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bsp; 温瑾又道:“方才你在我身后劈我一掌,我真的以为是玉郎毕四,哪知你看来老老实实,其实却未见得有多老实哩!”
卓长卿仍是垂首不语。
温瑾道:“最可笑的是玉郎毕四那副自我陶醉的样子,我心里只要一想起来,就忍不住要笑。”
掩口笑了两声,笑声中却全无笑意。
卓长卿依然垂首不语。
温瑾出神地向他望了半晌,突地幽幽一叹,缓缓说道:“你难道不能高高兴兴地和我说话么,你难道不能将心里的烦恼全部抛开?你难道”
语声一阵便咽,忍不住又流下泪来。
云氏父子满山而行,只觉月亮越升越高,山风越来越寒,多臂神剑云谦心中越焦躁,皱眉道:“中程,天目山中此刻怎地全无动静,这倒怪了!”
语声微顿,又道:“你我最好分做两路,倘若我不到长卿,等月亮升到山巅,我们便到这里来,若是遇着了他,也将他带到这里。”
云中程沉吟道:“人孤势单,著是遇着敌人”
多臂神剑环眉轩处,接口道:“你当你爹爹真的老得不中用了么?”
云中程肃然一垂首,再也不敢言语。
云谦道:“你认清了这里的地形,就快些往西鸿等,知道了么?”
一捋银须,当先向东面掠去。
云中程暗中叹息一声,四顾一眼,缓步西行,走了几步,又不放心,回首而望,但爹爹却已不知走到哪里去了。
空山寂寞,风吹林木,突地一阵人声,随风自山弯后传出。
云中程心头微微一凛,倏然四顾一眼,只见一株千年古树,凌空横曳,枝干苍虬,木叶沉郁,拙壮的树干间,却有几处空洞。
他一眼瞥过,便不再迟疑,唆地一个箭步,掠上树干,伏身向一个树窟中钻了进去,又轻快地拉下枝叶,作为掩饰,仁义剑客名满江湖,武功自不弱,但行事得谨慎仔细,遇事的决断机智,却是他之能以成名的主要因素。
刹那之间,他已隐身停当,而此刻山弯后亦已走出了两个容貌颓败、神气沮丧的黄衫少年来,其中一人,神情尤见落寞,目光低垂,不住长叹,另一人搭住他的肩头,缓缓道:“你难受什么?事情既已做出,难受也没有用了,好在我相信以温如玉的为人,既然说出事成后便定为我们解开穴道,想必不会食言背信,再等半晌,我们到那古庙中去”
另一人突地长叹一声,抬起头来,接口道:“她纵为我们解开穴道,只怕我们也活不长了。”
又自垂首接道:“弑师之罪,是为天下难容,日后只怕不知道要有多少人会来唉,达人,你说是么?”
铁达人“嗤”的一声冷笑,道:“错了!”
石平叹道:“万万不会错的,弑师之罪唉,万万不会错的。”
铁达人冷冷道:“西施与夫差,是否杀夫,杀夫是否亦是大罪?但天下人不说西施淫恶,反道其人之贞善,这是为的什么,你可知道?”
石平呆了一呆,道:“但”
铁达人随身在那古树下的一块平石上坐了下来,接口道:“我奇怪你的脑筋怎的有时这般呆板,万妙真君尹凡的恶名在外,你我只要稍加花言巧语,武林中人只道你我大义灭亲,夸奖称赞还来不及,怎会对我二人不利?”
石平俯首沉吟半晌,道:“但”
目光一转,望向铁达人,突地哈哈大笑起来,说道:“不错,不错”
两人相对大笑,直听得云中程双眉剑轩,怒愤填膺,几乎忍不住要下去将这两个不仁不义的恶徒痛殴一顿,以消胸中恶气。
突地对面山道上,冉冉涌起一条人影,云中程目光动处,心中立时为之一凛:“温如玉这魔头竟也来了。”
只听树下的两个黄衫少年笑声犹未绝,温如玉枯瘦颀长的身影却有如幽灵般越来越近
云中程只觉心头狂跳,手掌冰冷,却不知是为了自己,抑或是为了这两个不仁不义的黄衫少年担心呢?
