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

x。说完，他完全记忘掉来意，也忘了打闹过的郭师父，仿佛捧着块金砖，乐呼呼急步走了。

    我没有到他家去，剧团不久巡回下乡了，郭师父也进京拍电影了。一个多月后，我随团风尘仆仆归来，传达室宁波大伯递给我一本用报纸裹着的书，打开，见是xx借去来送还的。翻到中间里夹着张写得密密麻麻的见解纸片，我知是遗忘的，就立即按上次他告诉的地址寄了回去。很快，他写了封感谢的回信。钢笔字极其秀气，似女人的娟丽。在信中他还谈到读此书的心德，有股压抑拔仗的气韵，让我心热。从此，我跟他书信往来了。从中得到不少有益的帮助。

    真正的结交是自己离开剧团去考上海戏校落魄后，象不少血气方刚又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总认为任何事情的成功只要自己个人奋斗，而世俗，那些光怪陆离又日夜都浊流在身边其实十分有用的处世之道，根本不去认识和理会。因此，我很快被现实的铜壁铁墙碰得头破血流，无奈地加入当年失业大军中，不得不为解决肚皮而奔波。在经受无数次失败的择业，求生的本能让我第一次出鼓楼，照着xx告知的地址去寻求帮助。

    x家住在古朴的中河上游，我沿着历经风霜的堤岸小道，杂树和绿茵显得生机勃勃。但好久没有修理了，河边时有塌坍的古石板，因附近居住的人多了，好多就势用砖石铺就一个个洗濯埠头，河中已沉积起不少的菜叶茎块夹裹着垃圾的小堆，幸亏水的流速快，整个河床未被菸塞，让刚出钱江的激流时时执拗抛起一窝窝浪花。上中河是条古老的水渠，有许多石桥间隔跨伏在上面，连接细狭的小街小巷。桥和巷都沉积着丰厚的历史，就连他们的名字都让人浮想联翩，六部桥、美政桥、十五奎巷、金钗弄

    在一顶不知名的小桥西侧，用条石垒起的墙，毛竹屋脊低矮的平屋就是他家。我贸然敲响关得很紧的小木门，良久，里面才有动静。仿佛不是因有人来访而开门的，出现在我面前的中年妇女只是诧异直望，跨着空竹篮的手毫无迎我进去的意思。人脸通红，是不是找错啦！尬尴地搔搔头皮正欲转身。女主人开口了，可惜她问的话很清楚，我答的她却一句也听不进。噢！原来重听！我不得不失礼高声讲明来意。她笑了，笑得很亲切，很和善，客气地把我引进屋里，又泡了杯热茶说：“小x刚到他姐理发店去，过会儿回来。”

    我等着，一边大声敷衍女主人的问话，一边环顾四壁。房子很陈旧，光线也很暗，一张老式八仙桌就占了三分理处之一的地盘，中堂有副对联，看上去是刚写的，大大的颜字毛主席登庐山，七律二句：冷眼向洋看世界，热风吹雨过江天。把中间一代雄主的领袖衬托得气魄非凡。破旧有案几以及墙壁搁板上到处是书。我聊解等人的心焦，我随意翻检桌上的书。

    “妈，剃头刀磨好了，明天起我要实践石达开的仗联：磨砺以须，问天下头颅几许；及锋而试，看老子手段如何。”xx大声吼着风风火火地跑进来的。一见我，先楞了下，然后一扔剃刀，双手紧紧拉着我：“欢迎，欢迎！今天放假啊！”我有些不知所措，一则刚才中年妇女原来是伯母，太失礼了；二则，旧有的自尊性使自己难以回答。当xx终于从我吞吞吐吐解释中明了变故及来意时，他那双有光彩的园眸暗淡了，非常痛惜地搓搓手，连声讲了草率、幼稚、可惜！我是十分地不快，仿佛是受到难堪的嘲弄，特别边是他妈脸上明显的愠怒，让我再也待不下去了。我径自抢出门冲过桥重重走去。他也不来追。当自己悻悻回家的第二天，xx找上门来，见面时他哼哼直笑，一边用手在短发冲头上磨挲，一边逗趣解释：昨天没有办法，妈妈在旁边，她最恨有工作不要做的人上门来。说完，xx神情变得阴沉了，他叹了口气，怎么不叫老母亲操心呢？没有办法是我自己提出去跟姐姐学剃头，先宽宽老人的心。学手艺赚几个子儿，总算不算做社会的寄生虫了。哈他还跟我讲最近他们那一带正在全民动员搞一个规模极大的政治运动试点，语调中充满忧虑，似乎这个运动将会给他带来什么厄运！多年后我才明白，当年集中全省上千干部在他们所在的区开展极左路线创造的“四清”工作点。离奇的做法，产生离奇的恶果。此一会面后，xx跟我又好长时间没有碰面。

