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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来的季节和远去的季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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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乡村的各个季节,是由田野和庄稼分出来的。农人知道什么季节长什么庄稼,什么庄稼在一个季节的什么时候能长到什么样子。细心的人能算出一种作物生长的具体天数来。农谚中有一句“麦熟不过晌”的话,把麦子成熟与不熟的界限划定在一个时辰里,已是够具体和准确的了。

    我父亲种了一辈子的地,对季节和农作物的脾性了如指掌。我知道,种地种到我父亲这个份儿上,就没有种不好的地,没有侍弄不好的庄稼。

    去年初秋的一天我回到村里,想接父亲出来住两天。那是在一场小雨过后的第二天。好说歹说他死活不跟我出来,原因是他要种大白菜。

    我说不就是几棵大白菜嘛,过两天回来再种也不迟。

    父亲很坚决地说那不行。他说差一天也不行——种早了白菜会烂根,种晚了白菜不包心。

    他又说知道昨天那阵小雨吗?那雨不是随便下的,这个季节的雨金贵,它不会随随便便下来。这雨下来就是叫咱种大白菜的。

    他说他算好了,后天下种。如果明天一走,在外面一住,后天就隔过去了,这一季大白菜也就瞎掉了。

    我知道父亲对土地和作物的了解,更知道他对季节的重视,所以我犟不过他。其实我父亲打算种的也不过就是二十棵白菜,是准备自家过冬吃的,不种也罢,给他十块钱能买一大堆。但这话我不能讲,讲了会伤他。他一辈子就是这么认真,哪怕是只种一棵大白菜,他也要算好日子,按时下种。如果他打算好了到哪天哪块地种什么,到时他就一定要去种,他认为他心里已与那块地有了契约,和那个季节的那一天有了契约,若不按期去种上,他会有负于土地和季节的。

    我知道在乡村不只我父亲一个人是这样的,许多农人对土地和季节都是这般守信的。即使年景不好,土地和季节有负于他们,他们也都认为那只是一次偶然的意外。如果找原因,他们会认为是下种那一天老天没睁眼看一看,把这事给忘了,所以让他们白忙活了,把一个季节给瞎掉了。农民靠天吃饭。

    土地看起来是一成不变的,其实它每一天都在变化,随着季节每一天的变化在变化着。季节在气候上变化,土地在地温和湿度上变化。这些来得非常缓慢的事物有时让我们感到是突然之间到来的。那是因为我们是生活中的粗心人,远离大地和季节,没有感知到地温的一点一点的变化,没有看着季节在作物上一点一点地现形。而这一切的变化却躲不过一个农人的眼睛。

    村庄里的盲人即使单凭嗅觉也能感知到一个季节正慢慢走近,而另一个季节正缓缓远行。

    这一个季节是慢慢远去的,下一个季节是远远走来的。一个季节到达的时候有着它自己明显的标志,用来告诉有心的农人。一阵风,一场雨,一串雷,一场雪,也可能是一天特别的暑热或一夜结结实实的寒冷。有经验的老人能认出这一切。

    我就在黄河滩区的一个村子里听一位老人跟我讲过他认识的一场风。他是一位搬着个凳子坐在村口放羊的老爷子,我走到他身边的时候正好有一阵突然而至的风刮了过去。老人说他认识这场风。说它每年都来我们村子转一转。去年它来的时候也是这一天的这个时辰。

    这场风来了,说明秋天已经到了,说明秋天已经来到了这个村子。

    我转身去找那场风,它已经刮过去了,已经走远了。老人说它已经到地里去了。穿过大片的庄稼地它还要到别的村子里去,那里也有很多老人认识它。

    这是一场把秋天带进村庄的风。

    第二天我就看见村子里的人都纷纷涌向田野,开始了收秋。我知道,又一个季节开始从这广阔的黄河滩区,从一个村庄,从一片片被收割的作物上远去了。

    季节是时间的一种形式。时间穿过田野和村庄所能留下的,也只能是让一切事物稍稍地变老一点,再变老一点。村庄里的人谁也不知道时间是从哪里来的,是从天上来的还是从河对岸来的?更不知道时间是怎么产生的。但是他们知道每一个季节都是从远处来的,来到以后又会向更远的远处走去,到明年还会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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