笑声蓦地一顿,风穿枝叶,枝叶微颤,只听温如玉阴恻恻一笑,道:“我让你们办的事,可曾办好了么?”
铁达人、石平齐地应声:“是”
温如玉冷冷笑道:“很好!”脚下不停,身形依然冉冉随风飘动,向山弯那边飘去。
铁达人、石平对望一眼,忍不住齐喝一声:“温老前辈!”
温如玉回身厉叱:“什么事?”
铁达人垂首道:“晚辈身中的七绝重手,已经过了将近十二个时辰了!”
温加玉冷冷道:“还有三十多个时辰好活”
铁达人面容蓦然一变,颤声道:“晚辈们已遵老前辈之命,将毒将毒下在家师的茶杯里,而且亲眼看见他喝了下去,但望老前辈”
温如玉冷笑一声,道:“遵命?哼,哪个叫你下毒的?”
石平变色道:“老前辈”
温如玉冷冷道:“你且将我昨夜说的话仔细再想一遍,我可曾命你做过什么?又可曾答应过你们什么?”
石平颤声道:“但但是”
缓缓垂下头去。
温如玉冷笑道:“我昨夜只是将那迷药抛在地上,是么?”
铁达人颤声道:“但老前辈又说温如玉目光一凛,接口道:“我说了什么?”
铁达人道:“老前辈说:这包药无色无味,随便放在茶里、酒里、汤里都可以,而且”语声一顿,无法继续。
温如玉冷笑道:“你资质的确在普通人上,记忆力已可称得上是上上之选,我还说了些什么,你自也记得清清楚楚,那么我可曾叫你下毒在尹凡茶里?”
铁达人、石平对望一眼,两人突然一起跪了下去,铁达人道:“晚辈们年幼无知,但望老前辈高抬贵手,救晚辈一命!”
温如玉冷冷一笑,停缓道:“我并未叫你下毒是么?”
铁达人、石平道:“老前辈并未叫晚辈下毒。”
温如玉缓缓道:“我既未命你等下毒,又何曾答应过为你等解开穴道?”
铁达人颤声道:“老前辈虽未答应,但”
温如玉突然仰天长笑起来,笑声尖锐刺耳,笑声中充满轻蔑之意,隐在树窟中的云中程不禁为之暗叹一声,却听温如玉笑声突又一顿,缓缓道:“七绝重手,失传百年,当今天下,只有一人会使,此人自然便是我了!也只有一人能解,此人你等可知道是谁?”
铁达人、石平齐地愕了一愕,道:“自然是老前辈了。”
温如玉仰天大笑道:“错了,错了,普天之下,唯一能解七绝重手之人,并非是我。”铁达人脱口惊道:“是谁?”
温如玉笑声再次一顿,冷冷道:“此人乃是被你们毒死的尹凡!”
此话一出,就连云中程都不禁为之一惊,铁达人、石平,更是面如死灰,呆了半晌,心中仍存一丝希望,哀声道:“老前辈晚辈们”
温如玉冷冷道:“你们难道以为我在骗人么?”
铁达人垂首道:“晚辈不敢,但”
温加玉缓缓道:“昔年我得到这七绝重手的不传秘笈时,共有两卷,上卷是练功心法,下卷除了解法之外,还有一篇练丹秘录,那时我”
她抬头望向天上,目光中似乎又问过一丝轻红的光采,虽是一闪而没,但却已足够令人看出她往事中的隐秘。
等到这光采消失的时候,她面容便又立刻回复到方才的冷漠,接口道:“那时我一心以为你们的师父是个好人,丝毫未曾防范于他,哪知”
她语声再次一顿,本已冷漠之面容上,似又加上一层寒霜:“哪知他虽有人面,却无人心,竟乘我闭关八十一日,练到这七绝重手之际,将我所藏的一些珍宝和那秘发的下卷一起盗去。”
云中程直到此刻,才知道丑人温如玉与万妙真君之间竟有如此一段往事,他虽然屏息静气,不敢发出任何声息,却禁不住心头的跳动,也禁不住冷汗的流落,因为他深知自己的行藏若被人发现,立时便是不了之局。
夜色渐浓,他渐渐看不清温如玉的面容,但却可听得出她语声中含蕴的情感——竟是混着悲愤、幽怨与哀痛的情感,这种情感竟会发自丑人温如玉的口中,实在令云中程无限惊异。
铁达人、石平双双伏在地上,听温如玉将话说完,两人面面相觑,只听温如玉又自一声泉泉夜啼般的冷笑,仰天笑道:“尹凡呀尹凡,我总算对得起你,让你在黄昏路上也不会寂寞,你这两个心爱的徒弟,马上就要去陪着你了。”
袍袖一拂,再次冉冉向山后飘去,石平双拳紧握,刷地长身而起,似要笔直向她扑去,却被铁达人一把拉住衣襟。
只听铁达人沉声道:“你要干什么?你我岂是这魔头的敌手?”
