、富足、安详的城市。
而今,当卓王孙率着大明将士们攀上牡丹峰,俯瞰平壤城时,却只感受到这座城市的破败、荒凉。这座城市已失去了生机,不再有着千年古都的堂皇气象,只印满了战争的残痕。
城中的道路上,到处可以见到穿梭的日出之国士兵。名胜古迹们已被拆除得七零八落,房屋、城墙已不顾半分美观,被改造成最实用、最耐受冲击的形式。
平壤城本号称柳京,城中到处都是低垂的柳树,特别是大同江、普同江两岸,柳荫如织,朝鲜诗人郑知常曾写下:“紫陌春风细雨过,轻尘不动柳丝斜”的诗句。而今,合抱粗的柳树已几乎被砍伐殆尽,留下的是一株株三四寸高的树桩,在风雨中凋敝。无数座铁炉、火炉冒着滚滚的浓烟,昼夜不停地打造着兵器、铠甲、炮弹、器械,士兵们忙碌地穿梭着,喊着号子制造着战争所需要的一切。
这座城市,已成为一座巨大的战争机器,随时会孤注一掷,重创敌人。
而城中的朝鲜百姓,全都衣衫褴褛,在倭军的皮鞭下艰苦劳作着,将这座城市变得更残酷。大量的百姓不断死去,化成城墙下堆积如山的骸骨。
战争,在这里剪成一个缩影,有着泪之白,血之红。
卓王孙与杨逸之以及各位大将、长老俯瞰着平壤城,尽皆皱眉不语。
这座城的坚固,超出了他们的想像。这座城已完全化成了一座战争之城,没有半点冗余,每一分、每一寸,都为战争而设。
攻下这样的一座城,绝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日出之国能在三个月内就几乎占领了朝鲜全境,朝鲜官兵竟几乎没有还手之力,倭军强悍的战斗力,浓缩在这座城中,给每个观看的人以切身的震撼。
突然,山峰下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有人大喊道:“不要阻拦我,我是来报告军情的!”
喧哗之中,只见一人冲上了峰顶,见到卓王孙纳头就拜:“小人申泣见过大人。”
只见他蓬头垢面,身上穿了一件破棉袄,背上背着一只破背篓,满面泥灰,背篓中装的是几件破衣服,还有个破锅,样子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卓王孙道:“请起。”
申泣站了起来,腿一软,差点摔倒在地。旁边的总兵们看着,都笑了起来。
申泣道:“大人们不要见小人这个样子就嘲笑,小人也曾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官拜巡察使,曾与倭贼大战过十余场。小人于今这么狼狈,就是为了从倭贼包围中逃脱,来投奔大人啊。”
卓王孙问道:“你都打过什么仗?”
说起往日的雄风,申泣精神立即抖擞起来:“小人寒窗十年,熟读兵书。生平最擅长的就是骑兵战。当年女真族肆虐于朝鲜北方,凶悍之极,杀官作乱,几十位有名的将领都奈何不得他们。小人率领三千骑兵,乘夜突袭,将他们斩杀过半。女真人逃跑,但哪快得过骑兵?被我追上去,几乎斩尽杀绝。小人也由于战功而拜巡察使。”
“倭贼刚犯我时,一夜而占釜山。朝中多少将领都不敢出战,小人亲请王命,前去抗击。小人探听到倭贼以步兵为主,步兵哪里能敌得过骑兵?于是小人在弹琴台旁布置了一万骑兵,分为三队,准备跟倭贼酣战一场,扬我朝鲜国威。弹琴台地方开阔,适合骑兵冲锋。且背对大江,退无可退,正是背水一战的绝佳之地。”
步兵敌不过骑兵,此乃常识。骑兵速度快,可以装备比较长大的兵刃,奔跑起来冲击力极大,的确不是步兵所能够抗衡的。申泣布置骑兵来对抗倭贼步兵,的确是很好的战术。当年项羽以背水一战之战术大败秦军,流芳百世,也是极为经典的策略。那么,这一战的结果如何?众总兵们都竖起了耳朵听他说下去。
申泣长长叹了口气:“哪知天不佑我啊!小人千算万算,就是没算到弹琴台旁全都是稻田,泥泞之极。骑兵根本无法行动。第一波冲锋之后,就全陷在泥田里,动都动不了。被倭贼砍瓜切菜般杀了个干净。第二波、第三波骑兵想要逃,但背对大江,逃也没处逃去,只能硬着头皮冲锋。小人奋力血战,方才杀出一条血路,逃了出来。可怜我手下那一万子弟兵,全都为国捐躯了啊!”说着,嚎啕大哭了起来。
众人听得又是惊,又是笑。此事实在太过离奇。怎么有人布下这样的战术,却不实地考察?这与纸上谈兵有什么差别?
申泣哭了一会,继续道:“小人逃到汉城,见到我王宣祖,禀告了败退理由。承蒙宣祖不弃,继续命我率军守城。但城中几乎已没有可用之兵,于是我就募集了几千人,拉到城外训练。哪知正在训练之时,倭兵就杀了过来。我军急忙逃跑,逃进城里还没来得及关门,倭兵就杀到了。汉城汉城就这么陷落了。”
众人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申泣怒道:“你们笑什么?我可是熟读兵书的!”
卓王孙淡淡道:“以你之见,要攻打平壤的话,该用什么战术?”
申泣本说的兴高采烈的,闻听此言,脸色霎时苍白:“攻打平壤?”
卓王孙点了点头。申泣哀嚎了起来:“绝不能攻打平壤!”
“您知道吗?镇守平壤的是加藤清正。号称是日出之虎的加藤清正!他不是人啊,是虎啊,老爷!平壤城内足足有守兵三万,都是凶悍狞恶之徒,我们怎么可能打得过?怎么可能?”