    我受他的启发也去拜师父学剃头，可惜未被“师父”容纳，是硬挨上去的。胆小的，设摊在浙一医院门口阿泉剃头师父几次回绝，我呆固固地站捱了一周，又在几个好友中试试身手，就上街锡兜艺了。然而，仅跑了二条街，嘴巴如同压上石磨，怎么也叫不出声。惶惶然折回家中，依旧面对破壁穷经读史聊以自慰。当自己终于在一个姓华的朋友推荐下到西子湖边一所民办中学代课后的一天上午，我偶然在课余躅步的湖畔遇到一身运动服的xx。他看我满脸惊奇解释说，剃关没学成，也不许设摊做小卖买走资本主义道路，幸亏小时候学了点毛拳，现在在公园里教学生，收入虽少，毕竟能糊口。况且只占用每天早上的功夫，乘下的时间全是自己的。为了躲避母亲的唠叨，买了张月票，天天上韬光读书。说完他扬起旧拎包：精神和物质上粮食都在这里，再见，可敬的人类灵魂工程师！我朝着他急疾奔向车站的身影，初升的阳光正沐浴大地，也把这位亢奋的青年浑染得十分朝气。我深深佩服和企羡好学不倦，勇于自立的精神。以后的日子，有过几次感情交流，都是他来的，都是在星期天，都是在他教拳头后，一坐一个上午，又都不肯吃中饭，始终拎着那只装满精神和物质粮食的袋子离去的。整整一个半春秋，他是在冷寂的吕洞宾石窟畔与书为伴度过的。

    当那场搅乱神州大地的史无前例革命风暴席卷时，五光十争的幻觉又一次在我眼前展开，于是，我再一次不顾肚皮去捍卫神圣的无产阶级事业，回到剧团充当指挥千军的好汉。直到白雪化尽的第二年阳春，xx来了。原来他在前一年被街道安排到杭钢做临时工，仃产闹革命又一次断绝他的生机，他是怀着满腹的激愤加入横扫大军的。以后我才清楚，好心的郭师父极其错误地认为这当口是时势造英雄的年代，xx显示才干的机会来了，把这位其实即将成才的青年带入岐路。我和他又是相背，是冥冥之中的神佑，还是自己懦弱的本性，我尽管也如尘埃舞空张狂了一阵，却被“串联”不化钱的革命旅游所诱动而独闯湘鄂皖赣，戴着“红艺兵”的袖章而贪婪地观赏大好山河。但身无分文心怀世界的日子是不能长久的，生机逼迫我面对现实，操起小时候外婆家潜移默化的木匠三脚猫，每天在斧锯声中刨食，xx的传闻是间歇中知道的。直到六七年的寒冬，有个熟人告诉我xx已沦为反革命被逮捕入狱了，罪名是攻击红色司令部副统帅。我大吃一惊，再想问个究竟，朋友立即缄默匆匆离去。啊！我根本不相信他会犯罪，以后我长久怀疑他真的陷入囹圄，就是在今天我也没有明白过来他为什么会摔跟斗！

    想念只是想念，事实就是事实。十月胜利后的一天，我途遇已患瘫痪支着捌杖的郭师父，他明显老了，谈到xx，他深感内疚，只是反复讲十五年呵重判十五年！我对不起他！我对不起他！

    好了，苦难已经全过去了，留在自身或他人身上的伤痕已变成瘢疤，新的、充满阳光的岁月又迷人展现。可惜，我已经越过不惑之年，失去的那样多，得到的又少得太可怜。不，无论从那方面来忖，都不能焚心疾首自己是一个怯弱的庸人，也许庸人与弱者不全是低能，至少，我是在衍演中华民族中有贡献而正肩负重担的功夫。那么xx呢？他，现在我至少了解，仍然是一个人。

    大文豪曾经写过，世上并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呵，大漠荒荒，沃野丘丘，任何在行走的，都用自己的心血在开拓途径的。然而，公认的理应当是走的人多了，那条路，象我等这样，成千上万地踏步。反之，终然有探索者的勇气，未却都是勇士，未必都能踩出大道，让摄影棚车去陶醉，去升华，去歌颂！

    我应该安慰的是，xx他还在跑图书馆，没有忘记大大小小的铅字密集的本本，还在字字句句中跋涉行走，虽然操吴江口音的热心老相识讲他犯了神经毛病，我都坚信他会清醒的，他会喷发出积蓄的力量，重燃早已应该奔放的光彩。因为历史已经总结得失，民族的原动力不再自己再去扼杀美好的事业。

    只是可惜对xx来讲晚了点，太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