石平双目圆睁,低叱道:“纵非她之敌手,也要找她拼上一拼,反正”
铁达人突地微笑——,接口道:“你以为我们再无生路了么?”
石平愕,呐呐道:“难道难道”
铁达人伸手一拂膝上尘土,面目上满露得意之色,缓缓道:“你再仔细想上一想,你我不但大有生路,而且还可多得许多好处。”
石平又自一愕,便连云中程亦自大惑不解,只见铁达人缓缓伸出拇、中二指,两指相捻,啪地发出一声清响,含笑道:“那卷秘笈的下卷,既然载有解法,你我只要快些赶回去,将那卷秘笈寻出,岂非对你我”
语声未了,石平已自大喜接口道:“你心智之灵巧,的确非我能及,但是那卷秘笈是在何处,难道你已胸有成竹么?”
铁达人仰天一阵狂笑,突地笑声一顿,上下瞧了石平两眼,缓缓道:“三弟,你我自幼相处,交情可算不错,但我还觉得你稍嫌狂傲,有些事,一意孤行,根本就未将我这个师哥看在眼里。”
石平目光一转,陪笑道:“小弟年纪轻些,有许多事是要师兄多多包涵一二。”
铁达人嘿地笑了一声,道:“这个自然,但但再过两年,你的年纪就不轻了。”
石平连忙接口道:“日后我对师兄,必定加倍的恭敬,再也不敢有不恭之事了。”
云中程隐身暗处,闻之不禁暗叹,这师兄弟两人,不但对人奸诈,就连对自己兄弟,竟也是这般勾心斗角,互不相让,看来天下人的善恶之分,当真是判如云壤的了。
只听铁达人嘻嘻一笑,道:“你我两人,情如兄弟,也谈不到什么恭敬不恭敬的,只要你日后还有儿分记得我的好处就是了。”
石平垂首道:“自然自然,师兄的大恩大德,小弟再也不会忘记。”
方才他还在你我相称,此刻却声声自称小弟,铁达人笑道“其实师父那本秘发的藏处,你也该知道,只是你平日不甚留意罢了。”
突地一声冷笑,自上传下,一个森冷入骨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他说道:“我藏在哪里?”
铁达人浑身一震,如中雷轰电击。
石平惶然四顾,如临安危,终于一伏腰身,刷地横掠两丈,如飞逃去。
铁达人却扑地一声,跪下去。
只见一条黑影,随着一声冷笑,自古树对面山壁间划空掠下,石平方一起落,这人影便已掠到他面前,冷冷道:“你还想逃么?”
石平惨呼一声,连退七步,栽倒在地上。
云中程闪日望去,只见一个高冠羽士,丰神冲夷,神态潇洒的颀长老人,跨过石平尸体,一步一步地走到铁达人面前。
铁达人伏在地上,连连叩首,道:“弟子该死,弟子该死!”
尹凡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也知过了多久,冰冷的目光中突然有了一丝暖意,叹道:“你虽有十分行恶之心,却无一分行恶之能,你将那包迷药倒在我茶里,我暗中早已看得清清楚楚,只是我不知你两人究竟为何如此,是以故作不知,又乘你两人不见,将茶换了一壶,再当你两人之面喝下。”
铁达人垂下头去,再也不敢抬起,尹凡又道:“今晨我见你两人在我窗外看了半晌,却又不敢入室查看,就匆匆走了,我就一直跟在你们身后,方才你两人和那温加玉的谈话,我也在山壁上听得清清楚楚。”
云中程暗叹一声,忖道:“这尹凡之能,足以济其为恶,此人之可怕,当真是尤在虫蛇猛兽之上,怎能让他留在世上?”