“倭兵太厉害了!十个朝鲜兵都打不过一个倭兵!他们都是地狱中的恶鬼!要想攻打平壤城,至少要三十万军队才行!大人万万不可不听啊!”卓王孙笑了笑,道:“你累了,且下去休息吧。”
几个士兵上来,领着申泣下去更衣休息。申泣一面走一面还扭过头来对卓王孙道:“大人千万要听小人的,小人熟读兵书,是不会看错的!”
卓王孙环顾了众人一眼,道:“你们怎么看?”
李如松笑道:“大人过虑了。申泣此人虽说熟读兵书,但不过是纸上谈兵,于用兵之道可以说是一窍不通。朝鲜将领若都是这样的废物,无怪乎会被倭兵打得一败涂地。如此看来,不是日出之国太强,而是朝鲜太弱。但我大明则不同,诸位将领都是千锤百炼出来的精英,身经百战,计谋精熟。从申泣的叙述来看,倭兵也不过是一味勇猛而已,并没有什么谋略。我军作战,只要智勇结合,倭兵算得了什么?”
此言一出,众总兵纷纷附合。
昙宏大师掀着胡须笑道:“当日南海之上,传言倭寇多么剽悍,但还不是被我们全部剿灭?贼性是好则聚,坏则散,只要一开始将他们的气焰压下去,他们自然就气馁了。不用我们打,自己就会瓦解。”
正道群豪们点头称是。镇海城外,南海飞云岛、暮雪岛之战,倭寇传说多么凶悍,还不是被他们打得一败涂地?倭寇将领们的指挥更是乱七八糟,根本没有计谋可言。哪里会是天朝各路文官武将的对手?
牡丹峰上阵阵欢声笑语,众人初见平壤城时感受到的震撼,已经被对倭贼的蔑视取代。大家摩拳擦掌,准备大战一场,将倭贼彻底从平壤城中剿灭。
杨逸之无声地叹了口气。
这件事绝不可能这么简单。诚然朝鲜官兵的确无能,但倭兵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占领朝鲜全境,战斗力决不可小觑。这些倭兵全都刚经过日出之国的战国时代,每个人都是身经百战的勇士,不但武艺超群,而且意志坚定,格外耐战。而大明官兵却刚遭吴越王之乱,仓促募集而成,根本没有经过系统的训练。若是再这么轻敌,恐怕必要遭遇大败。
只看平壤城里的防御这么严密,就知道这座城绝不可能会被轻易攻破。
他忍不住道:“申泣虽然屡败,但毕竟曾剿灭女真,也有些真本事。朝鲜也不乏死战抗倭的将领。倭兵犹能这么快攻陷全国,战斗力之强劲,不得不防。而且倭兵擅长火枪,都是由红毛国制造的,火力极强。近战威力巨大,我军装备的火铳远远不能及。万不可掉以轻心。”
李如松笑道:“盟主多虑了。红毛火枪就算厉害,它还是要发一枪装一次弹药。两军对垒,能够让他发几枪?只要我军冲锋到近处,火枪就施展不开了,那时,倭兵岂不任由我宰杀?末将请将队伍分为两支,一支由末将率领,攻七星门;一支由李如柏率领,攻大同门。兵分两路,杀倭贼个措手不及。请大人下令!”
其余的总兵也都豪情万丈,跪倒在地:“请大人下令!”
杨逸之深深担忧。骄兵必败,这个道理已被验证了无数次,但,总有人不明白,必须要用鲜血才能证明。
他轻轻摇了摇头,欲言又止。
卓王孙道:“好,我将朱雀军分为两队,各一万五千人。军中所有的马匹全都归你支配,这样便可装备三万骑兵,明日一早,你便可率领大军,突袭平壤。”
李如松、李如柏轰然答应。
卓王孙笑道:“出兵不可无赏。这便是我的奖赏,你需要好好记住了。”
说着,袍袖轻拂。帅帐旁边的大石上,猛然一阵嗤嗤声响,竟被他用指力凌空刻下了一个大字:“贝。”
字下面,是一行小字:四千零七百。
卓王孙道:“杨盟主,你的奖赏是什么?”
杨逸之沉吟着,长身而起。
帅帐另一边的大石上,也出现了一个大字:“文。”
字下面,也有一行数字:五千零两百。
李如松李如柏对望了一眼,有些莫名其妙。但卓王孙跟杨逸之不解释,他们也不敢问。既然是奖赏,那么“贝,四千零七百”就是赏金四千零七百两喽,那么“文,五千零两百”呢?是不是杨盟主两袖清风,没什么钱,所以等他们获胜之后,就写一篇五千零两百字的文章来赞颂他们?一定是这样的。
两人这么一想,立即又雄心万丈,高昂着头下山去。
第一缕曙光照在牡丹峰上。青翠的山峰,像是美人头上的一只玉簪,直插碧天。连绵的雨终于停了,但阴云仍密密地遮着天空,令人心中不由生出一股烦闷之感。
迷蒙的曙气将平壤城裹住,这座城似是还没有醒来。但偶尔闪烁的刀剑的锋芒,却让人感觉到山雨欲来的压抑。
城中最高的万景台上,摆了两只小小的蒲团。一人峨冠博带,踞坐中间,面前摆着一只小小的铁釜,釜中茶汤正熟。千宗易跪坐在另一只蒲团上,恭谨而宁静地点着茶。
浓茶。
甲光向日金鳞开。杀气弥野,大战前夕的紧迫感压着每个人的心,那人竟丝毫不在意,举着手中的茶碗悠然一笑。
正是废寺之中,拜会卓王孙的平秀吉。
卓王孙亦含笑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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