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堂,风雨无阻。这是妈惟一的节日,妈高昂青春的惟一记忆,也是妈惟一能够忘却的执著。我坐在妈身边,记不得妹妹在哪里,大概是坐在椅背上吧。只记得暗影中妈绸缎般的脸上,一双暂时可以不望向儿女的眼睛,极力在穿透幕布,洞悉她不知疲倦如此拖儿带女追随着电影的青春,她如此的选择之痛或美。当我此刻在感受妈那时丝绸一样的忧伤时心里哽咽起一片皱褶。大礼堂有着复杂框架结构的高高的天花板在黑暗中仿佛绽开的一朵黑色的高贵的夜礼花,随时会砸向我,一直绽放在我的记忆中,让我恐惧而又不舍得放弃。
“赵调到卫生局当局长了,就是曾经做你助手的赵”有人说。妈轻轻“哦”一声,将目光投向差点让她离职的弟弟,再望一眼我和妹妹,然后不顾别人高声笑了。
常常听人们说起妈爱我们以及所有身边的孩子,那种意思几乎是:从来没见过一个女人那么爱孩子。爱到眼中只有孩子。爱到亵渎自己的工作,一手为哭死觅活的女人做着绝育手术,一手偷偷保护着自己肚里的婴孩。很长的时间里,我很不屑:那只不过一个女人的本能和偏狭而已。
我们那时的家庭是祖孙四代同堂。叔叔和小姑,一个教书,一个上学。妈婚后十年才生育。那时叔叔和小姑尚未成家。孩子对于我们这个大家庭来说,简直是神赐的礼物。那天妈还对爱人说,我出生后,小姑的比喻是妈生下大象了。但大家都担心妈会把我们宠坏了。上学后很少听到妈催促我们学习,倒是听她不停地自语,眼睛要看坏了。如今我看书妈更加理直气壮地这样说。妈最痛恨有人打骂小孩,她会恨很久。她的同事教训自家的小孩,每次她都跑去护卫,直到引起同事的愤怒。弟弟在大二就当了院校学生会主席,这是给妈最好的安慰吧。爷爷奶奶一直想把我们带在身边的,可妈舍不得一刻与我们分离。爸在另一个小镇的派出所,一个礼拜回来一次。特别怕爸回来,打断我们与电影的一往情深的联结。
然而小镇的礼堂终究是沉旧而破败的了。它弃之不用已有许多年了。
妈已在小镇的医院度过了三十一年。从很早妈就不再看电影了。但刘三姐在妈的记忆中是永存的。按照惯例,妈还不到退休的年龄。然而,妈已有病在身了。如今,妈更爱孩子,更想时刻溺爱着所有的孩子。她把退休事宜留给了爸,只身跑来跟她的孩子生活。
那日专门去了音像店。不费目力就望见了让我倍感亲切的刘三姐。瞬间,温情地想起妈骄傲的神情。那个掉着粗黑的辫子,有着绸缎般容颜,如月一样笑着的年青女子。那个一手怀抱婴儿,一手拿手术刀的女子。曾经几度,很狐疑我对如此寂寥人生的忍耐和坚持。然而,就是这样想起妈。妈最初就给了我的人生不可选择之缘,包括此生做妈的女儿之缘,那是一种怎样幸福的忧伤。一如妈的选择与珍藏。
我重又放回影碟,我怎能让现世混杂的刘三姐打扰了妈心中永恒的珍藏呢。
知道了一切,就原谅了一切。这是一句英国谚语。
她曾经看着一个女儿在她怀中永远地睡去,此后,一个母亲的哀伤和期盼无涯。
十年!
十年之后,上苍才又还她生育的能力。
她的错误,不可原谅,谁,能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