一念至此,他心中不禁大生侠义之心,方自暗中寻思,该如何为世人除却此害,哪知目光动处,突地又见一条人影,冉冉自山后飘出,冷冷道:“尹凡,你这样做事,不是大不公平了么?”
扬手一注光影,笔直击向铁达人身上。
铁达人却已一声惨呼,在地上连滚数滚,滚到早已气绝了的石平身侧,这兄弟两人终于死在一处。
尹凡大惊之下,霍然转身,只见温如玉枯瘦的身形,冉冉飘来,冷冷接道:“这两人恶行如一,怎能让他们一死一生,我生平最不惯见不平之事,索性连他也代你一并除去了的好。”
尹凡目光一转,面色连变数次,突地微笑一声,道:“好极,好极,我也正有此意,这等叛徒留在世上也是无用!”
温如玉冷哼一声,目光瞬也不瞬,凝注在他身上。
只见他面上笑容越发开朗,柔声道:“如玉,多年不见,想不到你和以前还是一样”俯首长叹一声:“这些年来唉!我却老得多了。”
温如玉又自冷哼一声,目光依旧瞬也不瞬地望在他身上。
尹凡缓缓伸出手掌,一捻颈下长须,仰天一叹,又道:“岁月催人,年华不再,我每一忆及你我昔年相处的光景,就会觉得愁怀不能自遣如玉,你可记得我们在山巅树下,举杯对月,共祝长生的光景唉!我不止一次想,总觉人生如此短暂,绝无百年不散之会,倒不如彼此都在心中留下一段回忆如生。唉!这正是相见不如不见唉!如王,你说可是么?”
目光转处,只见那温如玉仍在冷冷望着自己,突又长叹了一声,低吟道:“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温如玉突地冷笑一声,道:“你这些话若换了多年以前让我听了,只怕我又”
嘴唇一闭,冷哼数声。
尹凡道:“年华虽已逝去,此情却永不变,难道今日又和以前有什么不同么”
温如玉冷笑道:“你这些花言巧语,对别人说别人也许还会上当,我却已听得腻了。”
尹凡呆了一呆,目光连转数转,终又强笑一声,柔声道:“如玉,我知道你心里必定对我有许多的误会,但是我”
温加玉突地厉叱一声:“不要说了”
缓缓垂下头,似乎暗中叹息了一声,仰首又道:“正如你所说,年华逝去,我已老了,老了”
目光凝注,竟突然仰天狂笑起来,笑声尖厉,满含悲愤之情。
尹凡柔声道:“你没有老,只是”
温如玉狂笑声接口道:“年老成精,我再也不会上你的当,受你的骗了,直到此刻,你还以为你聪明,比任何人都聪明,却不知我已比你聪明许多。”
尹凡干咳一声道:“你的聪明才智一直在我之上”
他这番恭维之言,温如玉却一如未闻,自管接口道:“我早就算定这两个蠢才一定毒不倒你,也早已算定你一定会跟着他们上天目山来,果然却不出我所料。”
她狂笑数声,接道:“以前我事事逃不出你的计算之中,现在却轮到你了。”
尹凡故意长叹一声,垂首无语,目光闪动间,心里却又在打算脱身之计。
温如玉冷笑一声,道“你心里不必再打脱身之计,这些年来我一直苦练轻功,你如不信,尽管试试好了。”
尹凡心头一惊,但心念转动间,又自忖道:“她一直苦练轻功,别的功夫一定搁下很多,我如全力与她一拼,也未必不能胜她。”
温如玉冷笑道:“你也不必想与我一较身手,若是论武功,你是万万不及我的,且不论别的,就只那七经秘笈上卷所载手法,就绝非你能抵挡,不然——哼哼,你若不信,也尽可试上一试。”
尹凡抬头一愕,终于长叹道:“数年来我一直想再见你一面,此刻怎会有脱身之意,更不会想和你一较身手,如玉,你想得未免太多了吧!”
温如玉大笑道:“我想得大多了么!嘿嘿,你心里在想什么,你自己自然知道!”
尹凡道:“我心里在想武林中风波如此险恶,你我年纪又都这么大了,不如早些寻个风景幽美之处一起度过余年!”
他不但言语温柔,而且语声更极是动听,温如玉缓缓垂下眼帘,似乎已有几分被他打动。
尹凡目光一阵闪动,嘴角不禁又泛起一丝笑意,柔声又道:“如玉,你且想想,你我一生中叱咤江湖,到头来又能留下些什么唉,除了你心里还有我,我心里还有你”这两句话说得更是缠绵悱恻,荡气回肠,说到后来,他似乎情感激荡,不能自己,伸手轻轻一拭眼角,缓缓垂下头去。
哪知温如玉突然又仰天狂笑了起来,说道:“你心里有我,我心里有你哈哈,哈哈,余生,余生”
笑声一顿:“老实告诉你,我早已没有再活下去的念头了,你肯陪我死吗?”
尹凡强笑道:“如玉,好死不如歹活,你说这些话干什么,你我身体都还健朗,至少还可再活上十年二十年的。”
温如玉道:“你不肯陪我去死,我不怪你,你虽对我不好,但是我也不会杀你我我只要你再眷我做一件事”
说到后来,她语声中突然又有凄凉幽怨之情,一阵浓云,拖过月色,夜色很深了。
一阵浓云,掩过月色,温瑾仰面道:“夜已很深了。”
卓长卿目光一转,道:“那古庙已在前,不知温如玉是否已去。”
温瑾道:“她说要去,想必一定会去的。”
伸手挽住卓长卿的臂膀,两人举步之间,便已掠入古庙,夜色深沉中的佛殿,神台佛像,一无改变,垂目低眉的大佛,也依然像是在怜惜着世上的无限愁苦,但卓长卿与温瑾的心境,今夜与昨夜却己不知改变了多少。
人影移动,月光如梦,他俩在那神像前的蒲团上井肩坐了下来,心中正是爱恨嗔喜,百感交错,谁也不知该说什么。
殿后幽然转出一片灯光的两条人影,一般窈窕,一般高矮,卓长卿、温瑾一起回首望去,一起脱口道:“你们已来了么?”
小玲微微一笑,将堂中两盏铜灯放到神台上,小琼接口道:“我两人早就来了,祖姑她老人家也就要来了。”
与小玲垂手立在神台边,不再望温瑾一眼,于是大殿中只有四人心气的跳动声,划破了无限的沉默。
一阵风吹入殿中,微带寒意的晚风,吹入一片落叶,也吹人一条人影,随落叶一起冉冉飘落。卓长卿、温瑾、小玲、小琼,一起转目望去,一起惊呼出声:“是你!”
这人影微微一笑,却是尹凡,笑道:“想不到么?”
负手踱了两步,突地面对卓长卿缓缓道:“恭喜世兄,令尊与令堂的大仇今日就可报却了。”
又负手踱了两步,走到壁间上,望着壁上已然剥落了大半的壁画。
一时之间,卓长卿心中反觉疑云大起,作声不得,只听又是一阵风声,殿中又自飘下一条人影,小玲、小琼一起呼道:“祖姑来了。”
卓长卿、温瑾但觉心头一凛,热血上涌,只听温如玉冷冷道:“你们来得倒早!”
卓长卿、温瑾对望一眼,温如玉凄然一笑道:“我知道你们心切,复仇连一时一刻都等不及的,是么?”
卓长卿昂然道:“父母之仇,不共戴天,晚辈一日不能报此深仇,实是寝食难安。”
温如玉冷笑一声,接口道:“杀你父母的仇人,此刻俱都在你眼前,但你可曾想到过,就凭你的武功,今日要想报仇,是否可能?”
卓长卿剑眉一轩,朗然道:“在下今日此来,早已未将生死之事放在心里!”
温如玉冷笑道:“有志气,有志气,但我一生从未占过别人便宜。”
突然自怀中取出两枚金光灿烂的圆筒,冷冷接口又道:这两筒五云烘日透心针,一实一空,我且让你先选一筒,你若选的是实,我便成全你的心愿,否则哈哈,尹凡,你且将这两简透心针取出,让他先选一筒:“尹凡微一迟疑,目光中突地又有一丝光芒闪动,缓缓走到温如玉的身后,缓缓接过她掌中的两枚圆筒,缓缓转身突地,他拧腰反身,双掌齐扬,只听”格格“一串轻响轻响声中,又夹杂着尹凡的几声狞笑,哪知两筒五云烘日透心针中,却无一针发出,尹凡狞笑之声突顿,温如玉狂笑之声立起,尹凡连退了三步,温如玉狂笑道:“错了,错了,你又走错一步,你又落人了我的算计中。”卓长卿、温瑾愕然而望,尹凡面如死灰,温如玉狂笑又道:“在你一生之中,从未做过一件正直之事,也从未做过一件未欺骗别人的事,我虽早有杀你之心,但今日本已替你留下一条生路,只要你方才不要再骗我,我就决定放你回去”
她边说尹凡边退,尹凡边退,她步步紧逼,直逼得尹凡退到墙角,她突又自怀中取出两枚金色的圆筒,口中说道:“昔年黄山始信峰下,若非有你,找也不会将人家夫妇一起置于死路,瑾儿若非你从中挑拨,也不会”
语声一顿,突然低喝道:“卓长卿,你过来:“卓长卿愕了一愕,一掠而前,温如玉头也不回地将掌中的两枚五云烘日透心针,一起递到他身前,缓缓道:“此人亦是你杀父仇人,你只管将此针取出一筒”
卓长卿缓缓接过一筒,突又抛回温如玉掌中,朗声道:“父母之仇,虽不共戴天,但在下却不愿因人成事,更不愿仰仗”
语声未了,尹凡突地有如一道轻烟般贴墙而起,足跟一点壁面,身形倏然横飞三丈。
温如玉冷笑一声,叱道:你还想走?“转身,扬掌,五点金光,暴射而出,五点金光俱都击向尹凡身上。只听”扑“地一声巨响,轻功已臻绝顶的万妙真君尹凡,终于也像任何一个凡人一样,沉重地落了下来。尘上飞扬,他身形却在飞扬着的尘上中寂然不动,温如玉冷削的笑声,突然也变得寂然无声。在这刹那之间,她全身似也全部麻木,目光痴呆地望着尹凡的身躯,脚步也痴呆地向他缓缓移动了两步,晚风吹动着她显然已有两日未曾梳洗的坠马云髻,吹得她花白的头发丝丝飘动,灯光昏黄,人影朦胧,寒意更重。良久良久,她方自缓缓转过身来,无比仔细地端详了温瑾和卓长卿两眼,突地冷冷道:“你们要报仇,还不动手么?”
将掌中两筒透心针,一起抛到地上:“假如你们愿意,不妨先选一筒。”
寒意更重了。
仁义剑客云中程,回到了他与他爹爹约定相会的地方,四下无声,他爹爹仍未到来,他心中却有如乱麻一般紊乱。
方才他亲眼见到许多从来未见之事,也亲耳听到许多他从来未闻之事,最令他大惑不解的,却是温如玉最后所说的几旬话:“我只要你再为我做一事,等我死后,你要设法告诉瑾儿,梁同鸿虽是她父亲,孟如光却不是她妈妈。”
他亲眼见到尹凡点头答应,又亲耳听到温如玉凄凉的说道:“瑾儿真可怜,她再也不会想到杀死她爹爹的仇人,竟是她亲生的妈妈我怎能忍心告诉她,我怎能忍心告诉她”
云中程清楚的记得,当他听到这里的时候,他心中起了一阵悲凄的感觉,这其中的恩怨纠缠,他虽不尽了解,却已猜中几分。
他还曾听到温如玉对尹凡说:“梁同鸿对不起我,就正如你对不起我一样,他骗我,说他爱我,哪知却为的是要骗我的武功与财富,等到我后来知道他还有妻子,我自然饶不过他,自然要将他夫妻一起杀死,可是那时我身上却已有了身孕,唉,苍天呀苍天,你为什么总是这般捉弄我呢?”
直到此刻,云中程耳畔似乎还在飘荡着温如玉这最后一句话。
他突然对这世上人人唾骂的女魔头起了一阵难言的同情之心。
他哺哺暗问自己:“这些是她的错吗?她不过只是个可怜而又丑陋的女人罢了但是她为什么要那么残酷残酷与可怜之间,难道又有着什么关系吗?”
仁义剑客云中程心中焦急,来回蹀踱,他知道卓长卿与温瑾此刻却在一座名叫天禅寺的庙里,他只望他爹爹早些到来。
于是,他又不禁为他爹爹想——只等他爹爹到来的时候。
他匆匆说了两句,便和他爹爹一起去寻那天禅废寺,深夜荒山,要找一座古寺虽非易事,但却毕竟被他们找到。
他们看到了昏黄的灯光,自古寺的大殿中映出,于是他们全力展动身形,加速掠去。
突然,他们听到一声急喘,两声娇呼,接着一阵哀哀的痛哭
好不容易地盼到多臂神剑在夜色中出现、多臂神剑一见面就急急问道:“有没有发现什么?”
多臂神剑浓眉一皱,八步赶蝉,高大的身形接连儿个起落,倏然掠上殿,闪目内望。
只见昏黄的灯光下,卓长卿、温瑾呆呆地相对而立,两个着红衣衫的少女伏在地上哀哀痛哭,在他们之间,却见那红衣娘娘温如玉之尸身,仍和她生前一样,冰冷枯瘦。
他们似乎谁也没有注意到云氏父子突然现身,云氏父子两人也都没有去惊动他们。
静寂这中,突听“啸”地一声,温如玉枯瘦的手掌缓缓伸开、僵梗一手中却落下一枚金色圆筒,缓缓滚到云中程脚畔。
他俯身拾了起来,面色不禁一变,因为他认得这便是江湖中人闻名丧胆的五云烘日透心针,他仔细地看了半晌,旋开后面的筒盖,倒出五枚金色的尖针,于是他不禁又为之暗叹一声,他深知这一筒金针温如玉若是发出,此刻躺在地上的必是别人,他也深知温如玉为什么没发的缘故。
卓长卿呆呆地望着地上这具尸体,这具尸体是他和温瑾所欲杀的仇人,奇怪的是,他此刻竟丝毫没有胜利的愉快,更没有杀敌后的自傲,他的心情,甚至比方才还要沉重!
这为的是什么,他无法解释,也不愿解释。
温瑾呢,温瑾的心情
突然,腿股之间连中五针的万妙真君尹凡,竟是苏醒过来,他轻微的呻吟一下,转侧一下,挣扎着抬起头来,呻吟着道:“你们终于报了仇了好极好极。”
卓长卿、温瑾一起转回目光。
一丝昔笑,又自泛起在嘴角,他紧咬一阵牙关,又自呻吟着道:“奇怪么,我竟然还没有死因为因为我还有一件秘密未曾说出,你们你们可要听么?”
云中程心头一跳,只听他又道:“这秘密关系着关系着你一生的命运,但但却只有我一人知道你们若想听,就就炔些设法替我治好伤”
卓长卿、温瑾对望一眼,微一迟疑,哪知云中程突然大喝一声:“难道你临死还要骗人么?”
倏然飞起一脚,直踢得尹凡惨呼一声,吐血而亡,他心中纵然还有许多好计,却再也无法使出了。
云中程暗中一叹,自语着道:“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了,永远不会再有人伤害他们的幸福了。”
多臂神剑浓眉一皱,道:“中程,你在说什么?”
云中程长长吐了口气,道:“我在说卓伯伯英灵有知,九泉之下,也自瞑目了。”
云谦呆了一呆,双目圆睁,闪闪的目光中,突地流下两滴泪来,卓长卿只觉心情一阵激动,眼睑一合一张,忍不住两滴晶莹的泪珠,夺眶而出。温瑾望了望犹自伏在地上哀哭的小玲、小琼,心中一阵热血上涌,突地伏到地上,放声痛哭起来。
云中程道:“真奇怪,你们怎么哭起来了?”
一伸手一拭眼睑,眼中却也已满含泪珠。
然而,他们的泪珠却都是晶莹而可贵,就正如明亮的珍珠一样,木立流泪的卓长卿,突然觉得肩头一阵温暖,一只纤纤玉手,送来一条粉红的手帕,他伸手接过,回首望去,却正好望着温瑾那一双含情脉脉的秋波。
秋波如水,灯光如梦,谁也不知曙色是在何时爬上地平线,于是东方一道金黄的阳光,冲破沉重的夜幕,昨夜碧空上的星与月,也俱在这绚烂的阳光下消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